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小禾说,我叫杜小禾,庄稼地里的一棵小禾苗,你们叫我小禾吧。大闹冒冒失失地说,我还以为要我们叫嫂子呢,田大嫂,这称呼多亲切!这话一出口几个人都笑起来,杜小禾对这样的玩笑,不知是该笑,还是该恼,去看田春林。田春林郑重地对大家说,别乱开玩笑,我们只是高中同学,普通的同学关系。乔小珍见田春林说得认真,对杜小禾说,大闹是个冒失鬼,说话嘴上缺个把门的,请别见怪。豌豆在大闹胳膊上拧一把说,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大闹故意出洋相,弯腰给杜小禾鞠个躬说,对不起,我这人性子直,嘴也直,心里想啥嘴上说啥,请小禾苗别见怪,见怪也不怪!
杜小禾被大闹的样子逗笑了,说,没关系,叫啥都中。大闹听了这话说,这不是说叫嫂子,叫田大嫂都中么!这一笑一闹,让杜小禾感到了庄稼院年轻人的淳朴、率真和亲切,很快没了陌生感。田凯听说杜小禾是学林果的,要大学生给他的果园提提意见。他本以为会听到几句肯定和表扬话,在乔小珍面前露下脸,没想到杜小禾泼下的却是一瓢凉水,说他的果园存在着很大问题。
田凯着急了,问,难道我的管理技术有问题?杜小禾说,你的管理技术没问题,看得出你对果树进行过疏花疏果,这套袋也是新技术,但是这片果园的品种太杂,也有些老化。品种有问题,再好的管理技术也不行,这可是根本问题。
田春林担心杜小禾这话有些冒失武断,说,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你是不是有点下车伊始……杜小禾说,你别乱扣帽子,我是做了调查研究的,咱一进果园就发现了这个问题,品种有富士、红玉、黄元帅、王林等好几个,是不是这样,田嘎子同志?田凯听这话先是吃了一惊,而后赞许道,真是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你这是一针见血,过来还真忽视了这个问题。乔小珍说,你这个人花拳绣腿,管理果园也是这样,弄得表面上看着热闹。田凯问杜小禾,你有没有啥高招,给指点指点。杜小禾正要回答,乔小珍拦住说,田嘎子,你也太没大没小,不懂礼貌了,一口一个你,连个称呼都没有,有这样请教问题的吗?田凯说,我该咋称呼?叫杜小禾直呼其名不尊重,叫田大嫂又不敢!豌豆在一旁说,你平时反应挺快的,这一会儿咋五迷啦?叫老师呀,你上哪里找这么好的老师去!田凯恍然大悟,说,对,对,叫老师,一着急把这茬儿给忘了,杜老师,你是我真正的老师,原谅学生无理了!杜小禾说,还是叫我小禾吧,刚才大闹说的小禾苗也挺好听,要不就随你们的习惯叫我小禾姐。田凯却说,不,不,这是个严肃的问题,还是叫老师,请老师一定收下这个徒弟!
乔小珍又说,田嘎子,你的心就是不诚,拜师总要有个仪式吧,小禾姐,他不跪下来磕三个响头,不能收这个徒弟!
田凯走到杜小禾面前,抱拳拜了三拜,嘴里学电视剧《西游记》里孙猴子的腔调说,师傅在上,请受徒儿三拜,我这片果园的命运就交给你了!
杜小禾受到感染,也抱了拳说,免礼,免礼!待我去那花果山上取经回来,咱再商议。
杜小禾来东凤坨,是经过一番冷静思考后,作出的一个决定,她想和田春林谈一个很严肃的问题。在果园里和年轻人聊一阵后,两人走上了滦河大堤。
滦河是一条季节性河流。它的生命会在白雪皑皑时进入冬眠,在春天到来时用涓涓细流唱出一支欢快的歌,在盛夏和深秋里波涛汹涌、雄姿勃发,从而随着四季里雨水的变化,完成一个盛盛衰衰的生命轮回。
滦河还是一条语汇丰富的河流,它的方言是乐亭大鼓,俚曲是老呔影,这方言俚曲演唱的故事中离不开爱情。
只剩下两个人时,杜小禾敛起笑容说,田春林,你架子好大!你挺会演戏!你现在是不是感觉特别好?特别风光?
田春林知道杜小禾这话啥意思,说,对不起,我不想让家里人和同伴们有啥误会。
杜小禾说,我看你这个人,不只是简单的不食人间烟火问题了,而是变成了冷血动物!不说同学朋友关系,就是去个要饭的,也不该这样冷淡人家吧!你不清楚我为什么来,干什么来啦吗?
田春林哀伤地说,正是因为知道这些,才要这样对待你的。午后的日头被白杨树遮住,田野里的高粱苞米已长到一人高,变成一望无际的青纱帐。杜小禾怒气冲冲地问,为什么?田春林说,上次在农业局时已经告诉你,咱俩之间是个不等式,差距太大。杜小禾靠在一棵白杨树的树干上,眼睛紧紧盯住田春林问,你把这看得很重?那你相信感情和爱情吗?田春林避开杜小禾的目光,说,相信,但它们是有基础的,是要建立在现实这个基础之上的,这个社会是个实实在在的社会,现实生活考量着我们要做的每一件事情。
杜小禾的目光掠过滦河,望着对岸碣石山青翠的山峰说,我知道这个社会正在变得庸俗起来,感情被金钱腐蚀了,爱情被虚荣和谎言所欺骗。我不是爱情至上主义者,但是没有感情的婚姻,没有爱情做基础的结合,是我所不能接受的。我珍惜一份让我怦然心动的感情,向往和心爱的人耳鬓厮磨、白头偕老,这就是来找你的原因!
田春林看一眼杜小禾说,你是不是还没长大,或者太天真烂漫了?恋爱是火热的,生活是冷酷的,你应该清楚人活着,面对的是更多的现实生活,就如同面前的这条滦河,爱情是浪花,生活才是真正的河流。
杜小禾说,田春林,我不是几年前那个爱冲动的高中生了,也不是现实生活中的小女生!我讨厌社会上那些男女青年,朝三暮四,视爱情为儿戏,视离婚为时髦的做法,不想要今天步入天堂,明天跌进地狱的婚姻。跟你实话实说,上大学时我身后不乏追求者,也有留在城市里工作的机会。选择回来,是因为觉得学到的东西在这片土地上,能更好地派上用场,还因为想和心爱的人在一起,过普通人的日子,让爱情滋润自己的生活。
在县农业局见面后,田春林想到过会有这样的谈话,他进一步说,你没有理解我说的现实生活是啥样子,生活在激情燃烧时是美好的,令人心动的,但它更多的是平淡和枯燥,甚至是让人烦恼的。这就难免会给爱情蒙上阴影,带来伤害,举一个很简单的例子,你能像我母亲那样,在庄稼院里生活一辈子,围着锅台转到老而不生出烦恼吗?
杜小禾笑了,说,田春林,我想嫁的不是一个头戴毡帽头儿,嘴里叼着旱烟袋,夏天里光膀子在老槐树下歇凉,冬天里穿着老棉袄靠墙根儿晒太阳的老头。你不是这样一个老头,我也不会做一个围着锅台转的老太婆,你有你的梦想,我也有我的梦想。我们面对的这片土地正在发生变化,它也会因我们的梦想而变化,到时候想做那样的老头、老太婆也做不成!
田春林见说了这么多仍没作用,索性挑明了说,小禾,别说了,我们真的不合适!
杜小禾心里清楚田春林为什么躲避自己,知道他在坚守的仍是自尊和自卑这一矛盾的心理防线。见用这种苦口婆心表明心迹的办法无济于事,高声叫道,田春林,你抬起头来看着我!
田春林不知杜小禾想干什么,抬起头来愣愣地看着她。杜小禾目光咄咄逼人地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田春林,我知道你是个不会撒谎的人,不会欺骗我的人,郑重告诉我,你心里有没有我,爱不爱我?远处响起一阵隆隆声,不知是夏天里的晴天雷,还是滦河对岸的碣石山在开山炸石。在上高中时,田春林就有些怕杜小禾背儿楼头下的这双眼睛,觉得这双眼睛能洞察他内心深处的任何活动和秘密,他的一切都逃不过那带了顽皮和犀利的目光。
在杜小禾目光的威慑下,田春林低下头,轻轻说了一声:爱……杜小禾长出一口气,激动又有些忘情地说,这就对了,勇敢起来,不要自己折磨自己了,这就是你要面对的现实。我知道你心里有各种顾虑,请相信,我不是一个轻易说出这个爱字的人。我们在中学虽然交往的时间不是很长,但那是我的初恋,我把它看得很重,因为它是纯真的,自然而然发生的。你知道这些年我常想的是什么吗?当我学习累了,走出教室在校园里放松时,常常会想起在县一中上学时的情景,会想到一个失学的人。想他变成了什么样子,在干什么?我会把他想象成一颗星星,在家乡方向的天空里寻找,他常常使我心神不安,又是我学习的动力。有些事情是想忘也忘不了的,这不是我的幼稚或者偏执,而是我的成熟,请相信这个世界上永远都有真挚的爱情,这真挚的爱情是很奇怪的,也是很难被人理解的,而真挚的爱情是什么也不计较的,什么障碍也阻挡不了的。
田春林喃喃道,小禾,这个爱字不说出来心里痛,说出来心里更痛,你还是要冷静下来,真爱一个人是愿他一切都好……杜小禾打断田春林说,不许再说这样的话,爱一个人可以有千万个理由,也可以一个也没有。而爱情是什么?也是没有标准答案的,它同样可以有千万个答案,也可以一个也没有。爱一个人是不容易的,说出一个爱字是很难的,我不会海誓山盟,时间会证明一切……田野里的热风从庄稼地里钻出来,带了高粱苞米茁壮成长的气息,有叫蚂蚱站在高粱叶和苞米穗上吱吱叫。田春林觉得再不能说啥了,他的话已变得多余,甚至是对这个姑娘的伤害。
滦河大桥上传来汽车喇叭声,田春林和杜小禾默默向前走去,两个人感到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攻坚战样疲惫。杜小禾心田溢满了胜利的喜悦,疲惫很快被赶走了,而田春林心里却是更多的沉重。
来到公路前,杜小禾停下脚步说,刚才我们只顾打嘴仗了,记得那次在我家吃完饭回到学校时,你图谋不轨想吻我,今天还你。说完仰起脸,闭上了眼睛。
田春林迟疑了一会儿,在杜小禾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说,你知道吗?我一直喜欢你的背儿楼头,那次的图谋不轨,只是想近距离接触它一下,今儿个总算如愿以偿了。
夏季的滦河是生命力最旺盛的时候,杜小禾依偎在田春林怀里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