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话听声,锣鼓听音。郑玉芳和四仙姑吵架时,说合作社是瞎折腾、瞎胡闹,当时就让田春林在心里画了几个问号,不知道是这个思维混乱的女人,一时冲动冒出的气话,还是背后藏着什么玄机。他和几个年轻人说出这个怀疑,大家议论一阵也说这事应该重视,不可掉以轻心。田春林想起杜稼田有事多和刘新民商量的话,去了乡政府。
胡林河乡换了新“方丈”,也有了些新变化。院门前立起个橱窗,里面是几位书记、乡长的照片,照片下写着职务、分管工作和联系电话。院子里用彩钢板搭了自行车棚,里面的自行车、摩托车停放得很整齐。老槐树两侧修了花坛,移植来的月季冒出了花骨朵。
田春林进刘新民办公室话没说几句,乡里管信访的武装部长一身戎装进来,说西凤坨、刘家洼村主任带村民来上访,一会儿就到乡政府院子,要刘新民躲一下。武装部长话说得很婉转,说,刘书记,这些都是老上访户,你最好先回避一下,不要马上跟他们见面。
刘新民问,为啥要回避?武装部长解释说,过来都是这样,上访的来了乡长先出面接待,待摸清了情况书记再出面,好有个回旋余地。如果不先躲起来,他们会来堵书记的门,说不拢就没了退身步。
刘新民觉得这话有道理,便给乡长打电话,要他去接待。乡长接完电话,没有去会议室等上访的人,来到刘新民办公室。
乡长姓韩,是老乡镇干部,比刘新民大十几岁。他皱着眉头说,西凤坨、刘家洼两个村来上访,肯定是为乡里造纸厂污染来要钱的,请书记先定个调,咱准备给多少。
刘新民问,每次上访都给钱?韩乡长说,每次都得给点,没个说法,他们会到县里去上访,甚至还要跑到省里和北京,县里对上访工作很重视,跟计划生育一样,一票否决。刘新民又问,钱是乡里出,还是几家造纸厂出?韩乡长说,乡里厂里都出点。刘新民激动起来,说,从今以后谁的孩子谁抱着,谁拉的屎谁擦屁股,乡里不再出这个冤枉钱!这样的企业当初就不应该上,告诉那几位厂长,再不采取治污措施就等着关门。
韩乡长听了这话,脸上露出不悦,张开嘴想说啥,见上访的人群吵吵嚷嚷进了院子,扭头走了。站在一旁的武装部长,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刘书记刚才的话言重了。说完出门跑到韩乡长前面,把上访的人群引到会议室。
刘新民坐在办公桌前,回味一阵刚才的话,从桌子上找出一个大头针,在大拇指上扎了几下,有一下扎深了,冒出一滴血来。
田春林见了说,咋,你这是发烧放血呀?刘新民说,这是在治病,治我的幼稚病,流点血记忆深刻!
刘新民被任命为胡林河乡党委书记时,杜稼田专门找他谈过话,告诉他乡镇工作和机关工作性质不同,工作方法和工作特点也不同,并特意叮嘱他要把握好和韩乡长的关系,尊重这位老同志。杜稼田语重心长地对刘新民说,作为一个地方的主要领导,要当好班长,带出一个好班子,实实在在为老百姓干点事,关键的是要处理好书记、乡长,两个党政一把手间的关系。
刘新民清楚杜稼田讲这番话的用意和背景。韩乡长在乡镇工作了二十多年,抓乡镇企业出身,当过副乡长、副书记,乡长已干了七八年。这次调整干部,原来的书记去县民政局任局长,人们都以为韩乡长会顺理成章升任书记,县里却派来了刘新民。因此有人在背后说刘新民是由县城“空降”来的,还有人叫他“空降兵书记”。有着这些因素,韩乡长心里难免会不愉快,两人的关系也就难免不那么融洽。刘新民理解韩乡长的心情,牢牢记着杜稼田的叮嘱,大事小事向韩乡长讨教,要老领导把关定向,但他缺乏韬光养晦的内功,常常犯年轻气盛、爱冲动的幼稚病,把两人的关系弄得有些别扭,便想出用大头针扎手指的办法,来惩戒自己,提醒自己要注意言行。他知道自己又冲动了,刚才的话肯定伤害了韩乡长。
刘新民的话,确实让韩乡长上了火,而且火气还很大。因为这些造纸厂是韩乡长一手抓起来的,从最初的生产马粪纸,升级为瓦楞纸、板纸,到形成纸箱加工一条龙生产线,里面凝结着他不少心血和汗水。前些年,几家造纸厂还被评为县里的明星乡镇企业,为胡林河乡的经济发展作出了很大贡献,到现在仍是乡里财政收入的重要支柱。然而,几家造纸厂在车间里形成一条龙生产线的同时,在车间外也形成了一条排放污水的黄龙,给周围几个村子带来污染,并引起村民上访,要求赔偿损失,还不时有记者来采访,弄得韩乡长焦头烂额的。
尽管韩乡长心里火气很大,来到会议室,见到那些来上访的人并没表现出来,仍像往常一样把口袋里的烟掏出来,每人撒了一支,然后坐下来嘻嘻哈哈开玩笑。
西凤坨村主任杨大槐是个磕巴,接过烟看看牌子说,咋,韩方丈烟换了牌子,你不是说软中华硬玉溪,这样的干部才牛X吗?
韩乡长沉下脸说,往后别方丈方丈地叫,我是这庙里撞钟的!杨大槐见韩乡长精神不振,问,咋啦,黑介兄弟媳妇没让上架?韩乡长脸抻开些说,谁像你老不正经,张荷花那一厘三毫地都磨出茧子了,还老下犁杖。
杨大槐说,咱不是当乡长的,三天一只鸡,五天一头羊,村村丈母娘,天天入洞房,不种那地没处泻火。
刘家洼村主任插嘴说,别扯这没用的啦,说点实惠的,晌火整啥嚼咕?别老喝县酒厂的高粱烧了,喝不出是酒兑的水,还是水兑的酒,没滋没味的。
韩乡长说,今儿个西北风也不给你们喝!想喝有滋有味的,去喝造纸厂排出的污水,过些日子怕是这污水都喝不着啦。
说笑一阵,杨大槐觉得该摊牌了,说韩乡长别捂着盖着了,把底牌亮出来吧,看这回给赔多少钱?
韩乡长把屋里的人打量一遍说,今儿个诸位怕是虾米了,你们押的是空宝!杨大槐急赤白脸问,你这话啥意思?韩乡长说,啥意思?没意思!乡里不打算出钱,也没钱赔你们。杨大槐说,那我们就去县里上访,给胡林河乡提高提高知名度。韩乡长说,别夹着喇叭赶集——没事找事!闹腾得把纸厂关了,连这根啃肉的骨头都没啦。杨大槐很精明,对乡里的情况也摸得透,说,是不是“空降兵”出了啥高招?我们正好去会会新书记。韩乡长没怎么阻拦,一行人就吵吵嚷嚷出了会议室去找刘新民。刘新民正和田春林说合作社的事,见办公室一下进来这么多人,没有气恼,而是心平气和地商量,要他们选两位代表,其余的人到会议室去等。没说几句,桌子上的电话响了,是县委宣传部明部长打来的,说市电视台“热点透视”栏目记者在西凤坨村采访造纸厂污染情况,并提出采访县领导,要刘新民马上去现场接待好记者,他和杜书记随后就到。刘新民一下慌了,问两位村主任知道不知道记者来采访的事。两位村主任都说不知道,还幸灾乐祸地说,记者来得正是时候,肯定是帮书记乡长解决问题来啦。
刘新民正为下一步戏咋唱着急,韩乡长进来训两位村主任道,你们哪个把记者招来的?到乡里来闹也就罢了,还招来记者,还有点大局意识没有?哪里还有个村干部的样子,捅出漏子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两位村主任被韩乡长镇唬住,拍着胸脯赌咒发誓,说记者绝对不是他们招来的,若是他们招来的天打五雷轰!韩乡长吼,别废话啦!马上跟刘书记和我去村里,到那儿后把村民的工作做好!还有嘴上都有个把门的,别跟着瞎起哄、胡说八道乱咧咧。两位村主任大概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唯唯诺诺地点头。
刘新民听了这番安排,心里暗暗佩服,也很感动,觉得韩乡长在关键时刻还是维护大局、支持自己工作的,便投去感激的目光。韩乡长没有一点儿反应,出门招呼人赶紧上车。
田春林想告辞,刘新民拉住他说,这也是个学习机会,咱跟老领导去学学怎样处理和摆布各种关系,你在村里也用得上。他这话说给田春林,也是给韩乡长听的。韩乡长这次有了反应,脸抻得不那么长了。
车开得很快,不一会儿就到了污染现场。乡里几家造纸厂排出的污水,原来顺一条沟排进滦河里。这几年上面加大滦河污染治理力度,封了那道沟渠,污水便排到了一段老河套。平日由于蒸发和下渗,老河套里积存的污水不是很多。这几天连续降雨,四周农田的雨水也往这里流,把老河套灌满了,又流到人们开荒种的河滩地上。那水带着发酵后的稻草黄,散发出一股说不清是火碱,还是氨水的气味。水面上则浮着一团团白不白、黄不黄的泡沫和一块块干牛粪样的东西。市电视台一男一女两位记者,男的扛摄像机,女的举着话筒,正在采访围观群众。
见这阵势,韩乡长让车远远停下,告诉刘新民先不要下车,他和西凤坨村主任杨大槐耳语几句后,也躲了起来。
女记者采访的对象是西凤坨村一位外号叫呱呱鸡的中年妇女。杨大槐走过去瞪她一眼说,呱呱鸡,不好好在家呆着,跑这儿来瞎咧咧个啥!
正眉飞色舞说这污水如何气味难闻,如何招来蚊子苍蝇,如何淹死了蛤蟆老疥的中年妇女哑了口,看热闹的人则发出一片哄笑声。
采访被打断,女记者有些不高兴,问杨大槐,你是干什么的,谁派你来的?杨大槐怕担记者是自己招来的责任,翻翻眼皮说,我还想问问你是谁派来的呢?
女记者说,你在干扰我们的工作,知道不知道?杨大槐还是那句话,我问是哪个派你来的?女记者不耐烦地说,我们的栏目有热线电话,有人打了电话,我们就来啦,这有啥问题吗?杨大槐笑笑说,早说出来不就结了,费这么多唾沫干啥!说完走到一旁蹲在地上去抽烟。
女记者戴着一副说红不红,说黄不黄的眼镜,她扶了下眼镜想继续采访。去找那位中年妇女,早没了踪影。把话筒伸向围观的人群,一个个都往后闪,又互相推搡着,要谁出来当明星。一个小伙子站在前面,后面有人猛然一推,险些扑在女记者身上,引起一阵哄笑。有人眼尖说女记者的短袖衫袖子肥大,扬起胳膊时能看到胳肢窝的腋毛。又有人说,女记者是个主持人,在电视上看过她主持的节目,摘了眼镜可好看呢。就有人喊,摘了眼镜让我们看看!
采访不成,又让人们这样议论,女记者有些尴尬,也有些气愤,收起话筒对男记者说,去县里采访杜书记。
躲在不远处的韩乡长,感到自己该出山了。因为造纸厂污染的事,韩乡长常接待报社、电台、电视台各路记者,已有了经验。他的经验之一,是跟记者打交道,不能像和村干部那样,既可以拍着肩膀称兄道弟,又可以吹胡子、瞪眼睛地日爹骂娘。之二是不能讲道理,首先是没有道理可讲,其次就是有道理也讲不过他们,因为这些记者在采访某些方面工作时,涉及到的政策条文比自己掌握得还清楚,就像这方面的专家,你根本讲不过人家。韩乡长的策略是引和拖,引就是把话题往次要方向引,引向淡化。拖则是把采访的时间往长里拖,拖到宣传部的领导来化解危机,拖到各个渠道的关系打通关节、摸清记者的来意和目的,拖出攻关灭火的时间,拖到最后一场采访就转危为安,被瓦解了。
韩乡长早已踩了两脚泥,身上也有了些泥点子,他擦着手上的泥作自我介绍,说乡里听说两位记者来检查指导工作很重视,他和书记正在各村了解雨后的灾情,赶紧赶过来。
女记者没有客气话,把话筒伸过来说,韩乡长来得正好,请讲一下乡里对造纸厂污染情况的处理意见。
韩乡长先用拖的办法,说,请两位记者去乡里坐坐,我给咱“无冕之王”详细汇报。
女记者不让拖,说,不去乡里了,一会儿还要去县里采访杜书记,时间不能耽误得太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