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到来的时候,杨树林的叶子被染出不同颜色,老叶片像是更绿了、翠了,嫩树叶则变成了淡淡的黄色和红色。立冬之后,它们开始枯萎,先是在寒风中耳鬓厮磨地窃窃私语了一阵,而后又嘁嘁喳喳地喧嚣吵闹了几天,便告别枝头在空中用各种姿势跳着舞蹈,去印证落叶归根这个道理。没了树叶的遮挡,白杨树上的喜鹊窝一个个显露出来。喜鹊们的视野开阔了,隔老远就兴奋地站在枝头,喳喳叫着互致问候。
这些日子,杨灵灵就像一只兴奋的喜鹊。杨灵灵在东凤坨村举办温室技术培训班时,就经常跑来听课。后来又从乔小珍那里要了不少资料自学,很快就掌握了温室生产技术。温室开始育苗后,她几乎每天都要跑来,有时干脆就住在乔小珍家。立秋家建了两座温室,技术管理全部由她担了起来。
今年村里好多人用合作社的拖拉机耕地,又用播种机种了冬小麦,那段时间把立秋忙坏了。现在冬小麦已浇完封冻水,立秋闲下来,也被杨灵灵拉到了温室里。村里人想起杨灵灵说过要一座温室做嫁妆的话,说,灵灵,立秋家建起两座温室,准备了双份彩礼,你啥时候嫁过来呀。
杨灵灵说,我正忙着教傻大哥嫁接黄瓜呢,等把它们都嫁接好了,再说嫁我的事。
立秋在谈恋爱上不像田凯有各种各样浪漫的鬼点子,也没有大闹的莽撞劲儿。他心里热着,嘴拙巴巴不知怎样表达,行动上更是缩手缩脚,反倒没有杨灵灵主动。两个人在一起干活时,常常是杨灵灵喳喳说个不停,立秋则低着头,红着脸,客客气气,很少开口。杨灵灵便叫他傻大哥,时常拿他的木讷寻开心。
温室里的黄瓜秧已爬满了架,第一茬黄瓜也长到了半尺长。杨灵灵看着一棵棵小秧苗,嫁接后一天天长大,又开始开花结果,心里有说不出的满足和兴奋。她对立秋说,傻大哥,看来我这彩礼要对了,你看这温室像不像一座白房子?这白房子比你家那三间大正房还好呢!那大正房不能挣钱,这白房子却年年能挣钱,你说是不是这么个理?
立秋憨憨回答,是、是这么个理,你说得有道理。外面的气温虽然降到了零度以下,温室里却温暖如春。杨灵灵穿了件红色羊毛衫,把身上的凹凸勾勒得朦朦胧胧,在绿色的黄瓜秧映衬下越发生动耀眼。立秋的心就突突跳得快起来,走过去抓住杨灵灵的一只手。这是立秋和杨灵灵最大胆的举动,也让杨灵灵觉得他更加诚实得可爱,本分得可爱,木讷得可爱。这个调皮的姑娘也就想拿这木讷开开心,寻点乐趣。她问立秋,傻大哥,拉过那个叫吴啥清的手吗?
立秋听了这话,紧张地松了手说,没有,没有……杨灵灵说,我咋听说你们不光拉过手,还亲过嘴?立秋急了,脸也涨得通红,说,这纯粹是没影儿的事!别说亲嘴,连啥模样都没看清过……。杨灵灵见立秋紧张的样子,越发开心,说,这话谁信呀,处那么长时间对象,模样没看清,是你心里有鬼吧?立秋已紧张得不知道怎么辩解,连连说着,没有,没有。杨灵灵说,那就是人家嫌你不主动,连手都不敢拉。立秋嘴里还是没有,没有。杨灵灵笑起来,说傻大哥,我知道没有,逗你玩呢。见立秋这一阵急得脸上冒汗,口干舌燥的,摘了根黄瓜递给他。立秋有些舍不得,说吃了可惜。杨灵灵又摘一根,自己咬一口说,这是咱用心血培育出来的,该第一个品尝这胜利果实。
吃着黄瓜,立秋对杨灵灵说,这黄瓜挺有意思的,它刚长出来时,怕人吃祸害了,是苦的,浑身的刺也又密又扎手。等它不苦啦,能吃了,那刺也不扎手了,你说它是不是也会保护自个?
杨灵灵还是第一次听立秋说这么有趣的话,说傻大哥观察得挺仔细呢,想想还真是这么回事。
立秋说,哪儿是观察得细,是小时候淘气偷着摘小黄瓜,手被扎过,也尝过那苦味儿。
杨灵灵说,我的傻大哥真实在,你太可爱了,在立秋脸上亲了一口。立秋被这一举动惊得发呆,愣一阵儿用手去摸亲过的地方。杨灵灵见了说,咋,咬疼你了,还是怕我嘴上有毒?立秋红着脸慌慌说,没、没有。杨灵灵想进一步逗逗立秋,用手揉着眼睛叫起来,说迷了眼。
立秋四下里看看说,温室里不透风,又没有灰尘,咋会迷眼……杨灵灵说,刚才有个东西在眼前飞,好像是个小蠓虫。立秋仔细看看她的眼睛说,没有小蠓虫呀。杨灵灵仰起脸说,它飞到眼睛里去了,咋能看得见?你翻开眼皮看看,里面有没有东西。
立秋粗手笨脚去翻杨灵灵的眼睛,说里面啥也没有。杨灵灵说,小蠓虫准是揉碎了,你擦一下就会好的。立秋说,眼睛里嫩嫩的,没个手绢用啥擦,便用嘴吹了两下。
杨灵灵说,你真笨,用舌头舔呀。立秋有些为难,问,这法子中?杨灵灵说,咋不中,没见孩子们迷了眼,大人常用舌头舔。
立秋想起确实有人用过这办法,伸出舌头小心翼翼去舔。舔了几次没舔到眼睛,杨灵灵仰头把那舌头捉到了嘴里。她本想咬一下立秋的舌头,捉弄一下这个傻大哥。现在却控制不住自己,把舌头吸进嘴里后不肯放出来,还用手抱住了立秋的脑袋。立秋的舌头麻木了一会儿,在另一条舌头的诱惑下,很快有了灵气。两条舌头便在两张嘴里,一进一出地打起架,最后把两个人堵得有些呼吸困难。
两张嘴分开后,两人低下头红了脸,觉得舌头根累得慌。沉默一会儿,立秋偷偷望一眼杨灵灵问,你的眼睛好了没有?杨灵灵听立秋说话,似乎比原来利索了好多,说,你好像不那么磕巴了,这法儿是不是能治磕巴?
立秋说,把舌头根子累得发疼,还能治磕巴?怕是越治越磕巴。杨灵灵说,不对,磕巴不爱说话,舌头也跟着不动,它运动多了,变得灵活了,说不定就不磕巴了,这里面有科学道理,你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儿?又问,我嘴里是个啥味道?
立秋咂咂嘴回味一下说,像是黄瓜味……杨灵灵用拳头在立秋胸脯上捶几下说,你真是我可敬可爱的傻大哥!立秋笑笑,慌慌向温室外走。
杨灵灵问,你干啥去?立秋吭哧一阵说,去外面方便一下……撒泡尿。
杨灵灵见他满脸热汗,怕外面天冷感冒,说肥水不流外人田,在温室里找个犄角旮旯,就地解决吧,尿可是好肥料。又笑着说,如果怕有人偷窥,我可以背过脸去。
立秋想了想,还是出了温室,来到外面找个墙角解决了问题。撒完尿,立秋没有回到温室里,而是一路奔跑到滦河大堤上。他想对着滦河、对着滦河右岸这片土地说点啥儿、喊点啥儿。
白杨林里落了一层树叶,风吹过时树叶打着旋,像一群灰色的蝴蝶翩翩起舞。夏日里丰腴的滦河,到了一年中最消瘦的时候,河滩上水浅的地方结了冰,镜子样闪着光。
立秋想起麦收时那场窝囊的婚礼,想起和年轻人坐在滦河大堤上那个悲愤的夜晚。一个人在寒风中面对封冻的滦河上待了好久,他一点儿也没有感到冷,只觉得血管里的血流动得很快,全身像是要燃烧起来。
来温室里干活时,杨灵灵常去立秋家吃饭。魏宝兰从心里喜欢这个性格直率,又爱说爱笑的姑娘,每次好饭好菜轮换着做给杨灵灵吃。然而一想到杨大槐说要立秋做上门女婿的事,心就有些抻不开。她问过立秋,立秋说杨家没人说过这话。魏宝兰又和乔兴旺商量,想问问杨灵灵,乔兴旺说要问的话,得策略点,魏宝兰便一直寻找着一个合适的机会。
往日杨灵灵吃饭时,会把在温室里干了啥活儿讲一遍,饭桌上也总是响着她的笑声。今天杨灵灵和立秋回到家时,脸红扑扑的,吃饭时也低头不语。魏宝兰有些奇怪,问杨灵灵今儿个都在温室里干了啥。杨灵灵听这问话心里发虚,以为和立秋的亲昵动作被发现,脸越发红了。立秋知道杨灵灵脸红的原因,赶忙遮掩说,啥也没干。
魏宝兰不知道其中的秘密,白了立秋一眼说,你在温室里不会干啥,灵灵可会干呢,她能闲着?
杨灵灵听了这话越发心虚,赶紧转移话题,讲起温室黄瓜的长势。说再有几天黄瓜就能采摘上市了,又调皮地说,婶儿,我这没过门的儿媳妇还挺能干吧?
魏宝兰听了这话,嘴里的饭变得蜜一样甜,她觉得这里有个机会,说,村里人都这么说,你俩岁数不小了,那就快过门儿吧。怕杨灵灵听不明白话里的意思,又进一步说,你爸爸说过没有,啥时候让你嫁过来?
杨灵灵说,我爸妈也念叨过,你们在一块商量商量,看看这事啥时候办。魏宝兰继续试探着问,你爸爸对你嫁过来是个啥意见?杨灵灵扒拉口饭,大大咧咧说,听我爸爸的意见?他倒是想招上门女婿。魏宝兰手里的饭碗抖了几抖说,你爸爸真想让立秋去当上门女婿?杨灵灵见魏宝兰的脸色和说话声音都变了,知道里面有问题,问,我爸爸是不是跟你们说过这事,他咋说的?魏宝兰含含糊糊说,没有,只是上回来家里喝酒时开过这个玩笑。杨灵灵明白了咋回事,说,我爸爸这个人哪儿都好,就是喝了酒话多,看改日跟他算账。
魏宝兰却有些紧张,怕杨灵灵说话不注意,在杨大槐那里造成啥误会,忙说,灵灵,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要好好和你爸爸说,不能惹他生气。
杨灵灵却满不在乎地说,婶儿放心吧,我爸听我的。在魏宝兰看来很难办、很棘手的事,杨灵灵嘻嘻哈哈和父母开一阵玩笑,就轻轻松松解决了。这些日子,杨大槐见杨灵灵三天两头往东凤坨跑,觉得这样下去招立秋做上门女婿的事肯定要落空。他对老伴张荷花说,这丫头被温室勾去了魂,咱得赶紧摊牌。又商量了对策,这次两人不能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而是都要唱黑脸,因此杨灵灵回家时没看到一个好脸色。
杨灵灵见了说,你们不是总说想我吗?我回来了,咋没个笑模样,一点也看不出来想我的意思呀?
张荷花沉着脸说,别嘻皮笑脸的,一个大闺女家没过门,就老往人家村里跑,不怕人笑话!。
杨灵灵说,我忙着摆弄温室蔬菜学技术,钻的是温室,又没钻谁的被窝,有啥可笑话的?
杨大槐直奔主题,严肃地说,丫头你坐下,你妈我俩有重要的事向你宣布!杨灵灵说,老爹你别这么严肃,这么严肃我害怕!杨大槐说,严肃的事,就该严肃!
杨灵灵问,啥事这么严肃?杨大槐说,你的婚事!
杨灵灵知道父亲想说啥,故意把话题往一边引,说我的婚事咋啦,立秋除是个磕巴,别的挑不出啥毛病,当初你不是说磕巴有好多优点,咋,后悔啦?
杨大槐说,不是后悔了,是你妈我俩想让立秋来做上门女婿。杨灵灵说,这事早该提出来,再说也该和我商量商量呀。杨大槐说,没个商量,香港回归时,邓小平对英国那个铁娘子撒切尔夫人咋说的?在原则问题上没有商量的余地!杨灵灵说,这可不一样,香港涉及的是主权问题,咱这是家庭内部的事情,按着民族传统和民俗习惯,也该是把我嫁出去!我同意,立秋家能同意吗?杨大槐说,这个你放心,亲家、立秋他爹已亲口答应我了。杨灵灵觉得谈话的气氛太严肃了对她不利,得胡搅蛮缠开点儿玩笑,说,老爹你把事情弄错了,来当上门女婿的是立秋,不是他爸爸。他爸爸同意了有啥用,你又不是给我妈找上门女婿。
张荷花听了这话,指着杨大槐说,看你把这丫头惯的,净说浑话。杨灵灵鬼心眼多得很,见母亲的态度不是很坚决,知道这主意一定是父亲出的。她和立秋谈恋爱时,先攻的父亲这一关,觉得这次应该先攻母亲。而要解决好这个问题,得给老两口制造点矛盾,拉母亲作统一战线,走过去搂着张荷花的脖子说,这不是浑话,现在啥年头了还想着招上门女婿,准是我爸的主意!他这个老封建是嫌我是个丫头,嫌你没有给他生儿子。
张荷花看一眼杨大槐说,他还真有这个思想,因为我没生儿子,老叨叨。杨大槐见老伴这个黑脸一直不说话,开口却跑了题,有些来气,说我叨叨啥啦?年轻时说过没个儿子顶门户,现在啥时候说过这话?张荷花说,原先叨叨就不算叨叨啦?现在不明着叨叨了,整天说一个女婿半个儿,这话啥意思,以为我听不出来!杨大槐说,老太婆看着傻呵呵,心眼儿倒不少,你就是没有生出个儿子吗!杨灵灵见父母间有了摩擦,趁机对母亲说,俗话说,驴肉贴不到马身上,你招来上门女婿是当一个儿子待,还是半个儿子待?当一个儿子待,不是你亲生的;当半个儿子待,就会觉得生分。关系处理不好,难免要闹矛盾,到时候好事变坏事,这样的例子多着呢!
张荷花点点头说,这丫头说得还有些道理。杨灵灵继续点一把火说,在这事上你可别上我爸的当,老爷们儿都粗心大意的,他有立秋陪着喝酒就高兴了。虽然丈母娘疼姑爷也是真的,毕竟心隔着心,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你就当水把我泼出去吧。嫁到哪儿,闺女都是妈的贴心小棉袄。
张荷花知道招上门女婿这事关系复杂,叹口气说,杨家将里的杨四郎被辽国招上门女婿当了驸马,那心也一直没有踏实下来,这事你们爷俩商量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