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过后,进入数九。一九二九冰上走,滦河封冻了。滦河右岸,夏季里常刮东南风。这风从渤海湾上刮过来,黏腻腻的里面带有一股淡淡海腥味。到了冬季,西北风代替了东南风,它从遥远的西伯利亚滚滚而来,凛冽中夹杂着逼人的寒气。这风刮过一天之后,像是疲乏了,到了傍晚要停下来,因此在乐水有句俗话:西北风怕老婆。
这天的西北风,到了晚上不但没有停下了,反而越刮越大。它在龟裂的黑土地和封冻的滦河冰面上打着滚,扬起阵阵草屑沙砾。在架在空中的电线和白杨树树梢上打着唿哨,仿佛在吹奏一支破旧的苏格兰笛。
夜黑云低,这预示着它的后面会跟着一场暴风雪。风刮起来时,豌豆和杨灵灵正在乔小珍家商量去西凤坨村举办春棚蔬菜技术培训班的事。杨大槐建春棚的积极性很高,三个姑娘已准备了些日子,并做了分工。杨灵灵村里人熟,负责组织报名和培训班管理,乔小珍和豌豆一个讲春棚建设和秧苗管理技术,一个讲病虫害的防治和绿色蔬菜生产要求。杨灵灵本来想晚上回家,让父亲杨大槐准备培训地点,在村里做组织发动工作,见风越刮越大,噘着嘴嘟嘟哝哝说,不是说西北风怕老婆吗?天都这么黑了,它咋还不停下了,成心和我作对!
豌豆说,西北风怕的是老婆,你还没结婚,怕你干啥。杨灵灵说,你这是啥理论,西北风停不停跟结婚不结婚有啥关系?豌豆说,你知道西北风为啥怕老婆?因为过去到了冬天农闲,男人们常常驮了虾油、虾酱或山货出门去卖。家里的媳妇到了晚上想男人,怕耽误了回家钻被窝,特别恨西北风,她们就咒西北风、骂西北风。西北风被骂怕了,到了晚上就停下来,你还没结婚,不知道想男人,西北风当然不怕你这个黄花闺女了。
杨灵灵对乔小珍说,小珍姐,你听豌豆这乱七八糟,说的是啥话?乔小珍说,灵灵是黄花闺女不灵,你和大闹钻过高粱地,没有结婚跟当了老婆也差不多,出去试试,看看西北风停不停。豌豆看看乔小珍说,听大闹说,田凯已攻下二号高地,谁知道你的一号阵地失守没失守。
杨灵灵眨着眼睛问,你们咋还有代号,这一号阵地、二号高地都是啥?乔小珍说,别听她胡说,她这人说话向来没横竖。豌豆自从和大闹钻高粱地后,常爱说些疯话,她看乔小珍一眼说,可以说男人没横竖,不能说女人没横竖。杨灵灵问,没横竖不就是说一个人没溜打趟,看不出个眉眼高低瞎说话,这咋还有男人女人之分?豌豆说,这话仔细琢磨问题就严重了,你想想女人身上那一横一竖在哪里?
如果你俩没横竖,横竖不分不就坏事了吗?乔小珍听明白这话的意思后说,豌豆,你满脑袋流氓思想,已经堕落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朝杨灵灵使个眼色说,这样侮辱咱俩不该收拾收拾她吗?杨灵灵问,咋收拾?
乔小珍说,拿针线来,咱今儿个非得把她的嘴缝上,省了往后她狗戴嚼子——胡咧咧。
两人没有去找针线,而是把豌豆按在炕上去拧她的嘴。豌豆怎能甘心束手被擒,三个姑娘在说了一阵疯话后,又疯闹起来,直到一个个累乏了才安定下来。
屋子里静下来后,外面的西北风却越来越大。院子里乔小珍用竹竿编的花寨子上,不时发出高粱秫秸或柳笛一样的声音。房顶上谁家苫粮食的塑料布被刮开了,像风中抖动的旗帜一阵阵哗啦啦响。有苞米棒子在滚动,小碌碡一样轱辘辘碾过房顶。
乔小珍突然想到这样大的风,可能会把用来给温室保温的草帘子刮开。出现这种情况温室蔬菜会受到冻害,造成很大损失。这样想着她在屋里待不住了,拉起豌豆和杨灵灵出了家门。
西北风实在太大了。在村子里有房屋挡着,她们还没有感觉到它有多大的力量。出了村头,走在前面的乔小珍,就被刮了个趔趄险些跌倒,接下来一个旋风过来,刮了三个人满脸的灰土。杨灵灵背过身吐口唾沫说,旋风旋风你是鬼,三把镰刀割你的腿;旋风旋风你快去,阎王爷叫你去地狱!
豌豆说,灵灵,你说得不对,管风的是二郎神,阎王爷说话不灵,你俩苗条得像根秫秸,要注意,别像倪萍学山东老头报气象预报似的,给刮到太平洋里去。
这本该是个有月亮的夜晚,但月亮和星星全部被风刮走了。三个姑娘先是并排走着,发现这样阻力大,便走成一线互相抵挡着强劲的风流。后来她们又转过身体,用后背对着西北风,像螃蟹样侧着身子前行。尽管天上连黯淡的星光也没有,眼睛也被风吹得睁不开。她们根本不用抬头看路,也不用辨别方向,就准确无误地向着温室基地走去。因为脚下的这条路太熟悉了,是她们用心血走出来的,早已印在了每个人的脑海中。
闷声走一阵,乔小珍抬头望望漆黑的天空说,今儿个的西北风真是邪了,咱三个姑娘也顶不上一个老婆。
豌豆说,弄不好是王母娘娘和玉皇大帝闹了别扭,不想让玉皇大帝回家睡觉,让二郎神刮了这场大风。
乔小珍说,照你这样说,二郎神也太没个原则了,明儿个咱到玉皇大帝那儿告他一状!
杨灵灵说,西北风怕老婆,那老婆是为了等男人,咱是为了温室的安全,它咋一点也不明白个事理。
三个姑娘刚走进温室基地,就听到有草帘子被刮起的响动声,赶紧朝那边跑去。原来乔大舌头温室压草帘的绳子位置放偏了,草帘子被风从一侧掀起,正在像受伤落地的大鹏鸟,扇动着一只翅膀想挣扎着飞起来。她们见了忙解开固定草帘的绳子,想重新固定好。然而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不但没有奏效,草帘子被风刮起的面积却越来越大。
乔小珍急了,她让豌豆和杨灵灵在下面拉住绳子,跑到后面爬上了温室的土墙。上面的风更大,乔小珍不敢站起来,只能弓腰匍匐着前进。来到被风刮起的草帘子旁,她伸手想从上面抓住草帘子,一阵强风刮过,险些连同自己也被刮起来。这样试过几次仍没有成功后,乔小珍急中生智,想出一个办法,她侧身接近被风刮起的地方,看准草帘子落下的工夫,扑上去用身子压住了草帘子。下面的豌豆和杨灵灵抓住这机会,把压草帘子的绳子固定好了。
从温室上下来后,三个姑娘抱在一起叫了起来。豌豆说,乔小珍你真勇敢!杨灵灵则说,刚才那扑在草帘子上的动作,有点像黄继光堵枪眼。
她们在风中仔细倾听了一会儿,再没有听到可疑的动静。乔小珍不放心,三个人又分头把所有的温室检查了一遍。还好,除了乔大舌头的温室外,其他人家的草帘子都固定得很好,没有出现什么问题。
检查完一百多座温室,用了差不多一个钟头的时间。回到家里时,已过了夜里十二点钟。大概这大半夜的忙碌太累了,躺下后豌豆和杨灵灵很快就睡着了,豌豆还轻轻打起了呼噜。乔小珍却好大一阵儿睡不着。
外面的风仍刮得很大,没有一点停下来的迹象。她总觉得这风有点邪,像是要给他们的温室生产带来什么灾难,心里一直踏实不下来。但是困倦最后还是像个幽灵从远处游荡过来,慢慢包围了她兴奋的神经,让她进入了梦乡,并且也轻轻地打起了呼噜,只是她自己没有听到。
乔小珍这段时间太兴奋了,也太劳累了。这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并没有因为留在农村,有什么不好的感觉,相反她倒觉得是自由和快乐的。她过来最怕的是孤独和寂寞。自从组织合作社后,她的苦恼没有了,并从中找到了新的快乐,也就把全部的心思和激情投入进来。从办温室生产技术培训班,到温室里生长出丰硕的果实,她有着一种成就感,也生出了一种责任感。她感到眼前的土地在变,周围的人在变,她的追求也在变。她白天忙碌在一座座温室里,夜里的梦也跟这神奇的白房子有关系,那梦则是多彩的、五颜六色的。现在她大概就做着这样的梦,因为她的嘴角动了一下,脸上荡漾出妩媚的笑来。
西北风是在后半夜两三点钟时停下来的。它停得很突然,像奔驰的列车,遇到情况时的急刹车——戛然而止。在它停下来的时侯,空中撒下了几粒雪糁子,而后便有一朵朵硕大的雪花纷纷扬扬落下来。
雪不像雨。雨到来时往往要伴着电闪雷鸣,闹得惊天动地的,而雪总是像诗人说的那样,你静静地来了,又静静地走了。雪花也不像雨滴。雨滴喜欢喧嚣吵闹,落下来时刷刷响,砸在什么东西上都一片嘈杂。雪花则显得优雅娴静,即便没有风,它也会在空中飘飘摇摇、翩翩起舞,如梨树轻盈的花瓣落地无声。
这是今年入冬后的第一场雪。它来得迟了些,它似乎感到了失职,想弥补一下过错。那雪花就格外大、格外密,田野、村庄和那条滦河很快被覆盖起来。夜便在这一刻变得静下来,静得让人心里慌慌的。
乔小珍这时正杂乱无章地做着一个个梦。她先是梦到乔大舌头的温室受了冻,又梦见自己的樱桃西红柿长成了一棵大树,还梦到了她让田凯养的那只小刺猬正在冬眠。最后她的梦和晚上的西北风连在了一起。她记得吃晚饭的时候,父亲乔守才说,西北风到现在不停,后面肯定会跟着一场大雪。这雪对麦子是一场好雪,对你们的温室有没有好处?
她就在这时候醒来。这时该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乔小珍没有听到风声,知道风已经停了。她感到屋里有些亮堂,爬到窗前向外望去。她看到窗外一片洁白,漫天飞舞的雪花,隔着窗上的玻璃迎面扑来,窗台和院子里的柴草垛上,积了厚厚的雪。乔小珍凝神望一阵,似乎听到柴草在积雪压迫下,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呻吟声。她的心跳得快起来,想到这积雪同样会把温室压垮,给蔬菜生产带来毁灭性的损失,慌忙穿起衣服,并叫醒了豌豆和杨灵灵。两个睡眼朦胧的姑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听了乔小珍的担心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赶忙从热被窝里爬起来。
雪夜比任何夜晚都宁静。三个姑娘在这个夜晚,已经是第二次走这条路了。在雪地里行走,比冒着西北风轻松了很多,她们很快到达了目的地。虽然没有温室被压垮,情况还是很危险的。因为没有风,一座座温室上的积雪达到了半尺厚,而且雪还在下着,如果不能及时清除,大面积的积雪很可能会把温室压垮。
眼前的情况让豌豆和杨灵灵也很着急,问乔小珍该咋办。乔小珍见她们三个根本解决不了这问题,让豌豆马上回村,把情况告诉田春林,要他用大喇叭通知各温室户,立即来清理积雪。
豌豆走后,乔小珍想起自家温室里有铁锹,开门拿了出来。杨灵灵也从立秋家的温室里找来一把铁锹,问这活儿该咋干?乔小珍说,咱不能先清理自家温室上的积雪,这样太自私,让豌豆知道了也笑话。她看看四周的温室说,咱做个公益事业,把这条路清理出来,让人们雪后走起来方便。杨灵灵说这是个好办法,两人就干起来。
因为出门时急,谁也没有想到戴手套。刚开始两人冻得又跺脚又搓手,乔小珍说,解决冷的问题,最好的办法就是加大活动量,清除眼前的积雪。两人便挥舞着铁锹,比赛样铲起来。下雪的时候气温要比化雪时高,两个姑娘的手和脚,不一会儿就由冰凉麻木,变得热乎起来。杨灵灵望着雪地说,这雪比白面还白,要是天上能下白面该有多好。
乔小珍说,下雪跟下白面差不多少,有了雪就像给麦子盖了一层棉被,麦子长得好,等于下白面了。
杨灵灵嘴有些干,捧一捧雪用舌头舔几口说,这雪有股甜味呢。乔小珍说,刚才不是说雪是白面吗,白面当然是甜的!杨灵灵把剩下的雪攥成个雪球,朝远处扔去,说小时候下雪时,最喜欢玩的游戏是和那些男孩子打雪仗。这话也勾起乔小珍的童年记忆,说小时候打雪仗,田凯都不是对手,有一次没打过田凯,抓了把雪塞在了他后脖颈子里。夜幕正在散去,雪夜的黎明来得早,广袤的黑土地变成了一个洁白的世界。
杨灵灵见四寂无人,问乔小珍,豌豆是不是老偷偷和大闹睡觉?
乔小珍说,有这事,夏天钻高粱地,冬天改钻温室了。杨灵灵说,听说女的让男的睡了,从走路上就能看出来,还会长胖?乔小珍说,灵灵你疯了吧,咋啥话都说得出口,不怕西北风闪了舌头。杨灵灵觉得这样的环境,挺适合说这个原始的话题,说,昨晚上听豌豆话里意思,你和田凯也有问题,咋没胖?乔小珍说,你要是想胖了,赶快让立秋睡了吧。天地间纯洁的只有雪,眼前如同一个混沌初开的世界。两个热恋中的姑娘边挥锹铲雪,边说着疯话,谁也没有脸红。她们身后留下的是在厚厚的积雪上,清理出来的一条长长的道路。
村头老槐树上的大喇叭响起来,里面传出田春林要各家各户紧急来清除温室积雪的喊叫声,很快人们带着各种工具急匆匆走出了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