自田春林提出组织合作社后,乔小珍一直兴奋着,并生出不少美好的想法。她想父亲这个过来视自留地为命根,对生产队深恶痛绝的“老抠”“老顽固”,对他们准备把责任田合起来,组织合作社肯定要反对,心里一直盘算着怎样跟乔守才说说这事,探探他的口风。乔小珍是个心里有事存不住的姑娘。这天傍晚她边做晚饭,边望着在院子里忙的乔守才,想今天无论如何也要和父亲把这事讲出来,要不然她会憋坏的。乔家的这座院子虽然不大,却是经过精心规划的,既有经济效益,又有观赏价值。院子中间是一条用青砖铺的甬道,东面有一道竹竿编的花寨子,里面由南向北栽种着韭菜、茄子、辣椒和黄瓜、豆角,既不互相遮光,又有层次感。院子西侧是一架葡萄,葡萄架下栽了一畦草莓,剩下的一块地方用来夏天里歇凉和吃饭。这布局让人一看,就知道是精于算计的乔守才的杰作。
院子的四周栽了十几棵向日葵,金黄色的花盘开得正旺,从早到晚转着脸盘对日头笑,像是在和它比美。竹竿编的花寨子上爬着几簇喇叭花,像一道花墙。向日葵和喇叭花是乔小珍栽的。庄稼地里的各种花朵,乔小珍最喜欢喇叭花。这种花茎细嫩的野生植物,生命力特别强。不用浇水施肥,不用管理,不管是什么地方,撒下了种子就会生根发芽,开出漂亮的花朵。喇叭花喜欢早晨和晚上开放,它的花朵底部淡紫中透着粉红,上面又白又嫩,像一个个小喇叭惹人喜爱。乔小珍每天早晨出门,晚上回家,那一个个小喇叭跟她打招呼,你好!你好!她也要挥着手跟它们说,你们好!你们好!
乔守才仍保留着他的老习惯,回到家里便一头扎进小菜园。他用一把磨得只剩巴掌大的锄头给茄子松完土,又到压水井旁一个大缸里舀水,去浇新栽的西红柿和黄瓜。刚从井里打上来的水凉,浇菜园子用温水最好,他每天早晨便打上一缸水,以备晚上浇他的小菜园。忙完这一切,乔守才还要背着手在一条条畦埂上转一阵,伸手摩挲去黄瓜秧上新冒出的一个水蔓,弯腰捏碎一个大点的土疙瘩。这个跟土疙瘩打了一辈子交道的庄稼人,大概手一闲下来就痒痒。
乔小珍把饭做好,饭桌也摆在葡萄秧架下,喊了几遍,乔守才才走出小菜园,边走嘴里还嘟囔着,吃饭这么着急干啥?
乔小珍说,再不吃,天就黑啦。乔守才说,天黑啦,还能把饭吃到鼻子眼去。乔小珍想来想去,觉得跟父亲绕圈子没有啥用。父女俩坐在饭桌前吃饭时,她索性直截了当开口说,爸,我们决定组织一个合作社,咱家要带头加入,你得支持我!
乔守才扒拉两口饭说,听村里有人议论这事,你们的合作社咋个合法?乔小珍对合作社这个新型农村经济组织还没有更深的了解,便凭着她的认识和理解,给父亲讲了起来。说加入了合作社责任田可以合起来经营,可以发挥年轻人的特长推广温室蔬菜,可以把小地块合成大地块用机器来种收,可以让土地生出更高的效益、挣更多的钱,还可以让你歇歇或者退休……乔小珍一连说了四五个可以,把乔守才给说乐了,他用筷子敲敲碗说,听你这么一说,这合作社都是好处了……乔小珍说,当然啦,要不为啥咱要带头加入!乔守才问,有多少人家想加入?乔小珍说,咱不管别的人家,先说你同意不同意?乔守才想一阵说,地种乏了,我也乏了。我老啦,这事你当家,愿意弄那合作社,我不反对。乔小珍原以为父亲是块难啃的骨头,没想到山头这么容易攻破,有些不相信,又问了一句:这是真的?乔守才见有个饭粒掉在桌子上,忙着去捡,说不是真的,还是假的!因为说得急,嘴里的饭呛了一下,吭吭咳嗽起来。乔小珍忙去拍老父亲的后背,又笑着说,刚才还说天黑吃饭,吃不到鼻子眼去,看吃呛了不是!刷完碗,天已黑严实了。乔小珍觉得有些累,回到屋里黑灯躺在炕上。只躺了一会,那累劲就过去了。因为父亲答应了加入合作社的事,她心里充满了喜悦,急于想和来她家睡觉的豌豆分享一下。等一会儿见豌豆没来,自己竟“扑哧”一下笑出了声,又在炕上翻了一个跟头。
乔家的“三枝花”,一朵比一朵开得鲜艳。乔小珍和两个姐姐相比,除了皮肤黑点,脸上有几颗小雀斑外,眼睛鼻子眉毛都比她们受端详,而那几粒小雀斑,在她脸上生出的不是遗憾和缺欠,倒是增加了几分俏丽和调皮。与两个姐姐区别更大的是她的性格,玉珍和明珍都文文静静的,不怎么爱说话,乔小珍却和她俩截然相反,好说好动,像个假小子。
这和乔守才的刻意培养有关。当年乔守才在老伴接连给他生下两个闺女后慌了神,开始琢磨生儿子的办法。村里人帮他分析说,生男生女和种地的道理一样又不一样,一样的地方是都要撒种子,不一样的地方是生孩子可以天天撒种子,种地则一年只撒一回种子,想得儿子要像种地一样集中撒种子。你那媳妇太漂亮,弄得你总想勤耕勤耪,那种子稀稀拉拉长不出壮苗,也就结不成儿子。乔守才种地的事,比谁琢磨得都透,想想这话像是有些道理,开始控制自己。遗憾的是老伴的身体却垮了,肚子里连续多年没有动静,好不容易怀了孕,生下来的又是一个黄毛丫头。乔守才见刚生下来的乔小珍瘦小干枯,心凉了,说了一句:那老克猪下小猪,最后一个肯定是小佬。
在要儿子无望的情况下,乔守才开始把最后一个闺女当男孩子来照顾。乔小珍长到六七岁时,他不让她和女孩子在一块玩,而是领到田凯、大闹一帮秃小子群里去疯跑。为了显得协调,还给乔小珍推了个小子头。
庄稼院的男孩子,玩的都是讨狗嫌的事。上墙爬寨子,下河摸鱼,揪马尾套老哇哇,爬树捅马蜂窝,这些活动中样样都有乔小珍的身影。她还常常出些歪点子,玩出新花样。乔守金家养着一只大花狗,这只狗很讨厌,谁从他家门口过都嗷嗷叫着追人咬。乔小珍他们晚上藏猫猫时,藏在谁家柴火垛里,它也出来管闲事,不但暴露了目标,还要追得满街跑。哪个行动慢了,弄不好脚后跟上还会被咬一口。那年过年,乔守才想驱驱晦气,从集上买来一挂鞭,乔小珍就生出了一个教训教训大花狗的点子。她把那挂鞭偷出来,又让田凯从家里偷了一块肉骨头。那年月,人一年之中很少见到荤腥,狗也就根本见不到骨头,大花狗终于禁不住诱惑,摇着尾巴向他们示好。田凯趁机把那挂鞭系在它尾巴上,乔小珍则划着火柴点燃了,大花狗遭此袭击,拖着噼啪响的鞭炮,嗷嗷叫着朝家里跑。跑到家里鞭响完了,尾巴上的毛也被烧光了。那狗很聪明,得此教训再不出门,也不管他们藏猫猫的闲事了。只是乔小珍、田凯几个惹事的孩子,被富强粉郑玉芳骂了些日子。
乔小珍本来是很聪明的,因为乔守才从小的教育方式,使她在学校念书时心老不在课堂上,高中毕业时也就没考上大学。按明珍的想法,要她再复一年课,乔守才和乔小珍表现得都不积极。
乔守才心里盘算的是包田到户这些年,他从责任田里下来了不少积蓄,还有家里的房子院子。乔小珍是最后一个没嫁出去的闺女,他一年老着一年了,家里总要有一个管家继业的,不然将来谁给他养老送终。乔小珍也有自己的想法,一是她不放心老父亲,二是她从小无拘无束惯了,觉得在这片土地上才是自由的。她是个爱做梦的姑娘,看到报纸上、电视里那些女种植能手、养殖状元挺风光,认为在家琢磨着把地种好了,也是件不错的事。
她确实能琢磨。前年听说山东寿光那边温室蔬菜搞得很火,出了几天门,回来就和乔守才商量,想建一座温室,说是要在冬天里种黄瓜。这事村里人听了当笑话,乔守才也觉得不可思议,摇着脑袋说,头伏萝卜,二伏菜,三伏心里种荞麦。过了芒种,不可抢种。这可是庄稼人遵循了上千年的古训,你这纯粹是异想天开,瞎胡闹!
乔守才说这番话是有资格的。因为在东凤坨村,经营青菜摆弄菜园子,谁也比不上精明的乔守才。20世纪50年代大跃进时,他用足肥足水的办法,种出一个五十多斤的大倭瓜。当时县里搞了个大跃进农产品展,乔守才的这个大倭瓜,被选中去参加展览还获了奖,奖品是一个印有红麦穗的搪瓷茶缸子。这事在当时引起不小的轰动,县里领导讲话说乔守才是土专家,大倭瓜是大跃进科学种田的成果,让全县都知道了乔守才的名字和他种出的大倭瓜,据说还记在了县志里。只是后来人们议论这事时,常常把大倭瓜和乔守才混为一谈,不是说乔守才大倭瓜,就是大倭瓜乔守才,让他听了别扭。
乔小珍自然知道乔守才种出大倭瓜这件事,她对父亲说,你这农谚是老黄历,种出的大倭瓜是土办法!我这温室是新科技,现在是土法不灵科技灵,种田不看老黄历!
乔守才不信这个邪,说,三九天能长出黄瓜,说下大天来我也不信!乔小珍说,等你吃到黄瓜就信了。乔小珍说干就干,买来竹架和温室棚膜,请田春林田凯几个帮忙,不到十天时间就建起一座小温室。立冬前育出了黄瓜秧苗,而后就整天钻在里面测温度、放风,给那些小秧苗浇水施肥。在她的精心照料下,秧苗很快爬满架,温室里真的长出了顶花带刺的黄瓜。拿到集市去,一斤卖到一两块钱,比春秋裸地里栽种的黄瓜,价钱高出了好几倍。
过年时,三和尚田自高吃着乔小珍送来的黄瓜,顺嘴编了几句鼓词:
龙生龙,凤生凤,耗子儿子打地洞。说奇怪,不奇怪,乔守才闺女能种菜。她种菜先把房子盖,秧苗选在冬天里栽。乔守才说这不合老黄历,不信能把大天说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