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春林说，我们也准备支持你，说服村里把那片土地作为股份来投资。杜小禾说，太好了，我和顾伯伯也是这样想的，这样就可以缓解公司最初运作时的资金紧张问题。原来还想着怎样去做你的工作呢，看起来我们还真是心有灵犀！
田春林笑笑说，这事得声明一下，里面一点私心杂念也没有，完全是为村里着想，因为从长远看，这片土地入股比租赁更有好处。
杜小禾说，你没私心，我却有呢！入了股你们就是公司的股东，咱可以来共同经营和管理这个苗木基地，说不定还要你当个副经理啥的，到时候你就得听我的调遣了！
冬日的夜晚，寒意更重。高处的白杨树梢被冻得瑟瑟发抖，再高处的寒星睫毛上挂起了晶莹的霜花，却比夏日里更加明亮。
杜小禾见田春林好大一阵没有说话，说，田春林，你好像一点也不珍惜我俩单独在一起的机会，让人感到你比这个冬天还冷……田春林望着灿烂星河说，我教你认星星吧，你知道哪一颗是北斗星吗？杜小禾说，小时候在爷爷家，夏天里歇凉时，爷爷常教我认星星。北斗不离勺子口，认北斗星要先找勺子星。还有织女星旁边有她织布的梭子，牛郎星挑一副担子，里面装着一双儿女。秦观的《鹊桥仙》说，“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我觉得牛郎、织女在天上的日子，远不如地上老百姓的茅屋厮守，他们虽有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却只有一年一度的鹊桥会，何以胜却人间无数呢？
田春林说，我觉得自个就像那傻牛郎，配不上你这个仙女。杜小禾说，你这个傻牛郎还不主动表示表示，祝贺我一下。田春林问咋祝贺，杜小禾要他亲一下。田春林说，这么冷的天亲不得，冻住了嘴咋办？杜小禾说，看起来我爱上你，就是欠你的了。说完依偎在田春林怀里，她感到他的手有些凉，握紧了说，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会有新的开始，随着苗木公司的起步，我们的爱情也会翻开新的一页……记住，不经历风雨，怎能见彩虹，没有人随随便便成功！
两个人这样依偎着再没有说话，直到几个年轻人唱完了歌，说笑着喊田春林回家。大闹大概没有过足歌瘾，边走便用破锣一样的嗓子吼：你就那像冬天里的一把火，熊熊火焰燃烧了我……田春林离开后，杜小禾来到杜稼田和顾研农住的房间。老炕头的火炉烧得很旺，两位老同学坐在炕上回忆着大学里的往事，时而哈哈大笑，时而长吁短叹。杜小禾倒了洗脚水，要两位洗脚。杜稼田笑着对顾研农说，这丫头在家里从来没有这样表现过，肯定是沾了你的光，或者是有啥事，想贿赂我。
杜小禾说，你这么大领导，一盆洗脚水就能贿赂，也太不清正廉洁啦。洗着脚，杜稼田说，给你妈打个电话，告诉她今晚住在这里不回去了。杜小禾打通电话说，老费，有两个消息告诉你，第一个是喜讯，我回来了！
第二个是坏消息，爸爸不回去了，要陪他的老同学！遗憾的是他的这个老同学是男的，不是女的，请你不要嫉妒。
电话那头说，你爸爸回来不回来无所谓，明天你一定给我回来！尽管园林苗木这个项目很看好，杜稼田对女儿的这个选择还是有些担心。杜小禾走后，他对顾研农说，这丫头自作主张惯了，有些初生牛犊不怕虎，刚会飞的鹞子恨天低！她没有阅历，缺乏经验，单凭一股闯劲，会不会碰个头破血流。
顾研农说，我跟你的看法正相反，要闯荡的话，出来得越早越好。你是县委书记，官场上最重要的是选人用人。其实你们的环境和标准，往往是把人的棱角磨平了，锐气挫灭了，变得既循规蹈矩，又世故圆滑，才觉得这个人完美了，是个完人了。这确实是个完人了，一个完蛋的人啦！因为经过这样的磨练之后，人已没了闯劲，你想让他出来闯，也闯荡不成了。放心吧，经营苗木不像搞工业企业，高投资、高回报，也伴着高风险。这个项目可以说是低投资、低风险，管理起来也不复杂。它还不怕产品积压，别的产品越积压越贬值，苗木会自然生长，越积压越升值。比如现在好多城市绿化栽植的法桐、银杏，树苗的价格论直径卖，每长一年价格就会跟着长很多。
杜稼田问，你的观点是由她去闯荡？顾研农说，她走的这条路对，你最好不要去干涉，是龙是虫顺其自然。顾研农在乐水住了两天。杜小禾陪他把县里的几个旅游景点转了一遍，最后又送到火车站，回到家已是晚上十点钟。母亲告诉她，明天要去见几个人，要她做好准备。杜小禾把母亲推出她的住室说，困死啦，我现在最需要的是睡觉！
第二天到了上午十点，母亲见她还没起床，便来敲门。杜小禾好不容易开了门，却披着睡衣去了洗澡间。洗完澡又钻进了被窝，说这些日子觉亏多了，要好好补补，不到吃中午饭不要叫她。母亲急了，把她拉出被窝说，有人给她介绍了对象，赶紧穿好衣服去看看。
杜小禾说，你快去告诉他，这个丫头太懒，就知道睡懒觉，你娶不得，她也不想嫁你！
母亲叫费心怡，在县二中教政治，因更年期犯得厉害，这段时间请假在家休养。她问，跟哪一个去说？
杜小禾说，你要我跟哪一个见面，跟哪一个去说呀。费心怡说，今天有三个，一个政府办的科长、一个县医院的大夫、一个国税局的副局长。
杜小禾眨眨眼问，怎么才三个？费心怡说，今天先见这三个，过几天，还有一个在部队当连长的和一个读博士的……
杜小禾说，工农商学兵，里面咋没有工人和农民？费心怡回答，经商的也有，是一个民营企业家的儿子，家有上千万资产，我不愿和这样的人家结亲家。杜小禾皱着眉头想一阵说，老妈，你不在家好好调理你的更年期，咋当起了推销员，是要把我推销出去？还是想把他们推销给我？这让我突然想到了你的名字，心怡，心旷神怡，这名字多高雅、有情趣。现在明白了，要加上一个费字，你是费了心才高兴。
费心怡沉下脸说，别嘻皮笑脸没正经，赶紧穿好衣服打扮打扮跟我走。杜小禾见觉睡不成了，只好起来说，老妈，咱家可是讲民主的，要遵守“和平共处五项基本原则”，婚姻大事是一个真正的主权问题，你是不能干涉的，用个时髦的说法，我的青春我做主，我的婚事我做主。
费心怡想起，杜小禾高中时带田春林来家吃过饭，现在又要去农村创业，问，你是不是还想着那个田春林？
杜小禾觉得这事早晚要向母亲摊牌，早摊牌省了母亲再推销那些工农商学兵，便点了点头。
费心怡瞪大眼睛说，你真的想嫁给他？杜小禾又点了点头，而后坐下来，等待着母亲的暴跳如雷，或者暴风骤雨。
然而母亲那里却出人意料地平静。正在犯着更年期的费心怡，见女儿摊了牌，确实脑袋里气冲天灵盖，心中火烧五丈原，但她很快把气压下去，把火熄灭。因为她太熟悉这个女儿了，发火只能使事情走向极端和反面，变得没有了商量和回旋的余地，而讲些道理或许会发挥作用，有好的效果。
她平静了一下，坐在床头拉住杜小禾的手说，婚姻是一件需要非常慎重的事，也是终身大事，作为母亲对你是要负责任的，你要求平等，咱就推心置腹来讨论一下。可以说恋爱就像一个人在做梦，梦是浪漫的，也是短暂的，因为人总是要醒来，要面对活生生的现实生活。简单说你和那个田春林结婚后，把家安在农村你能适应吗？刚才你洗过澡，农村有这条件吗？这些问题你大概没想过吧？
杜小禾记得田春林也说过类似的话，她不想把那番道理再苦口婆心给母亲讲述一遍，说，中国的发展趋势是农村城镇化，城市在变化，农村也在变化，这些问题会在不久的将来，成为不是问题的问题，农村有个家弄不好还会成为一种时尚，被城里人所羡慕。
费心怡以为女儿被灌了迷魂汤，说，对这个田春林没什么了解，我怀疑他追求你的目的和企图！如果真正爱一个人，就该为对方着想，要想到自己能不能给所爱的人带来幸福。
杜小禾听这话心里别扭，说，其实他一直在回避我，不是他在追求我，而是我在追求他，他该是有自知之明的。
费心怡说，那我就告诉你，恋爱中的人常常是头脑发热失去理智的，像被洗了脑似的，把对方看成世界上最完美的人，是埋在泥土里的金子，你现在的情况就是这样！
杜小禾理解母亲的良苦用心，知道这件事和她谈不清，笑笑说，妈妈犯着更年期，还能讲出这么深刻的道理，太感谢啦！请放心，我有自己的判断和辨别是非能力，是金子总会闪光，是星星总会灿烂，是公鸡总会打鸣，是母鸡总会下蛋。
中午的时候，很少回家吃饭的杜稼田也回来了。杜小禾知道又要有一场艰难的谈判，但与父亲交锋，杜小禾压力不是很大。
大概弗洛伊德那个恋父情结是有道理的。杜小禾刚会走路时，夏天里杜稼田躺在床上睡午觉，她时常爬上床把一张小脸贴在那张大脸上装睡觉。见没有反应，又爬到床尾去啃那一双大脚丫。再大些时，她又会趁杜稼田睡觉时，用水彩画笔在他的脸上画出大花猫的胡子。杜小禾曾和父母开玩笑说，费心怡同志是爱管闲事的保姆，杜稼田同志是我的情人。她觉得父亲能理解她，沟通起来也没有什么拘束。
吃着饭，杜稼田说，一个就业问题，一个婚姻问题，你要慎重考虑。杜小禾说，先说第一件，关于就业问题咱郑重谈过一次，我说一个月后给你答复。这几天因为事情太多，没有来得及和你汇报，但详细情况顾伯伯已经和你讲了，你不会反对吧。
杜稼田知道在就业选择上，已没有了商量的余地，说，对你的这个选择，我不再持反对态度，但有两个问题必须注意。一个是凡事没有一帆风顺的，不能理想化，自己创业的风险是很大的，也会有很多意想不到的困难和挫折，对此要有充分的心理准备。另一个是你的举动，必然会引起一些世俗的议论，甚至包括对我的议论，因此为人做事要保持低调，不可张扬，更不要打我的旗号，以免生出更多的议论。
杜小禾说，这可冤枉死了，我干的都是支持你工作的事，引进果树新品种，可以帮助县里的农业结构调整，自主择业减轻了分配大学生的就业压力。如果不是县委书记的女儿，这些事都该树为典型，在电视上好好宣传一下，我沾不上好光，倒沾坏光！
杜稼田被这话逗笑了，说，那就说第二个问题吧，听说你在和田春林谈恋爱，这事是不是真的？
杜小禾干干脆脆说，是真的，你不是很欣赏他吗？杜稼田说，我欣赏他不错，具体到你的婚姻问题上，还是要慎重考虑，因为恋爱和婚姻……没等杜稼田说下去，杜小禾抢过话来说，妈妈已经上了一上午课，不想再听那些大道理了，你们还是听听我的理解吧。人们把爱情看得太伟大、太神圣了，甚至分出了高低贵贱。其实大多数人需要的是平凡的爱情，普通的婚姻，是平淡中的终身厮守，所以伟大的爱情很少，普通的婚姻很多，普通到了每个人都拥有。有人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那么金钱就是爱情的煞星。人在潦倒时、贫困中，最需要爱情、最珍惜爱情。在富足时，就温饱思淫欲了，就开始寻找旧好与新欢了，正所谓可以同甘苦，不能共患难。现在城市里的婚姻老出问题，理由是寻找到了新的爱情，爱情还有新旧吗？无非是找到了新欢！而农村人的婚姻却很少出现危机，他们虽然生活得有些清苦，但他们老头老婆相濡以沫、自得其乐。这不是他们不懂爱情，是他们珍惜爱情。因此，我不喜欢城市式的爱情，倒看重农村式的婚姻。我想拥有稳固的婚姻伴侣，有个我驾驭起来安全的爱情和婚姻。患难之中见真情，贫贱夫妻百事哀。百事哀，爱情不哀。因为贫贱，使他们懂得珍惜一切，这之中自然包括爱情。
平日里杜稼田和杜小禾谈什么，费心怡是不怎么插话的。今天她被杜小禾的话气蒙了头，说，你说看重农村式的婚姻？看重什么？你真正了解农村人的婚姻生活是什么样的吗？他们不懂得恋爱，也没有谈过恋爱，有的媳妇甚至是买来的、骗来的，结了婚就稀里糊涂地过日子。他们不讲卫生，有了病不知去治，一年也不洗回澡，简直就是可怜、可悲！
杜小禾笑着对母亲说，你说可怜倒是对的，就说更年期吧，城里人拿这病当个大事，又寻医又问药的。农村妇女根本不把它当作病，照样要每天下地劳动，操持家务。难道她们的生理结构和城里人的不一样？她们不心慌烦躁，不头晕失眠，不出虚汗？
费心怡听了这话气更大，说，我看你小小年纪也像是到了更年期！这不是可怜可悲的问题，而是愚昧无知！
杜小禾激动起来，反驳母亲说，他们可怜可悲，但不愚昧无知！中国的农民最能吃苦耐劳，忍辱负重，不把刀放在脖子上不造反。历史上一个个王朝的灭亡，哪一个不是由农民率先揭竿而起，第一个做掘墓人的？而在打下天下后，他们往往被忘记、被忽视甚至被蔑视。他们却最知道感恩、最不忘本！你们见现在城市里谁家还挂毛主席的像？农村不少人家墙上挂着他和邓小平的像，或许正是因为这些，有人才说他们愚昧！如果这也是愚昧的话，那还真是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
费心怡的更年期犯重了，躺在沙发上说，这丫头的神经大概出了问题，简直是奇谈怪论，大放厥词！杜稼田，这都是你家庭民主，人人平等的结果，看她在想什么，要干什么！
杜稼田觉得杜小禾的话虽有些偏激，但仔细琢磨还是有道理的。他惊诧于这个看上去单纯幼稚的丫头，脑袋里想的东西怎么比自己还要复杂。他心里不知是喜还是忧，一时竟觉得没有什么话好说。因为他感到讲不出什么道理来说服女儿，只好叹口气对费心怡说，这丫头从小在农村长大，大概留下了烙印，她没有被“洋”化，而是被“土”化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