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饭村里的支书和几个队长轮着陪,有酒有肉。晚饭和早饭由翠枝姑娘端到屋里自个吃。那时他们耕地的任务很重,各村种麦子的土地几乎都要耕一遍,他驾驶的铁牛常常要吼到半夜。翠枝是个心细的姑娘,不管他回来多晚,早晨几点起来,都会立刻笑吟吟端来一盆热水,递上一条雪白的毛巾,让他洗脸洗手,而后又用她那柳枝一样的手端来热饭热菜,看着他吃下去。他说有时候因为困得厉害,根本不想吃饭,见了翠枝姑娘那双手就有了胃口,饭吃起来也像山珍海味一样香。
牛站长说,翠枝姑娘的心细不只表现在这里。他的工作服是劳动布的,又粗又硬,加上整天摆弄机器,弄得油渍麻花的,他洗起来都很费劲,而且从来没有洗净过。翠枝姑娘悄悄拿去洗了,不知用的啥办法,衣服洗得干干净净不说,还比原来柔软了很多。他开始被那双手迷住了,在一次送饭时抓住了那双手,把翠枝姑娘脸抓得通红。摸了人家的手,他觉得这姑娘就是自己的了,他认为娶一个心细的姑娘,男人一辈子都会享福。牛站长最后叹口气说,没想到好日子很快到头了,公社变成了乡,他当了乡里的农机站长,那农机站没站起来,却趴下了。
田春林明白了牛站长的心事,说,老站长,国家正在制定农机补贴政策,我们的合作社也准备用农机种收,铁牛吼起来的日子不远了。
听了田春林的话,牛站长情绪激动地说,毛主席早就说过,农业的根本出路在于机械化,老是锹挖镐刨,老牛拉犁还说啥科学种田,减轻农民负担!我看减轻农民负担,不光是少收三提五统,免去这税那税,减轻庄稼人的劳动强度也很重要。秦局长老说我观念落后,思想跟不上趟,我不是思想反动,大放厥词!这包田到户好是好,实事求是说在机械化耕种上,我看没有啥进步,反倒退步啦。
说过一阵话,牛站长带田春林和立秋来到农机站后院。后院用铁丝网围着,长了不少荒草,有的地方半人高,有蚂蚱在草丛中跳来跳去。院子一侧停着几台拖拉机、收割机、播种机,旁边还卧着一些旧犁铧。牛站长说,过来的收割机都是大型联合收割机,包田到户后好多地方派不上用场,上面大概也发现了这个问题。那台播种机、收割机是前几年省农机公司研制的新机型,无偿拨下来搞实验的。因为好多地块开不进去,没用过几次,一直停在这里,要不是他没事时常抹点黄油,早烂成一堆废铁了。
田春林说,老站长,把它们支持我们合作社吧,我们那里正好派上用场。牛站长说,杜书记和秦局长都说支持你们,只要它们能派上用场,我心里就踏实了,再放上两年真要变成废铁了。田春林和立秋走过去查看一遍,见几台机械除了因长时间风吹日晒,油漆的颜色有些变淡,各个部件仍完好无损,而且关键部位都抹了黄油。立秋问还能发动起来吗?牛站长说,咱鼓捣鼓捣试试。经过一阵简单的修理和加油加水后,立秋打了几次马达,牵动播种机的拖拉机突突冒出黑烟,吼了起来,惊得草丛里的蚂蚱四散逃去。
那台收割机因为零部件太多,却趴在那里怎么也不肯动窝转。见已到晌火,立秋和田春林商量,他先把播种机开回去,后晌再来弄收割机,也好跟老站长学学使用和维修技术。
牛站长见两个年轻人这么热衷机械化,说,收割机和犁铧好好修理一下都能用,这拖拉机带上犁铧能耕地,拉上播种机能播种,你们就实现机械化啦。
立秋走后,田春林回到农业局院子。这一阵他忙得又热又渴,见办公楼墙角有个浇花草的水龙头,走过去喝了几口水又洗了脸,正要转身离开时,突然听到有人喊:嘿,田春林!
田春林抬头望去,见一位穿连衣裙的姑娘站在不远处,笑眯眯看着他,他愣了一会儿,随之惊叫了一声:杜小禾……杜小禾快步走来,满脸惊喜,说,太巧啦!我正想去看看你们的合作社,你就送上门来。
田春林对杜小禾的意外出现,有些不知所措,问,你怎么在这里?杜小禾是县委书记杜稼田的女儿,田春林的高中同学。她长得不是很漂亮,皮肤有些黑,额头和眼睛特别像杜稼田,但给人的感觉不是深邃和儒雅,而是灵气和顽皮。她明亮的眼睛里漾着羞涩和兴奋说,我在修改毕业论文,嫌家里闹,躲在这里找个安静。
田春林想起去见杜稼田时,刘新民讲过一句杜小禾在农业局准备毕业论文的事,说,听刘新民说过你在这里……杜小禾说,知道我在这儿,进了门为啥不来看我?走,到宿舍去解释!杜小禾住在一楼尽头阳面的一间房子里,进屋后她让田春林坐在一把椅子上,没有马上说话,而是围着椅子转了两圈才开口道,说说你这几年都在干啥?田春林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也没有吱声。屋子里有电扇,他觉得比外面还热,脸上很快流下汗来。杜小禾拿过一条毛巾说,看起来是不想回答这个问题,那就说说你们的合作社。
田春林仍没开口。这时一个姑娘推开门,探进头来叫杜小禾去食堂吃饭,田春林站起来准备离开,杜小禾沉下脸喝了一声:老老实实坐下,在这儿吃饭!
田春林仍要往外走。田春林,你站住!今天你要出了这门,往后别想见到我!杜小禾声音高起来,最后一句变了调,像是带了哭腔。田春林心里一颤,被这声音镇住,呆呆站一会儿,重又坐在椅子上。杜小禾找出饭盒,啪一声带上门朝食堂奔去。不一会儿,在那位姑娘的帮助下,端来馒头、米饭和两样菜。她收拾起桌子上的书本,摆好饭菜,把一碗米饭推到田春林面前,自己埋头吃起来。吃一阵见田春林仍坐在那里没动,瞪他一眼说,咋,是不饿,还是要我喂你呀?
田春林肚子早饿了。他的心里很乱,不知道该咋面对这个姑娘,一直用冷漠抗拒着。他感到眼前的局面再抗拒下去,有些太没意思了,拿起筷子吃起来。
杜小禾偷偷看他一眼说,喂,吃得下吗?我还以为你不食人间烟火了呢!田春林想起上学时,杜小禾经常把碗里好吃的饭菜给他,他说感谢话时,杜小禾就会说一句,食勿言,吃饭时说话不是好的卫生习惯,便把这话重复了一遍。杜小禾笑了,说,田春林,你还会说话呀,这可真是金口难开!田春林开了口,心里突然轻松起来,说没办法,俗话说吃人家嘴短,拿人家手短,来而不往非礼也。杜小禾却变了脸色说,好,现在就跟你算一个账,看看你是怎样来而不往非礼也的!记得考上大学后给你写过五封信,为啥都泥牛入海无消息?田春林早就想过,有一天如果遇到杜小禾,她可能会问到这个问题,而对怎样回答这个问题,他也想过无数遍,说,这很简单,初中数学里就有个等式和不等式。
杜小禾严肃地说,现在我要收回这些信!田春林痛快地回答,我给你保存着呢!杜小禾哈哈笑起来,笑罢说,田春林,言为心声!男子汉的自卑和过度自尊都是弱点,懂吗?田春林说,这不是自卑和自尊的问题,是活生生的事实。杜小禾问,活生生的事实是什么?田春林说,是你是大学生,我是农民,我们之间是一个不等式。
杜小禾激动起来,她质问道,这就是说过去我们之间是个等式,我上了大学,你没能参加高考回家去种地,就成了不等式了?也就是说有了这个原因,过去的一切都是一个美丽的谎言,都灰飞烟灭了?我们不是革命同志了,连同学朋友都不是了,看刚才的样子我们都成敌人了!田春林,你是不是太狭隘、太自私了?要不就是太虚伪、虚荣了!这不是过度的自卑和自尊是什么?
田春林没有想到杜小禾的反应会如此强烈,老老实实说,你不知道我的心流了多少血!
杜小禾平静一下自己说,我想象得出来,但不许诋毁我们的关系,不许用这样的态度对我!起码我们有一个过去,退一万步我们也该是心灵相通的朋友。
田春林听了这话,心里轻松了些,觉得自己的表现有些幼稚了,便问起杜小禾上学的情况。
杜小禾说,还是说说你们的合作社吧,现在我不只是对你这个人感兴趣,对你们那个合作社更感兴趣。我学的是林果专业,毕业后想搞些园林苗圃方面的事,说不定还能和你们的合作社合作呢。
田春林说,我们村就有一片果园,请你这个大学生有时间去指导指导。杜小禾笑笑说,到时候我会去的,只是请你有个好态度,我又没有死乞白赖要嫁给你,不必那么小家子气,顾城还是海子有句诗说:面朝大海,春暖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