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大舌头蔫了，四仙姑也很难堪。乔立新想开个玩笑缓解一下气氛，对四仙姑说，告诉你有了偏方，也不能让大舌头知道，刚才见西红柿红成这样，还以为你把七仙女请来，使了我教的偏方呢，要不然一个个咋红成这样！
四仙姑没好气地说，你也是祸事精，偏方，偏方！你不说偏方，哪来这偏方。乔立新对乔大舌头说，我那偏方使使还中，你咋还真弄来个偏方？乔大舌头心里仍有些不服气，说，这法咋啦，药抹上西红柿就红了。四仙姑听这话却火了，说，放着正道不走，走歪门邪道，净想天上掉馅饼！
说完气呼呼走了。乔大舌头见四仙姑变了脸，知道又惹了祸，心就悬了起来。回家后想去找四仙姑低头认罪赔不是，又怕她那暴脾气、刀子嘴挨收拾。到了晚上，他思前想后，还是硬着头皮去敲四仙姑的门。
四仙姑已经躺下，正憋着一肚子气睡不着，披衣开了门，劈头盖脸把乔大舌头数落一顿。
乔大舌头大气不敢哼，赔着笑脸说，我也是想争口气，给你露下脸。四仙姑说，你这是给我露脸？我看是让我跟着你丢人现眼！乔大舌头现在为这个偏方，肠子都悔青了，说，你消消气，往后咱再也不干这不靠谱的事。四仙姑说，这是不靠谱的事吗？是损人不利己的事！刚开始还寻思你真能干件漂亮事，夸你有两下子，没想到是狗改不了吃屎！乔大舌头说了一堆好话不起作用，见炕上摊着被窝，动起歪脑筋，爬上炕，想用偏方化解一下紧张局面。四仙姑推开他说，少来烦人，你不是改不了这毛病吗？从此咱一刀两断！乔大舌头耍起赖来，脱了衣服就往被窝里钻。往常这样做四仙姑拿他没办法，气也会慢慢消了。没想到今天她的火气不但没消，反倒更大了。跳下炕把乔大舌头光溜溜拉出被窝，推出门外，哐当一声插上了门。
乔大舌头原以为四仙姑在开玩笑，见真的把他关在门外，急了。他叫不敢叫，喊不敢喊，只好缩在窗台下，哆嗦着身子低声哀求。四仙姑却说啥也不肯开门，后来想到他还光着身子，怕大冬天里冻坏了，打开窗户把衣服扔出来，并送上一句，你给我远远地滚着！
乔大舌头被冻得牙齿打颤，赶紧穿上衣服跑回了家。后来，田自高不知咋知道了这一幕，编了这样几句鼓词：
温室建设真神奇，神奇靠的是真科技。有个人舌头大来不服气，找来偏方抹“乙烯利”。本想偷鸡却蚀把米，想去道歉又碰了壁。他光着屁股缩门外，那叫“冻人”不美丽。
转天，乔小珍和豌豆去县工商局咨询注册商标的事。接待她们的是位五十多岁的老同志，听说想给村里的蔬菜注册商标，感到很新鲜，也很支持，详细介绍起注册商标的程序和注意事项。老同志打比方说，注册商标就像给自个的孩子起名，但这个名字又不能像人的名字，可以是重名，像建国、建军全国有好几万。商标名要是重了，不能注册，甚至会惹官司，人家告你侵权。你们想给温室蔬菜注册商标，起个叫得响、有特色的名字，要多准备几个，以备选用。
从工商局出来，乔小珍边走边和豌豆商量起给温室蔬菜起个啥名字。豌豆说，你真是猴吃孩子不等毛干，咋比给自个生的孩子起名还着急。
乔小珍说，这可比给自个的孩子起名重要得多，也复杂得多。你看村里的孩子随便叫个狗子猫子，花啦朵啦的都中，实在不愿费脑筋的，就女孩子叫丫头，男孩子叫小子。给咱合作社的蔬菜起名可不能这样，得好好琢磨琢磨，因为它将来要在全国叫得响。
豌豆说，有个改革的话说，摸着石头过河，先生孩子后起名！咱别着急，田春林、田自高他们点子多，让他们起这个名字吧。
乔小珍说，这可不中，第一，咱的孩子已经生下来了，蔬菜就要上市了，注册商标是在给这个孩子报户口，没个名字市场不认，就像没有户口的黑孩子。第二，温室蔬菜咱付出的心血最多，咋能不关心它的名字呢。
豌豆逗乔小珍说，听你这样说，它还真像咱生的孩子呢，你就这样想，若是明儿个和田凯结婚，你生了孩子想叫个啥名，咱的蔬菜就叫个啥名。
乔小珍说，别没正经的，咱的蔬菜要打无污染、无公害，绿色产品的品牌，名字里必须要有个绿字。我想了几个你看看咋样，第一个叫“绿风”，第二个叫“绿源”，第三个叫“绿贝”。
豌豆也认起真来，想想说，工商局那位老同志说不能有重名，“绿风”肯定被注册了，有种肥料就是绿风牌的；“绿源”听着也有些耳熟，好像有种板栗加工的食品叫这个名字；“绿贝”倒是没听说过，绿色的宝贝，还像个孩子名。又说，把“绿风”改为“绿凤”也有意思，咱村叫东凤坨，过来还叫过落凤坨，咱的蔬菜就像那绿色的凤凰，落户下来，又飞向全国。
乔小珍说，你这不是满脑袋的点子，带绿字的有了，咱再琢磨几个和健康有关系的，绿色蔬菜是健康蔬菜，比如“绿健”“康康”啥的。
豌豆说，这两个字谐音不好，听说咱县有个裴家庄，村里人都姓裴，过去到东北学买卖，不说自个姓裴，因为老裴小裴不吉利，掌柜的不愿听。健和贱同音，别把咱的蔬菜卖贱了。康又跟糠同音，也卖不出好价钱。
乔小珍说，你岁数不大，倒满脑袋封建迷信的东西，哪有这么多说道。豌豆说，这不是迷信不迷信的问题，只是图个吉利。城市的冬天，季节像是有些紊乱。树上的叶子落了，路旁的冬青依旧绿着，它固定的风景是高耸的水泥建筑和流动的人群。在繁华路段，穿了各色衣服的人们穿梭来往，一年四季像一条五彩缤纷的河流，同样五彩缤纷的还有人们的发型和头发的颜色。
豌豆见几个头发红红黄黄的青年男女迎面走来，有些羡慕，对乔小珍说，咱也去染一下头发咋样？
乔小珍问，你也想染个黄毛？这年头也不知咋了，过去谁的头发黄怕人笑话，现在倒要染黄了，还要烫出弯来，弄得像个金毛狮子狗似的。豌豆说，这叫时尚，还说我封建呢，连这个都不懂！乔小珍说，咱是庄稼人，不是城里人，赶这个时尚干啥！回家落一脑袋高粱花子，择都择不掉。豌豆说，庄稼人咋地啦，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再说这又不是城里人的专利，咱就不能时尚一下，不能美了吗？乔小珍说，我看你是在城里打几年工，把心打野了，咱染个黄毛回去，村里人还不说来了俩怪物，笑掉大牙！豌豆说，咱不染那么扎眼的，染那种浅栗子色的，染完后黑色里带点栗子色，看不出是染的还是天生的。这是一种健康时尚的颜色，还能给人一种成熟大气的感觉，今年特别流行。往后咱还要跑市场，搞销售攻关啥的，这头发一看就上档次、不俗气，说不定还能发挥作用呢！
乔小珍说，你想得还挺周到、挺长远，要染你去染吧，我还是要这天生自然长的。
豌豆见说不动乔小珍，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她望着路旁一家家美容美发店，发一阵呆，突然想起小麦，叹口气说有些想姐姐。
乔小珍听村里人说过小麦的一些风言风语，说咱去找找她，劝她跟咱回家一块去弄温室，别打这个工了。
豌豆带乔小珍去了小麦打工的那家美容美发店。进门问小麦在不在，几位年轻姑娘都说刚来不久，不认识这个人。最后找到老板娘，才知道小麦已在半年前离开了这里。豌豆问发生了什么事情？老板娘犹豫一阵说，小麦这个人太实在，有时简直实在得过了头、冒傻气，而后讲了两件事。一件是小麦陪人时遇上个无赖，玩完了不给钱，小麦和他闹起来，说要到公安局去告他。这话倒提醒了那无赖，电话打到公安局，举报这家美容美发店有卖淫嫖娼行为。结果公安局来人把小麦抓走，罚了老板娘的款，还关门停业整顿了半个月。
第二件是小麦在理发时，认识了一个南蛮子。这个南蛮子是来北方做买卖的，赔了本连回家买车票的钱都没有了。他人长得没啥模样，也不怎么能说会道，一副穷途潦倒相。在跟小麦聊天时，说他家也是农村的，本想出来挣点钱讨个媳妇，回家安安稳稳去过庄稼日子，却被人骗了。看来这钱太不好挣，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很无奈，也很无赖。等打段时间零工，挣够回家的路费钱，再不出来了。大概就是这几句话，让小麦动了心。她知道自己混得是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名声早已坏了。要想将来过安稳日子，必须找个老实厚道人远走高飞，嫁到别的地方去。这样两人就好了起来。老板娘知道后，几次找小麦，告诉她干这事自古不能动真情，又举例说杜十娘和李甲那情动得真吧，最后怒沉百宝箱跳了河。小麦偏偏不信这个，说有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也有卖油郎独占花魁。掏钱租房子和南蛮子住在一起，并给他买了好衣服，一日三餐好饭好菜供吃喝。没想到这个负心汉比那李甲还卑劣，一个月后骗走小麦的一些积蓄，消失得无影无踪。伤透心的小麦吃了安眠药，想一死了之，幸亏被人发现送医院抢救过来，算是死里逃生。
豌豆眼里早流出泪来，问小麦在哪里。老板娘拿出一个地址，告诉豌豆，小麦嘱咐过，她的事不能让家里人知道，哪天出了啥事，要老板娘帮忙料理了就中了。老板娘最后悲戚地说，这年头虽然吃啥饭的都有，这碗饭也不是啥人都能吃的，劝劝她，早早回家吧。
豌豆和乔小珍按地址找到小麦的住处。小麦仍住在和南蛮子在一起时租的一间单元楼里。豌豆和乔小珍敲门时，她还在睡觉，披着睡衣懒懒散散开门后，三人都大吃一惊。
小麦的眼圈黑着，没有化妆的脸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整个人一副无精打采、筋疲力尽的样子。豌豆叫一声姐，扑上去抱住她哭了。小麦刚开始是没有反应的，后来眼睛慢慢红了，但她又很快变了一个面孔，推开豌豆凶凶地说，走开，我没有你这个妹妹！
豌豆抱紧小麦，哭得更厉害了，乔小珍不知怎样劝解，见两个人颤抖着要跌倒，扶她们坐在床上。
小麦租住的这间房子只有十几平米，放下一张双人床后，几乎没有多少活动空间。她的生活规律大概已经颠倒了，大白天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屋里的光线显得浑浊而暧昧。小麦坐下后从床头找出烟，点着一支夹在两指间抽起来，一副风尘女子无所顾忌的卖相。
豌豆夺过烟，扔在地上用脚碾碎，拉了小麦说，姐，走，咱回家……小麦甩开豌豆，又拿出一支烟点着，而且旁若无人地吐出个烟圈。乔小珍见了心酸，小心翼翼说，小麦姐，豌豆说得对，咱回家吧，咱村变了，一个冬天一座温室就能收入上万块钱，比在城里打工挣得不少。小麦知道自己无法回去，也不想回去。她想要豌豆和乔小珍赶快离开，翻翻眼皮，做出一副越发不可救药的样子说，我这是交了啥运，这么倒霉！昨儿黑介碰上个吸毒的折腾了半宿，这会儿你们又来烦人。豌豆听了这话，心里又羞又气又痛，说我俩是为你好，看看你这样子，咋变得这样无情无义！小麦把烟扔掉，冷笑道，啥叫情？啥叫义？这年头人都没了人味，哪来的情义？说着撩开睡衣露出胸脯，你们看看吧，这就是情义留下的印迹。乔小珍和豌豆看到，那细嫩的皮肤上，有一个个手掐和烟头烫出的伤痕。有的结了疤，有的还红肿着。豌豆眼睛再一次流出泪来，说，姐，你遇到的倒霉事，我俩听说了，这样下去怕命都保不住，快跳出火坑，咱回家离开这鬼地方。
小麦已迷失在城市喧嚣浮躁的灯红酒绿和醉生梦死中不能自拔，说，回去……你让我咋回去？我回到哪里去？我已经死过一回了，不知道该回到哪里去了……乔小珍听这话心里害怕，说，小麦姐，你千万不能这样想，咱滦河沿上的土地宽着呢、大着呢，它的每一块地方都让人留恋，都能让咱立命安身！
小麦说，别说家乡的滦河和土地了，我没脸去见它们，这路一步走错了，就再也回不过头来。
豌豆说，你这话不对，路走错了，咱重新再走！可怕的是你执迷不悟，明明知道走错了路，还一步一步往前走，不知道回头！
小麦心里翻江倒海，如刀绞般痛。她知道再说下去，自己强撑起来的防线就会彻底坍塌和崩溃。又冷了脸说，我不想见到村里的任何人！你俩真替我想的话，只有一个要求，回去后对任何人也别说见到我和关于我的事，否则你们就再也见不到我！说完打开门，把两个人推了出来。
乔小珍和豌豆垂头站在门外，听到屋里先是传出小麦努力控制着的抽泣声，很快就变成了歇斯底里的嚎啕大哭。豌豆怕出什么意外，想去敲门，乔小珍拦住说，别再去刺激她了……回家的路上，两人的心情非常沉痛，一路默默无语。临近村子时，豌豆对乔小珍说，记住小麦的话，今儿个的事对谁也不能说，要不她真的彻底毁了。
乔小珍说，这个道理我明白，倒是你要控制住，别把这事说给家里。豌豆长出一口气说，有时候真恨妈妈，家里要是有个好环境，小麦或许不至于这个样子。
乔小珍说，要恨就恨那时候太穷了，咱好好干吧！合作社办好了，村里人收入增多了，日子富裕了，就不会有第二个小麦了，小麦姐最后也会回来的！
豌豆像是从这话里受到鼓舞，望着田野里一排排温室说，乔小珍，你说的有道理，咱一定要变个活法，给姐妹们争口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