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并不是这个意思,阿穆比。不是因为我仍——”她正要说出“在这里等波卢”来,可是缩回了,“这是为了伦什。你不知道他呢。他妒忌得跟一个意大利大叔一般。他会马上杀了你——且要把我赶出去不再供养了。”
“要是不让他知道,就没关系了啊。”她怀疑地笑了笑,虽然头发又已披散了满面,却转头朝他看了看。“凡是跟女人睡过觉的男人,难道有一个守得住秘密,据风流男人所说,跟女人私通以后去跟别人说,竟要占得一半快乐呢。”
“唔,可我并不是风流男子啊,这你是知道的,我只是一个爱你的男人。哦,可能我不应该这么说。我自己还不知道到底爱不爱你,不过我自从第一天看见你以后,一直都想要你。你现在知道我那天晚上告诉你的话,句句当真,那么你就不要拒绝我了。你究竟要多少钱?我给你两百镑,让你存到金铺子里去,以备不时之需吧。”
谈到钱,当然是中听,可是琥珀想起波卢将来万一要知道,因而难免要伤心,于是觉得比钱更重要了。
琥珀刚才告诉阿穆比,说莫伦什要和她结婚,这话是真的。在过去七个月里面,他们是快乐而满足的,的确享受一种同居的乐趣了。他们一起做着同一件事情,常常感到一种本能的快乐,有时哪怕单单相聚在一起,也就洋溢着一种温馨的感觉了。
他们难得吵架,只除了伦什的嫉妒心被激起来的时候。其实他的吃醋大都是无端的,因为琥珀没有看见阿穆比之前,实在并不曾不忠于他。只是她每星期要赶车到金丝篮去看她的孩子一次。起先她把这事瞒住伦什,已经瞒了好久了,可是后来有一天他忽然责备她不该瞒住他私自外出,可见她另有男人,于是引起一场激烈的争吵!她只得把去看孩子的事老实交代,并且对他说自己已经结过婚。
此后两三天之内,他都愤愤然怒气难消,可是虽然经常揭穿她的谎言,对于她的爱情却似乎始终如一,甚至这件事之后,他仍要求和她结婚。从前她拒绝他求婚的借口,总说他是跟她开玩笑的,现在不便再拿这话来推辞,只得改说这件事万不可能了。重婚是要处死刑的呢。
“他是永远不会回来的,”伦什说,“可是万一他回来的话——唔,那你不要管我吧。我会想出办法来,宁可让你做寡妇,不叫你犯重婚罪就是了。”
可是琥珀还是委决不下来。她想起结婚,仍心存余悸,认为结婚简直是一种陷阱,一个女人若是落进去,就永远没有再见天日的希望了。结婚会给予男人种种好处,从此我就失去了人身自由,因为这个国家的法律从来不肯考虑妻子的苦衷。她之所以犹豫不决,为的是她心怀鬼胎,使她永远不得安宁了。
她的心思是这样的:我如果跟伦什结婚,我的生活会变成怎样呢?他一定要我离开舞台,从此我就关在家里专养孩子了。(原来伦什以为她那孩子一定是前夫所生,所以虽然没有见过他,却暗暗怀恨在心,并且产生一种愿望,要她替他养个儿子出来。)而且他一定会变得更加嫉妒,如果我从交易所里迟回来半小时,或者在公园的球道上面跟一个男人笑笑,他就要难受得连骨头都粉碎了的。
他估计也不会像现在这么慷慨了。我若花了三十镑钱去买一件新衣裳,难免就要惹麻烦,并且他一定会说我去年买的大衣还可以将就对付。能料定,第一件事就是我的身体一定会发胖,肚子定会跟瓮子一般隆起来,等不到二十就已断送青春了。总之,我不如现在这样好。我已经享有了做人妻的一切好处,因为他爱我,而且不会把我抛弃,而做人妻的坏处却是一样都没有,因为我是自由的,一切都能自作主张,并且高兴什么时候离开他都能由我自便。
她又曾听说万岁爷屡次向人提起,说他认为她是舞台上最漂亮的一个女人,尤其是她到汉普敦宫最后一次登台以后,他曾对人说过他很妒忌那个供养她的男人呢。
阿穆比回到伦敦大约两个礼拜之后,琥珀又换了一个女佣。原来那天琥珀一边洗澡一边跟阿穆比谈天,被嘉娣闯来看见,琥珀就马上把她解雇了,临走并且警告她,说阿穆比在宫廷里是有势力的,要是她敢把撞见的事情告诉任何一个人,他就要叫人割掉她的舌头。对伦什呢,她谎称那女孩子有了身孕才辞掉她的。
就在那天早晨,她从新交易所坐着马车去演习,车子在一株金顶的花柱旁边受阻停下了。暴风正在大声叫骂前面挡住去路的车子,忽见车门唰地一下拉开,一个女孩仓皇跳进车厢里。她头发蓬乱,眼睛骨碌碌地转。“求求你,夫人!”她嚷道,“请你告诉他说我是你的女佣!”她那张姣好的面孔显得紧张而迫切,声音充满着热情。“哦,上帝!他来了!求求你,夫人!”她又将琥珀看了一眼,愈发显出迫切哀求的神情,然后将身子缩到车厢角落里,把斗篷上的风兜拉到她那红艳艳的头发上来。
琥珀不胜惊异地瞪了那女孩子一眼,然而不等她开口说话,车门又忽地拉开,一个穿蓝制服的巡捕拿着一根警棍将头探进车厢里来了。琥珀骤然看见他,不由也吓得往后一缩。可是她想起了现在巡捕已经奈何不了她,就很快恢复了原状。
那巡捕误认为她是一个富太太,对她行了半个敬礼。“对不起,打搅你了,夫人,可是这个****刚才偷了人家一卷面包。”然后他又放声嚷道,“我要用国王的名义逮捕你!”说着他就从琥珀面前伸过手去要抓那个女孩子,那个女孩子越发缩成了一团,把条裙子拼命往自己身上抽紧。琥珀虽然没挨着她,却感觉到她在剧烈地颤抖。
琥珀对于新开门里的记忆突然涌现出来,霎时间怒火中烧,拿她的扇子在那巡捕的手腕上啪地打了一下。“你在这里做什么啊,先生?这女孩子是我的女佣呢!你赶紧放开手吧!”
那巡捕不胜惊异地朝她看了一眼。“唔,夫人,我不敢说像你这样一位太太也会说谎,可是这女孩子刚才从那货车上偷了一卷面包,是我亲眼目睹的。”
说着他将身子越发伸进来,一把抓住那女孩子的手腕,将她往外拖。那时已经有许多看热闹的人围上前来,琥珀就用鞋尖向那巡捕的胸口踢了一脚,同时又将他猛力一推,致使那巡捕的身子摇摇晃晃,引得大家一阵哗然轰笑。他往后倒退几步,她就扑上前去将车门砰地关起来。
“走吧,暴风!”琥珀嚷了一声,车子就隆隆地碾上前去,撇下警棍在那污浊的泥沟里自去翻身了。
两个女人一时都没有话,那女孩子只是充满感激他瞠视着琥珀,琥珀因刚才见了巡捕引起的愤怒和虚惊,还在那里吁吁地喘气。
“哦——夫人!”她终于嚷道,“我怎么谢你呢?如果没有你,我早就被带到新开门里去了!我的天,当时我根本没发现他,等他抓住我方才知道,我挣脱了,拔腿就跑,跑得飞快,不料那该死的还是紧追不舍呢!哦,夫人,真是太感谢你了!像你这样一位富太太,竟肯关心我这样的穷苦人,真是难得极了。我若关进新开门里去,本来跟你毫不相干——”
她这一套滔滔不绝的话说得非常轻快而有节奏感,同时她那美好的容颜上面表情丰富而生动。她的年纪约摸不超过十七岁,娇滴滴,长着一双淡蓝的眼睛,疏疏淡淡弯着几根睫毛,只是那木杓形的瘦削鼻子上面有几点黄斑罢了。琥珀等她说完,对她微微一笑,马上就喜欢她了。
“这一班该死的巡捕呀,真是乱来一气!他们每天要是不能把半打本分的公民带进监牢里去,就要算是白过一天日子呢!”那女孩子自觉惭愧地垂下眼帘。“唔——不瞒你说,夫人,我确实偷过那卷面包。”说着她拍拍她的大衣,只听得噗噗噗,那面包就藏在底下。“我可以发誓,我实在没有办法了!我的肚子多饿呀——”
“那么你就赶快吃好了。”那女孩子毫不迟疑,随即掏出那个焦皮裂口的面包卷,掰下了一个尖儿,往嘴里一塞,猛嚼了起来。琥珀惊讶地朝她看了看。
“你多久没有吃了?”那女孩子将第一口面包咽了下去,又咬了一大口下来,含糊地回答道:“两天了,夫人。”“哦,我的天!这儿,你拿去买一顿中饭吃吧。”她掏出好几个先令,将它扔到那女孩子的膝胯里。
这时她们的车子已在戏院门前停下了。琥珀撩起了裙子,正准备要跨下车去,那女孩子将身子扑上前去,极有兴致地朝窗外瞪着眼睛。
“我的天,夫人,你要去看戏吗?”“我就是一个戏子。”“是吗!”她听见她的大恩人从事这样显眼而不光彩的一种职业,似乎很惊喜。她马上从她自己坐的那一侧跳下了车,跑到前面去向琥珀行了个礼。“谢谢你,夫人。你真待我太好了,若我能有替你效劳的地方,请你跟我说一声。我是不会忘记的,你放心吧。我的名字叫做波拿尔,是帮人做女佣的,不过现在还没有人家。”琥珀站住了,很感兴趣地将她看了看。“你是做女佣的!那你怎么从上次待的人家出来了?”那女孩子低下了她的眼睛。“我开除了,夫人。”她的声音低落成一种耳语,接下去说道,“东家奶奶说我跟她的儿子通奸呢。”说到这里她又急忙抬起头来,迫切地辩解道,“可是我并没有做这种事,夫人!我可以对天发誓,确无此事,原是她儿子在打我的主意呀!”琥珀笑起来。“唔,我的儿子年纪还很小,不会和人家通奸的。我也正在寻找女佣人,你吃过中饭后要是肯到马车里来等着的话,过一会儿我们来谈谈吧。”她把波拿尔雇用下来,工资是每年四镑,外加她的衣服和吃住。做了三四天,她们就成了好朋友了。琥珀认为波拿尔是她生平遇到的第一个真正的知己,波拿尔干活也的确又快又好,无论擦地板还是替琥珀出门时候做头发,同样干得有条不紊的。
她的为人又开朗,又活泼,脾气一直都很好,而且一直保持着这些品性。她跟琥珀谈的话很多,甚至连女人最秘密的事也肯彼此交换。不久拿尔就把女主人的生平经历全都知晓,只除她在新开门和帕伊兹镇上的一段生活,琥珀对于拿尔做人家女佣的一段冒险故事也知道详情了。原来那家人家有四个年轻美貌的儿子,都转着拿尔的念头,尤其是那大儿子竟以为自己爱上拿尔,就向他的父母声明要跟她结婚。她的父母当然大为惊骇,所以马上就把拿尔开除了。
伦什不在家的时候,她们主仆二人就同睡一床,平常拿尔睡在一张有转轮的小榻上。照例拿尔不但要侍候琥珀,并且要侍候伦什,替他穿衣脱衣。有时她见他光着身子在房间里,也不会觉得尴尬,不久之后,她就认为莫上尉是她生平见过的第一个漂亮男子了。因而他将她拉过去做自己的说客,她就屡次替他劝琥珀和他结婚。
“莫上尉真的很爱你呀,夫人!”她每天早上给琥珀梳头发的时候总要对她这么说,“而且他是一个最漂亮的人物,又最温柔!我可以发誓,他无论跟谁结婚都会是一个极好的丈夫!”
可是琥珀开始总不过对她笑笑,后来她就开起玩笑来,说是她自己爱上他了,对她的劝告越来越不感兴趣。“莫上尉原是很好的。”她最后说道,“但他毕竟只是万岁爷卫队里的一名军官啊。”
“唔!”拿尔听她把皇家的官职说得这么轻慢,大为诧异地嚷起来,“那么你打算嫁给谁呢,夫人?难道要嫁给万岁爷吗?”
琥珀对她这一句挖苦微笑了笑,又把眉毛耸了耸,以示自己的优越。这时她正要动身到戏院里去。她把手套慢慢拉上。“我可能有这个想法。”她慢吞吞地说道,见拿尔惊得嘴张着合不拢,就又重复道,“是的,我可能有这个想法。”说着她迈步向门口走去,但她刚刚把门握住手,又突然回过头来,“可是这件事情你对莫上尉千万不可泄漏一个字,你听见了吗?”
琥珀所以有这个想法,因为她曾听说察理要跟她睡觉。据说这话察理亲口告诉贝科哈官,贝科哈官告诉柏克雷,柏克雷告诉吉埃华,吉埃华才传到琥珀耳朵里来的,但这可能只是谣言,未必真有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