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秋的时候到了,大地一片芳香。这个秋天,东凤坨的庄稼人心情变得格外复杂,他们内心深处,交织着兴奋和痛苦,充满了疑惑和矛盾。田春林的心里尤其如此。
按照合作社的规划,地里的大庄稼收割后,就要进行责任田合并调整和温室建设,这是田春林和年轻人组织合作社的一个重要目标和关键一步。然而当事情进入到实质性运作阶段时,却出现了问题。村里人对发展温室蔬菜的积极性很高,但在加入合作社的方式上,各有各的想法。他们愿意把温室蔬菜交给合作社,进行统一技术指导和服务,却不同意把责任田交给合作社来集中经营。在原来想参加合作社的人中,也出现了几种情况:像贵奶奶、狗子等无力种植责任田的特殊户,在参加合作社的方式上没有什么要求,而那些男人在外打工的人家,则提出责任田可以由合作社托管、代耕,不能签定长期合同。最让他们不能理解的是,在对各家责任田进行统一合并调整这个问题上,也有很多人不同意。这无疑给田春林和年轻人兜头浇了一瓢凉水,他们感到困惑、不解,甚至是气愤。因此,在讨论该怎样解决这些问题时,大家的情绪都有些失控。
这之中最激动的是何丰年。前几天,何丰年回乡里汇报工作时,从刘新民那里拿回几本新华社《内参选编》和《瞭望周刊》,里面刊登的大都是涉及国内改革动态的探索性文章。他仔细阅读后,从一篇文章中捕捉到一个信息:加快土地流转,实现规模化经营,将是下一步深化农村改革的焦点。何丰年感到田春林他们这个合作社搞的温室生产规划和责任田合并调整方案,是对这个焦点问题进行的一种大胆尝试和探索。把握住这个机会,抓好这件事,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深化农村改革,都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在村委会班子成员讨论该怎样调整责任田,组织村民参加合作社时,何丰年兴奋的坐不住挥着手说,我有一个预感,把各家各户的责任田合并起来,加快土地流转,将是下一步农村改革的重点。当年安徽小岗村农民在包产到户的协议书上按下手印时,是冒了去坐牢的风险的,后来这些人却青史留名,成为中国农村改革的先行者。在加快土地流转上,我们要敢为人先,勇于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乔小珍心里急躁,说,现在的问题不是我们不想吃螃蟹,是村里人不愿调整责任田,不想把责任田交给合作社,不想土地流转……何丰年果断地说,我的观点是要解决这个问题,不能畏首畏尾、瞻前顾后,而是要大刀阔斧!我们的决心要大,行动要果敢,要抓住县里农业结构调整、发展温室生产这个机会,对全村的土地进行大动作调整,而且要一步到位!
田自高知道这事情背后的复杂性,说,我看还是稳妥一点儿好,不能牛不喝水强按头,凡事欲速则不达,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何丰年心里兴奋着,也想在乔小珍面前表现一下自己的深邃,说,这不是稳妥不稳妥的问题,组织合作社和土地调整,既是深化农村改革的需要,也是为大家办的一件实实在在的好事、实事。现在村里人却不理解、不支持、不配合,究其根源是思想僵化、观念陈旧,是一种目光短浅和愚昧的表现。毛主席早就说过,重要的问题是教育农民。在加入合作社和土地调整这个问题上,我们必须两手抓,两手都要硬,既要有耐心细致的思想工作,也要有强有力的措施和铁的手腕。
田自高听了这话心里升起一股无名火,说,何站长道理讲得对,你那强有力的措施和铁的手腕是啥?他指了指坐在身旁的乔立新说,她当家的就不愿意加入合作社不愿调整责任田,是把他抓起来?还是捆起来?庄稼人目光浅点,有些顾虑,也是情有可原的,别一说起农民就扣上愚昧落后的帽子!上数几代,谁敢说自个儿的老祖宗脑袋上没落过高粱花子,再上数几万年,大伙儿还得去找北京的那个山顶洞人认祖宗。
因为多媒体教学的事,何丰年觉得田自高和乔立新两个人像是老找他的别扭、拆他的台。他用手敲敲桌子说,作为村委会班子成员,首先要提高自身素质,要发挥好带头作用,自己思想不通,家属的工作做不好,还怎样去做别人的工作?
田春林见两个人说话带了些火药味,赶紧打圆场说,你俩的意见都是对的,但眼下咱还是先冷静下来,仔细分析一下情况。这几天我一直在想,是不是我们过来的想法有些理想化,把问题想得简单了,现在要把各种情况综合起来,重新考虑一下,再确定解决问题的办法。
人们就又嘁嘁喳喳争论起来,争来争去,争了一肚子的牢骚和气愤,也没争出个结果。
散会后,乔立新撵上田自高。两个人闷头走一会儿,乔立新说,何站长岁数不大,脾气不小,小孩子的那个——官不大,僚不小!还说毛主席说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我看他倒是列宁说的,犯了那个左派幼稚病!
田自高说,其实他说的也有些道理,咱庄稼人有时候还真没法儿说,“文化大革命”时公社让拔青苗,没人敢跳出来说个啥,现在明明是好事,却不愿干。
乔立新说,你刚才哪根神经短路了,拿田永红举例子,让何站长含沙射影批评我一顿。
田自高说,别发牢骚了,回去好好做做田永红的工作,又不是啥坏事,何苦呢?
乔立新说,我能不做工作吗,他就是油盐不进,一句话也听不进去……这个死骡子,蛤蟆没毛随本种,犟起来还真随了那驴脾气!
田自高笑着问,这是啥道理,你家骡子咋随了驴脾气?乔立新没好气地说,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那骡子不是驴配的种么。田自高说,我又没当过赤脚医生,哪儿知道这么多生理卫生知识。乔立新说,不知道生理卫生知识,知道往玉珍被窝钻。田自高说,算了,算了,别唠这嗑了,你先回家,待会儿我去劝劝田永红,做好了你家骡子工作,也给咱合作社找到一把开锁的钥匙。
乔立新心里憋着气,回到家脸拉得越发长。田永红见了说,村领导开了半天会,咋还把脸开长啦?
乔立新横他一眼说,还不是你的功劳,榆木脑袋不开窍,让我在外面憋气又窝火!参加合作社、把地调了,能要你的命咋地?
田永红点支烟,抽一口说,庄稼院有老话,丑妻近地家中宝,这地摆弄熟了,有感情了,就跟你一样……当年我不愿意让你“借种”,也不愿意把种惯了的地转给别人。
乔立新说,别乱打比方,我也算个村班子成员,在这事上你扯后腿,到底图个啥?
田永红说,早就告诉你了,我这人就图个清静,图个逍遥自在!种了半辈子地,让生产队管了那么多年,可包田到户熬出头了,有自由了,你就理解理解吧。再说中央政策早讲了,土地承包三十年不变,还说三十年不变,就是一辈子不变了,我这做法一不违规,二不违反政策,犯不了啥错误。
乔立新这样的话已经听多少遍了,不再理他,忙着去生火做饭。刚点着火,田自高拎一瓶酒进来,咋咋呼呼说,给弄俩菜,我们哥俩儿喝一杯。
田永红迎出来说,你这个大忙人,又弄大笤帚合作社,又当村委,忙得屁滚尿流的,今儿个咋出来闲工夫?
田自高说,这些活儿都是请你干,你都不干的差事,咋还说风凉话?田永红平时喜欢喝一口,他在一个老瓷坛子里泡了枸杞和不知是真是假的人参,最喜欢的下酒菜是生花生米。为此特意种了半亩地花生,打米后装在一个口袋里,每天晚上雷打不动,两把花生米一壶酒。他把田自高的酒放到一边,抱出酒坛子,用一个自制的竹提漏打了酒说,尝尝这个,这酒舒筋活血,你和玉珍干柴烈火的,正好补补身子。
田自高说,我觉得你整天红光满面的,原来有秘密武器!这东西灵不灵,是不是得问问乔立新有啥感觉?
乔立新在外屋听了这话说,三句话不离本行,两句话转到裤腰带下,难怪人家说咱愚昧。
田自高说,前几年有个下乡干部,问咱庄稼人唠起嗑来,为啥老离不开被窝里那点事。我说不让唠被窝里的事,唠啥?唠俄罗斯的事,他说俄罗斯不就是苏联吗?那是头号修正主义国家。唠美国的事,他说美帝国主义和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唠越南的事,说越南这个同志加兄弟不够意思,拿咱支援的大米修工事,架上机枪打咱们。唠欧洲的事,他说阿尔巴尼亚是欧洲的社会主义明灯,因为他们的领导人霍查蝎虎。唠阿拉伯的事,说萨达姆是条汉子。唠海峡那边的事,说台湾人民不是生活在水深火热中吗?咋有回来的国民党老兵说,人家的生活水平比咱们好得多。唠国内的事,他知道林彪是个大烟鬼,过来上天安门城楼讲话前,要先扎一针吗啡。说,王洪文那小伙子多精神,咋成了“四人帮”?准是江青这个白骨精,像武则天似的看上了他的小白脸。唠地里的高粱苞米谷子豆,他们天天为伺候这些东西,把手磨出了茧子,也把锄把子磨细了,也只有被窝里的那点儿事还算有点儿乐子。
田永红说,也就你这个三和尚,能这么瞎白话。田自高说,不瞎白话,那就说点正经事,你不想参加合作社,也不愿调地,是心里系着啥疙瘩?还是没把这事看好?田永红说,原来你是当说客的,这事我心里啥疙瘩也没有,只是图个逍遥自在!咋,你以为我有啥想法,在和你们对着干?田自高说,这是哪里话,是觉得一个人种那点儿地孤零零的,怕你得上那个自闭症、孤独症啥的。乔立新弄好一个菜,端上来说,他这个人大概是得了啥病,分不出个是非好歹来了。参加合作社,调整责任田明明是好事,连你那老丈人都表现得挺积极,人家老顽固往开化里转了,你却往顽固里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