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委督查室到胡林河乡了解农业结构调整动员大会落实情况，刘新民带何丰年过了十一点，才赶到东凤坨村。他把原来准备的座谈会等程序免去，开门见山说，这次来村里有两件事要宣布，一是经乡里研究，决定充实东凤坨村委会班子，田春林任村主任助理，田自高、乔小珍为村委，而后要两委班子成员和几位村民代表发表意见，举手表决。乔守金带头发言，说完全同意乡里的决定，村两委班子年龄老化，早就该充实年轻力量。然后带头举起手来，其他人也纷纷举手表示同意和赞成。刘新民接下来宣布第二件事，县里农业结构调整的重点是发展温室蔬菜，并决定在胡林河乡召开温室建设现场会，乡里准备把现场会地点选在东凤坨村，要求村里把合作社的优势发挥出来，及早动手、先行一步，为全乡增光添彩。他指了指何丰年说，乡里的干部已全部组织起来，每人包一个村子，何丰年同志分包东凤坨村。刘新民最后扫了一眼乔守金说，乔主任常年在外忙建筑工程，田春林作为新任命的村主任助理，要敢于负起责任，在温室建设中打一场漂亮仗，为全体村民办一件实事好事。说完因为还要回乡里陪客人，匆匆走了。
乔守金本来想在刘新民面前表现一下，思谋了半天一晚上的话，却没有机会说出来。回到家里，没吃饭就躺在炕上，郑玉芳见了去摸脑门，问是不是哪里不舒坦？乔守金没搭理她，爬起来吃饭。吃完饭去了乡里，想去韩乡长那里探探风声，摸个底数。
乔守金和韩乡长是老熟人。韩乡长一直抓乡镇企业，村办企业也在他的管辖范围，乔守金当村主任和包窑场后，两人开始熟悉起来。韩乡长家在县城，回家时常被乔守金拉去吃饭，也顺便做个按摩、洗洗脚啥的。
见面两人先打哈哈。韩乡长问，不好好在县城看着你那建筑公司，跑回家来干啥？是不是和孟桃花闹了啥别扭，来躲清静？
乔守金说，孟桃花没闹别扭，倒是老鱼头火锅店的老板娘生气了，说好些日子没见面想你了，要我带个话。
韩乡长说，老鱼头老板娘都五十岁了，是个没有腥味的老鱼头，你别埋汰我们的关系。
开过几句玩笑，乔守金切入正题问，田春林当村主任助理的事，你知道吗？韩乡长说，刘大书记说过这事。乔守金知道韩乡长和刘新民关系有点别扭，说，“空降兵书记”是不是冲着我来的？你这老乡长也得护着点我们这些老主任，别弄得跟你一个下场！韩乡长不愿听这话，说冲着你来的，也没毛病，谁叫你占着茅坑不拉屎呢？
要我看早该撤了你的职，当老板又占着村主任的埯，好事都想占着，甘蔗哪有两头甜！
乔守金说，村主任这个连芝麻粒都算不上的土渣官，我还真没看在眼里，但这是一个脸面问题，咱不能这样栽了这个面吧，有啥高招给支一个？
韩乡长说，这招还用支，人家田春林他们的合作社搞得热热闹闹，你要想保住村主任的位置，就得有所表现，干出点让村里人服气受益的好事，蹲在茅坑上拉点屎！
乔守金觉得韩乡长这话说得有道理，脑袋在干点啥事上转开圈子，他突然想起前些日子吃饭时，一个老板朋友说包了一个修建古庙工程，需要大量青砖的事，对韩乡长说，你老说要办企业上项目，我这里还真有一个项目。
乔守金原以为韩乡长听到有项目会两眼放光，却听他叹口气说，别说办企业、上项目的事，乡里造纸厂一个个都关了门，还上啥项目？
乔守金摸得着韩乡长的脉搏，说，当缩头那个啦？全乡谁不知道，你韩乡长是乡里的功臣，搂钱的耙子，不上项目让乡干部们喝西北风去？
这话韩乡长听了受用，说，别给我卷烟筒了，说说是个啥项目？乔守金讲了建古庙需要青砖的事，说想把村里窑场恢复起来。韩乡长听完说，你这也是项目，哄小孩子玩呀。乔守金见韩乡长嫌项目小，便往大里玄乎，说这个老板是专门搞复古建筑的，除了修庙还包了修复长城的工程，他相中了咱的窑场，准备来投资再建十座砖窑，建成北方最大的青砖生产基地。
韩乡长说，这事听起来就不靠谱，现在一些人胆子大着呢，一说起项目，不是全国最大，就是亚洲第一，敢把嘴里飞出的唾沫星子，说成是天上的星星。前几天听说有人想投资把喜马拉雅山炸个口子，让印度洋还是太平洋的什么热带气流进来，把青藏高原地区变成亚热带气候。
乔守金说，炸喜马拉雅山是异想天开，建青砖基地这事靠谱得很，你没见现在流行复古热，全国各地都在忙着修复过来的古建筑。北方在修复长城，南方在建庙宇，这都得用青砖吧，市场的需求量大着呢！别看烧青砖是个土项目，不起眼的事，这可是一个大冷门，里面有着巨大的商机。这个项目抓住了，修长城时用的是咱的青砖，说不定你韩乡长就会跟秦始皇、朱元璋一样青史留名。
韩乡长笑笑说，拉倒吧，那长城让孟姜女哭倒了，留下的是千古骂名！想想又说，还真让你给玄乎住了，这事有点意思，只是取土问题咋解决？国家可是设了保护耕地的红线，严格禁止占用耕地取土烧砖。
乔守金说，这个问题不大，咱不占农民的责任田，村里有一百亩机动地在窑场附近，是没多大收成的低洼地和碱疤瘌地，拿它取土烧砖没问题，你给我们讲招商引资时，不是说“只要思想不滑坡，办法总比困难多”吗？
韩乡长皱起眉头想一阵说，现在青砖窑几乎绝迹了，烧青砖这个土项目确实有些潜力，值得考虑一下，弄好了还真能成气候！你让那个老板搞个项目报告，咱全面评估论证一下。
从乡里回来，乔守金一路上都处于一种亢奋状态，他特别为自己脑袋里突然冒出的青砖项目和一番玄乎而得意。现在他也感到这确实是一个不错的项目，说不定还真能搞出大名堂。最重要的是窑场一恢复起来，把黄土烧成青砖，里面有着不低的利润，从村集体到村民都会得到一些好处和实惠，该是为村里办的一件大好事和实事。他包过窑场，知道从打土坯到装窑出砖，需要不少壮劳力，当年村里的年轻人都争着抢着去窑场打工。这样对田春林他们组织的合作社，用田大明白改的成语来说，不是釜底抽薪，也是锅底下抽柴火了。
乔守金越想越兴奋，觉得他这灵机一动，简直是一举两得、一箭双雕、一石三鸟的事情，回到家里，他的脸仍是一朵乐开的花。
郑玉芳见了说，你咋跟个吃奶的孩子似的，脸一会儿阴，一会儿晴？乔守金说，人逢喜事精神爽！郑玉芳问，喜事，你有啥喜事？想休了我娶个狐狸精呀！乔守金说，这事比娶二房三房还高兴，便把去乡里和恢复窑场的事讲了出来。然后对郑玉芳说，你这个小喇叭先到村里去广播广播这事，明儿个开村民代表会，我在大喇叭里广播。
郑玉芳迷瞪着眼问，小喇叭、大喇叭广播这事干啥？乔守金说，说你满脑袋浆糊，啥事也弄不明白还委屈！你就去跟人讲，我给村里招商引资，引进来一个大项目，准备把窑场建成北方最大青砖生产基地，这是造福子孙的千秋功业，东凤坨马上就要过上好日子。不怕知道的人多，不怕把事情说得大，现在咱需要造出大声势，你就是我的舆论工具。
郑玉芳平日没事还要去村里巡视一遍，明白了乔守金的意思后，兴奋地出了家门，逢人便唾沫星子横飞把村主任乔守金引来大项目，村里将建成北方最大砖场的事讲一遍。转到最后，恨不得和在村街上闲逛的两条狗，在柴垛旁觅食的一群鸡也唠唠这事，一直到天黑才口干舌燥回了家。
第二天吃过早饭，乔守金来到村委会打开扩音机，先通知田春林等村委会新老班子成员和乔守才、田志和、乔兴旺、田大明白、乔大舌头几个作为村民代表来开会，而后就在大喇叭里广播起他的项目。他底气十足，声音洪亮地说，各位村民注意了，有个特大喜讯告诉大家，经过我多年在外招商引资，终于引来一个大项目落户，咱村将建成北方最大的青砖生产基地。我查了一下，这个青砖生产基地，不光是北方最大的，还是全国最大的，亚洲最大的，弄不好也是全世界最大的。中央说无工不富，无商不活，要加快工业化步伐，农村也要走工业化道路。咱的窑场先点起火来，随着投资商来投资扩大规模，村里要实行股份制经营，全体村民都是股东，到时候咱既可以到窑场当工人，又可以按股分红。
来开会的人到齐后，乔守金让大家静下来，说，刚才我在大喇叭里广播的事大家都听到了吧，这些年我在外面东跑西颠，一直想着村里的发展，建设北方青砖生产基地是一个一本万利的好项目、大项目。按照民主管理程序，咱现在开个村委扩大会，先请大家发表一下意见，然后举手表决。
乔兴旺听说窑场要恢复起来，他烧窑师傅手艺又有了用武之地，心里有些兴奋，问乔守金，现在庄稼院盖房都不用青砖了，窑场上烧出的砖真能像你说的那样卖得动？
乔守金说，你们老蹲在村里就是消息闭塞，现在各地都在修庙建复古一条街，北边山里的万里长城也在修复，这不都得用青砖，市场前景广阔着呢，可以说是供不应求，只要咱窑场冒出烟来，就能大把大把赚钱！
田大明白说，乔主任这个项目抓得好，现在青砖是个宝，前几天看电视故宫也在翻修，咱烧出的砖要是能去修皇帝的金銮殿，东凤坨就又露鼻子又露脸啦。
乔立新悄悄对田自高说，你不是说要在村里建座庙当住持吗？赶紧动手吧，要不然到时候抢不到青砖。
乔守才吧嗒两下旱烟袋说，弄个北方最大的青砖生产基地，要祸害不少地吧，是不是也得留下个北方最大的窟窿。
田自高对乔立新说，我这老抠老丈人话说到点子上，那庙我不建了，你去建个尼姑庵吧，到时候洗澡方便。
乔守金见人们的议论对他不利，想起窑场是田志和当年建的，要他发表一下意见。
田志和想想说，当年没啥副业可搞，建窑场想增加收入提高工分值，现在看是欠了债，你要把窑场弄大，先得考虑考虑取土的问题。
乔守金说，这事我已和韩乡长汇报了，窑场旁边那一百亩机动地，是兔子不拉屎的碱疤瘌地，没在上面统计的耕地指标内，窑场要搞联营合作经营，咱没有资金，拿这一百亩地做股份，这样取土和资金问题就全部解决了。
田春林从一开始就认为取土烧砖是杀鸡取卵的项目，正想着怎样开口阻止，听乔守金说到那一百亩地，说，乔主任，咱合作社搞了一个规划，准备在这一百亩地里建温室，把它改造成高产田。乔守金对田春林心里早就积着一股无名火气，觉得这话是在和他唱对台戏，那股火气就冒了出来，沉下脸说，你们合作社闹得热闹，八字没见一撇，能折腾出个啥样还不好说呢。这窑场可是一点火就能见到钱，哪个轻？哪个重？大伙儿应该看得明白。
田春林听乔守金这样说，也有些火气，说，合作社八字没见一撇，北方最大青砖生产基地项目更玄，它起码不符合国家的土地政策。就算这个项目成了，也不是长远之计，它不是造福子孙后代，而是祸及子孙后代！
乔守金想刹刹这个年轻人的威风，用手拍了一下桌子说，别说了，这事就这么定了！
田春林倒冷静下来，说，这事村主任一个人拍板怕不好吧，你让大伙儿来开会，不是要听取意见的吗？
乔守金只是想镇唬一下田春林，让他明白自己的角色，缓和一下口气说，那就听听你这个村主任助理的意见，这事到底该咋处理？
田春林说，我的意见，这一百亩地是建窑场，还是建温室咱集体表决。乔守金点点头同意了。表决结果却出人意料。同意建窑场的有乔兴旺、田大明白和乔大舌头，同意建温室的有乔小珍、田自高和乔立新，正好三比三。乔守金见乔守才和田志和没举手，问他俩啥意见。乔守才说，我和田老喘跟田春林、乔小珍是亲戚关系，按理应该回避，我俩就弃权了，我看这事该开全体村民大会来表决。
田大明白突然明白了啥说，老支书老讲和为贵，这个结果好，不会闹矛盾！乔守金虽然心里清楚，这个北方最大青砖生产基地项目是空穴来风，子虚乌有，但这个结果让他很压抑，也让他看到了自己这个村主任面临的挑战，回到家里时，脸上便挂满了阴郁和沉闷。想了一会儿又觉得这个结果也不错，村里人已知道他引来大项目，想为大家办好事，有了这样的效果，目的也算达到了。脸色就又好看起来，吩咐郑玉芳去准备一下，晚上要请几个人来喝口酒，说说心里话。
郑玉芳说，你这人是不是得了啥病？昨儿个那驴脸半天一变，今儿个咋又成了一会儿一变。
晚上被乔守金请来吃饭的，有举手支持他的乔兴旺、乔大舌头和乔姓的几位同族亲戚。乔兴旺饭没吃几口被魏宝兰叫走了，说西凤坨亲家那边有事。乔守金知道这是个借口，有些不高兴。乔大舌头见了说，哥，别上火，兄弟到啥时候都支持你！
乔守金和乔大舌头这个本家兄弟的关系，原本是很密切的，后来因为四仙姑的事让他别扭，总觉得乔大舌头和四仙姑睡在一起，是占了他的便宜，便没了好脸色。听完乔大舌头的话有些来气，说，你还支持，几个毛孩子瞎胡闹，弄那个合作社，明明是在拆我的台，你却跟着乱起哄！
平日里乔大舌头没喝过啥好酒，见乔守金拿出的酒不错，有些贪杯，已经喝得发高了，直着舌头根子说，咱一笔写不出两个乔字，从今往后你说啥我听啥，你指哪儿我打哪儿！
郑玉芳掺和进来说，你哥自当上这个村主任就受窝囊气，先是想砍点树给村里修修路，田德明不干，这回招来大项目，又有田春林跳出来对着干。这分明是老田家在压制老乔家，欺负乔姓人软货囊，拿着咱当白薯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