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夏天最蹩脚的是立秋,最幸运的也是立秋。麦收时那场让一家人丢尽脸面,让全村人感到憋气和窝囊的婚礼,立秋所受的折磨跟去地狱里走了一遭差不多。前些日子大姑又来说亲。上次因为吴清秀悔婚,大姑差点跟她家人拼了老命,最后虽然把彩礼一分不差要回来,还赔了些酒席损失,大姑还是一口气堵在心里出不来。她对魏宝兰发狠话说,立秋的婚事说不成,不再回娘家,不进东凤坨村。
大姑大概有些病急乱投医,这次介绍的对象是一个腿脚有毛病的姑娘,走路像二拐一样一瘸一拐的。立秋听了心里一抖,闷声闷气回绝了。大姑对魏宝兰说,这姑娘除了腿拐,人品模样都不错,立秋过年就二十八岁了,二十八在城里不算啥,庄稼院就是大龄青年,不抓紧寻个人结婚,怕一辈子要打光棍。还说她找大仙看过八字,是一对难得的好姻缘。魏宝兰不信大仙的八字,焦心的是怕儿子打一辈子光棍。她去看了姑娘,确实像大姑说的,除了腿有点毛病,别的方面没啥挑的,便开始开导立秋。立秋没了主意,和田凯去商量,想让他参谋一下。
田凯想起走马观花的成语,说这个有点意思,她腿脚不好,你说话磕巴,相亲时让她骑着马,你嘴上叼枝花,保管人们看不出破绽。
立秋说,跟你说正经事,竟扯蛋,咱到底见不见她。田凯不再开玩笑,郑重说,找对象咋也得看点缘分,不能挑到篮子就是菜!
咱不是瞧不起残疾人,可也不能把自个当成残废。立秋老老实实说,我身不残心残了,再说这说话磕巴也是个毛病。田凯说,这算啥毛病,是毛病咱也是个科长,你是不是着急啦,怕找不到媳妇?要有自信、自信!立秋苦着脸说,不是我着急,是我妈和大姑急,大姑都急得去看了大仙。田凯说,那大仙弄不好还当着光棍或寡妇呢,让他们先把自个的问题解决了,再帮咱的忙吧。立秋就铁了心,对魏宝兰说不信自个能打一辈子光棍,回绝了大姑介绍的这门亲事。
从县农机站开回那两台旧播种机、收割机后,立秋把精力全用在修理机器上,更没有心思想这事了。
两台播种机、收割机停在老槐树下。立秋嘴拙手巧,他摆弄过柴油机、拖拉机,这些机器鼓捣了几天就把原理弄通了,掌握了操作和使用技术。他把能拆卸的零件拆下来,全部擦洗一遍抹上润滑油,进行了一次全面检修和保养。后来他又从农机站拉来一副废弃了多年的犁铧。这副犁铧本来是要当废铁卖了的,因为牛站长觉得有些可惜,才留下来。它的螺丝全部锈死了,立秋点上汽油,敲敲打打好几天,才把它们一个个卸下来。
立秋在做这些时并不寂寞,一早一晚村里会有不少人跑来看新鲜,围着他问这问那,有的还要帮上把手。尤其是那些孩子们,把这里当成了一个好玩的地方,整天围着几台机器转。立秋需要个钳子、扳手,吩咐一句争着抢着递过去。
这副犁铧修好后,田春林让立秋拉到了滦河滩一块荒地上。村里人听说要实验拖拉机能不能耕地,纷纷跑来看热闹。
入夏后雨水勤,滦河河面变得宽阔起来,水流也变得湍急,有了大江大河的气势。立秋拉动操作杆把犁铧放下,加大油门后,拖拉机吼叫着跑起来,后面的几片铁犁扎进泥土,在河滩草地上翻起一排黑色的波浪。
拖拉机跑两个来回停下,站在滦河大堤上看热闹的人群围过来。荒草被埋在地下,新翻的土地散发出一股苦涩的草根味、一种新鲜泥土的气息。
这久违的情景不禁让人们感叹起来,有人说拖拉机就是厉害,跑了两趟,比老牛拉着犁杖忙半天耕的地还多。有人就问立秋,一台拖拉机能顶几头牛?
立秋说,拖拉机的功率是按马力计算的,一马力等于一匹马一个钟头的工作效率,这台拖拉机是一百马力的,它一个钟头的效率应该和一百匹马差不多。
人们以为立秋在编故事,说你拉大玄吹牛皮吧,这拖拉机有那么蝎虎?立秋给大家解释说,这可不是蒙人,外国人发明机器代替了马匹,大概是想让它和马作个比较,通过计算后把它的工作效率定为马力,把发动机叫马达,上学时物理老师讲过这个故事。
多多等几个孩子见新翻的土地,像一床黑缎子棉被,又柔又软,脱了鞋光着小脚丫在上面跑着,有的干脆翻起跟头。
田春林觉得这是个宣传合作社的好机会,走上滦河大堤说,乡亲们看到了吧,机械化作业有人力劳动没法比的优势和效率。不知大家知道不知道,我们现在手里翻地的木犁是汉武帝时代发明的,已有近千年的历史!咱庄稼人要想过上好日子,要想挺起腰板来,就要告别那木犁和老牛,合作社提出了一个目标,今年秋后用上拖拉机耕地,播种机来种麦子,欢迎大家加入合作社。
后晌,立秋要去买几个机器配件,田凯想帮乔小珍买温室蔬菜管理技术方面的参考书,两人开农用车去县城。
从新华书店出来,立秋见时间还早,买了个西瓜到农机站去看牛站长。进农机站院子,牛站长问,咋,又碰上啥难题啦?立秋拎上西瓜说,这回是专门看师傅,感谢师傅来的!牛站长笑着说,不会吧,这又拿西瓜,又感谢师傅,会没事?立秋说,真的没事,没事来看师傅,才显得心诚。
牛站长望一阵院子说,没了那几台机器,去了一块心病,心里又空荡荡的,你可要好好伺候它们,让它们真正派上用场。
立秋说,放心吧,我们把它当命根子呢!那副犁也修好了,前晌还下地做了实验,老站长哪天有空去看看它们。
牛站长说,你这命根子说得好,它确实是庄稼人的命根子!离开县城时,日头已经偏西。夏日的傍晚是干农活的好时机,路两旁的田野里晃动着一个个身影。晚茬高粱苞米已长到半人高,绿油油连成一片,人们或给高粱苞米追肥,或挥了锄头锄草,如同畅游在绿色的海洋里。谁家在责任田里种了一片向日葵,金色的花盘向路上的行人灿烂地笑着。有人牵了牛在路边吃草,牛尾巴不时甩动几下,驱赶叮在身上的蚊子和牛虻。
回村的柏油路宽阔平坦,农用车一路突突响着跑得很快。在进入村子地界后,立秋松开油门,车速减下来。这时两辆摩托车飞一样超过了他们,骑摩托车的是两个留长头发、穿花格衬衫的小青年,车上带着音响,放着歌曲:我是一只来自北方的狼。两人见前面有位骑自行车的姑娘,互相使个眼色关了音响,减慢速度向姑娘一侧靠过去,到了近前突然同时按响了喇叭。姑娘受到惊吓,回头看一眼,向路边躲去,慌乱中人和自行车同时摔倒在地。两个长头发青年见了,哈哈笑着加大油门,摩托车后面冒出一溜黑烟,从姑娘身边飞驰而去。
这情况后面的立秋和田凯看得一清二楚,忙停下车,去看那姑娘伤没有伤着。还好,姑娘摔得不重,只是胳膊和腿上有些擦伤。她站起来活动几下,骂了句骑摩托车的小青年缺德,扶起自行车准备继续赶路。没走两步又停下来,原来自行车摔坏了。
立秋过去见自行车的车把歪了,脚蹬子弯了,车链子也掉了,说我来帮你修理一下咋样?
姑娘抬头看一眼立秋,怀疑地问,你修理过自行车?立秋说,没修过,不过这毛病不大,应该能修理。田凯凑上来说,放心吧,我们这位师傅手巧着呢,别说是自行车,拖拉机、收割机都能修!姑娘半信半疑,把自行车交给立秋。立秋去车上拿来工具箱,很快把脚蹬子扳直,上好车链子,见车把有些松,又紧了几下固定螺丝,然后交给姑娘说,你骑上试试,看哪儿还有毛病?
姑娘骑车转一圈,脸上露出笑来说,你的手艺不错呢,车子比原来还好使了,刚才就是因为车把不稳,那俩混小子催命似的按喇叭才跌倒的。田凯搭讪着说,咋样,我说的不差吧?修自行车对这位师傅来说,简直是手拿把掐,小菜一碟!姑娘被田凯的话逗笑了,说看起来这年头还是好人多,她打量了立秋两眼问,咋觉得这位师傅有点眼熟?立秋红着脸磕磕巴巴地说,哪、哪儿能呢?
姑娘认真地说,没错,我的眼睛毒着呢!肯定在哪儿见过你,只是一会儿想不起在啥地方了。
田凯敲敲脑袋试探着问,是不是在电视上?姑娘想一阵说,对,是在电视上,还有你!这么说你们是东凤坨村的啦?田凯说,你的眼睛还真毒,电视上那么一晃就记忆深刻啦?姑娘说,我是对合作社这事记忆深刻!你们那合作社办得咋样?要不要外村人参加?
田凯问,咋,你想参加我们的合作社?姑娘说,想呀,就是不知道你们要不要?田凯脑袋里灵光一闪,冒出个念头,煞有介事地说,这个么不好说,要是你……
姑娘见田凯把话停住,问,你这人说话咋吞吞吐吐的,要是我啥你说呀?田凯想说要是你嫁到我们村就中了,怕太唐突没敢出口,看一眼立秋说,这是我们科长,你跟他谈谈吧。立秋听田凯的话急了眼,说,你小子开啥玩笑……姑娘却认起真来,走到立秋跟前问,你贵姓?立秋吭哧一阵吐出一个字,乔……姑娘大大方方伸出手说,乔科长,我姓杨,杨灵灵,西凤坨的,咱东西两村离得很近呢。
立秋脸早冒出汗来,往后缩着身子说,田嘎子跟你开玩笑,我这科长是磕巴科长。
田凯看出里面有奥妙,说,我这嘴说秃噜了,不是科长,是合作社农机服务社社长,他那儿正缺女拖拉机手呢。
姑娘没理田凯,手又朝立秋伸了伸说,我不管啥科长、社长,今儿个就缠上你了,我要参加你们的合作社。
立秋没有办法,只好去握姑娘的手,他没有感觉到那手是软的硬的,还是凉的热的,就赶忙松开了。姑娘却很认真,握住立秋的手时,还用力摇了摇。
松开姑娘的手,立秋脸上汗水流下来,慌乱中用手去擦,把修自行车时留在手上的油污抹了一脸。姑娘见了,忍不住笑起来,笑完从口袋里掏出一条手绢,递给立秋。立秋见手绢干干净净,不好意思用,撩起衣襟擦了脸,伸手去还手绢。姑娘没有去接手绢,而是两眼脉脉含情看着立秋,脸上慢慢升起了红晕。
立秋脑袋是榆木疙瘩,姑娘的表现,一点也没让他开窍,拿手绢的手往前伸了伸说,你的手,手绢……姑娘不好意思了,正要伸手去接。在一旁察言观色的田凯,咳嗽一声说,你俩谈得咋样了?这位杨灵灵同志想加入合作社,我倒是想出一个办法,你俩若是、若是那样,就两全其美啦!
姑娘听出田凯这话的意思,红着脸扭身推起自行车走了。立秋急了,追出几步说,你的手、手绢……姑娘转过身,指着不远处的一座小桥说,今儿个晚上送到那儿!说完骑上自行车飞一样走了。立秋看看远去的姑娘,再看看手绢愣住了。田凯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说,你咋搞的?人家姑娘送你信物,老追着还啥!立秋懵懵懂懂问,啥信物?
田凯说,还没开窍?难怪找对象那么费劲!这姑娘对你有意思,等着晚上鹊桥相会吧。
立秋低头想一阵明白过来,咧嘴笑着说,是,是有那么点意思。田凯说,我早就说过,栽起梧桐树,不怕引不来金凤凰,这不第一只凤凰飞来啦!
晚上,立秋跟田凯商量,去不去还手绢,田凯说当然去了。立秋却犹豫起来,说这事太蹊跷,那个叫杨灵灵的姑娘,会不会是在开玩笑?咱本来就够倒霉的,再让她给耍了,传出去又是个笑话。要田凯和他一起去。田凯说晚上要给乔小珍送买来的书,就是没事儿也不能陪他去,哪有赴约会还找做伴的。
立秋回家躺在炕上,拿出手绢翻来覆去看着,也翻来覆去琢磨这事儿。那些没个啥样的姑娘一个个都看不上他,这个杨灵灵神经不像有啥毛病,咋会主动追求他?这不真得成了《红楼梦》天上掉下个林妹妹。立秋不敢相信这事儿是真的,他越想越没主意,最后把手绢压在枕头下,决定不去了。他觉得这手绢是一个姑娘的信物,还回去弄不好就会失去它。躺一会儿,又躺不住,出家门到村头去转悠。转着转着就鬼使神差般转上公路,转到了那座小桥附近,远远见桥头有个身影在晃动,走近一看,正是杨灵灵。
立秋又惊又喜,忙道歉说,对不起,我来晚了。杨灵灵并没有因为立秋迟到表现出不高兴,说,没关系,你们合作社刚成立,事情多,是忙着开会了吧?立秋不会撒谎,说,没开会,是我不敢来。
杨灵灵问,不敢来?是不相信我,还是一个大小伙子黑介害怕不敢出门?立秋低了头说,因为我的情况复杂,好多姑娘看不上,前些日子结婚还闹出了笑话。
杨灵灵已来了好大一会儿,站得腿有些发酸,她靠在桥栏杆上说,这些我都清楚,你二十七岁了,哥儿两个,弟弟叫芒种,在外面打工。你爸爸会烧窑、扎大笤帚,你妈妈很贤惠,你摆弄机器摆弄得好。
黑夜使立秋的胆子大起来,说,你咋知道,我们家这么多事?杨灵灵说,不清楚这些情况能让你过来吗?你以为只帮忙收拾了一下自行车,我就被感动了?立秋问,你知道不知道我是个磕巴?
杨灵灵听了这话笑着说,不知道,不知道,因为磕巴不挂在嘴上,你说话时没人听得出磕巴不磕巴。
因为紧张竟问了这样一句话,立秋也觉得好笑,说,我是想说你嫌不嫌我是个磕巴,嫌不嫌磕巴说话不好听?
杨灵灵笑弯了腰,说,我不但不嫌,还喜欢听磕巴说话呢,是不是、是,啊、啊、啊……立秋以为杨灵灵在拿他开玩笑,生气地问,你、你啥意思?杨灵灵见立秋生气了,赶忙解释说,因为我爸爸也是个磕巴,从小听惯了这样说话,觉得很亲切呢。立秋不相信,问,这是、是真的?杨灵灵说,不是真的还是假的,等你见到他就知道啦!立秋问,那你看上我啥了,总不能因为我是个磕巴吧?
杨灵灵痛痛快快说,看上了你这个人,还有你们的合作社!又笑笑说,其实早就听说过你的事,也知道你这个人,今儿个后晌巧遇还真是个缘分!你这个人也确实不错,我躲摩托车跌倒了,这事有些人怕讹上都躲着走,你们却来帮忙。还有刚才你来晚了,问是不是合作社开会,有的人肯定要顺杆子爬,编瞎话找个理由,你却实话实说,看来还真是个实在人、靠得住的人。
听了这话立秋心踏实了些,说,我这人没啥优点,就是有个傻实在劲儿。杨灵灵说,实在,还让我在这儿等了半个多钟头,你知道吗?我在小桥上走了四十多个来回,到五十个你不来时我就走了!你也不寻思寻思,一个姑娘家黑更半夜的害怕不害怕,碰上坏人咋办?
月朗星稀,夏日的夜风充满了温情。立秋没有谈过恋爱,不知道怎么做才能讨姑娘的欢心,说,你害怕了吧,我送你回家……杨灵灵虽然有些意犹未尽,还是答应了。她家所在的西凤坨村离公路不远,下了桥有一段土路,两人闷头走一阵,杨灵灵扑哧笑一声,说,你这人也太实在了,知道吗?俩人见面时,男的不许先张罗着送人家走。
立秋说,知道啦。杨灵灵又说,还有下回见面不许再迟到。立秋同样回答了一句知道啦。杨灵灵说,不是知道啦,是要记住!
立秋抬起头来说,记住了,你的话会印在脑袋里,刻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