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旋开了门锁,两步并作一步地跳上了楼梯,急急地要去照镜子,因为她自己一定已经大大改样了。她几乎要到楼梯顶的时候,突见自己的房门唰地打开,伦什从里面出来巍巍然站在她头顶。光线在他背后,她看不出他脸上的表情,可是从他的声音听出他是在生气。“你究竟去哪里了?”他质问道,“现在已经两点半了。”
琥珀愕然地愣了片刻,瞪着眼睛朝他看,仿佛他是一个刚闯进来的生客。然后,她傲然地翘了一下嘴巴,昂然向他走去,一声不响地想要挨过他。可是他抓住了她的手腕,一把将她拉上前去。他眼睛里闪着一种危险的光芒,是他的妒忌被激起时的特征,她一向看惯了的。
“回答我啊,你这猖狂小****!白宫里的戏文十一点钟就完了!以后你究竟去哪里了?”
他们彼此瞠视了好一会儿,然后琥珀噘起了嘴唇,将手拼命地缩回。“你捏痛我了,伦什。”她哭丧着脸道。
伦什的面容松弛下来,虽犹豫了一刻,却终于把她放开了手。可是她正拔腿要走的时候,一个沉重的钱囊从她手笼里面掉下来,喀啷一声落在地板上,显然那里面装的都是钱。他们的目光同时落在那上面,这时琥珀抬起头,见他正眯着眼睛,亮晶晶闪出怒火,颈脖上的青筋根根暴起来。
“你这该死的****婊子啊。”他温和地说道。然后他忽然抓住她的肩膀,将她摇起来,越摇越猛烈,以致她的头像一面拨浪鼓似的,几乎要掉下来了。“究竟是谁?”他嚷道,“你刚才是跟谁睡觉的?你讲出来,不然非扭断你的脖颈不可!”“伦什?”她哀求道。但是他一放开了她,使她开始恢复了意识,她自己的忿怒也就暴涨得不可控制了。“我是跟万岁爷睡觉的!”她大声嚷道,“我刚才就在那里!”说着她把脖颈揉起来,然后低声说道,“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说?”
他朝她瞠视了好一会儿,开始还有些怀疑,然后逐渐地,她看出他的希望和自信都破灭了。“你骗我。”他最后说道,“我不信。”
琥珀抬起手来理理她蓬松的头发,同时给他一个残酷傲慢的微笑。“哦,你不信吗?”
他嘴硬心虚,其实是相信的,而她也知道他未必不信。
他再没有一句话,回房去从椅子上拿起他的大氅、刀和帽子,就迈步要走。他用一种鄙薄和嫌恶的眼光最后看了她一眼,但是她只冷冷地耸了耸眉毛。当他跨出门槛将门砰地带上,她就弹了一下手指,急忙转过身,走进卧室去照镜子。
她认为,一个女人受过国王的宠爱,就会跟平常人的相貌不同。她希望镜子里的自己,皮肤和头发都一起容光焕发。不料她大失所望,只见自己异常的地方不过是头发蓬乱,以及眼圈底下多了两个疲倦的黑影而已。可是我终究不同了,她得意地对自己说。我现在算得一个人物了!我已跟国王睡过觉了。第二天早晨,拿尔去叫醒她,却让她叱喝了一阵,然后她翻个身,说她今天要睡个痛快,他们演习能不必等她。当她醒来,时间已经傍午,演习早已结束了。她打了一个呵欠,挺了挺身,拉开了沉重的帐门。她突然伸手到羽毛褥垫底下,掏出一口袋的钱来,把它倒在枕头上,又再数了一遍。
总共五十镑。你就想想看吧——五十镑的见面礼,已是一个女人所能得到的最大荣誉了。
那天她去戏院之前,先把钱存放到牛散达那里。到了戏院,已经是两点多了。果不出她所料,她一走进化妆室,随即一班同事都哄动起来,那班女戏子一时叽叽呱呱地都围上前。菲克竟将她一把搂住。
“琥珀,我们以为你今天不会来了呢!快些!跟我们讲讲吧——我们太想听了!究竟是怎么样的?”
“他给了你多少钱呢?”“他跟你说些什么?”“你在那里待了多久?”“究竟跟普通的男人有没有区别?”
察理召御女戏子,这还是第一次。当时那些女戏子一边嫉妒她,一边为自己的职业感到自豪。但是这两种成分都被好奇心压掉了。
琥珀一向心里有话藏不住,她对她们提出的问题全都回答出来。她告诉她们,说国王为人很随和,而且非常尊重她,仿佛她是个头等命妇一般。至于她当时惊吓得差点要晕过去的那种情形,她却不提讲到钱,她也只含糊地暗示她们,起码有一千镑。
“你什么时候再去呢?”菲克趁斯戈洛奶奶帮琥珀脱衣服的时候终于问她道。
“哦。”她随便地回答说,“总不会很久的吧,我想,可能就在下一个礼拜。”
她心里很有把握,因为她虽跟他相处了不过一个小时,离开的时候却有一种感觉,在他曾经结识的所有女人当中,她是使他最觉愉快的。她却不曾想,可能其他的女人都跟她想法一样呢。
“唔,夫人!”这是杰都蒙的声音,带着几分冷酷、嘲讽,他正挨过人群向她走来,“那么你终究是来了。”
琥珀不觉一惊地抬起了头,给他一个友好的微笑。她虽然认为自己的身份已经变了,却想装得跟平常一样,至少也要等她的新地位比较确定了再说。“我是迟到了一点。”她一边将头伸进斯戈洛擎给她的一件衫子,一边认错道。
“你今天早晨没有来演习啊。”
“没有,”她将两只手臂插进袖子里,斯戈洛就将那衫子往下一拉,使得她的头露出来。“不过那没事的。这一个角色我已经演过十多次了,不用演习我也记得很熟。”说着她拿起一面手镜,将脸朝向了亮处擦起粉来,又把刚才套衣服时涂到下巴上去的一点胭脂抹掉了。
“对不起,孙夫人,到底谁该演习谁不该演习,请你容许我来决定吧。我已经把你的角色改给马菲克演了,我原知道你做妓女做得很好,无须演习的。”
大家听见这话都吃吃笑起来。琥珀向菲克射了一眼,见她脸上清晰显出满脸的奸恶。她差点要发作起来,说她非演原来的角色不可,不然宁可不演,可是她想了一下,就马上忍住了。“可是我知道我的台词,我虽没有演习,也是每个字都记得的!而那个角色,不过是个小角色!”
“可能吧,夫人,可是凡在别的地方有事忙的,就只能委屈她干干小角色,否则就什么角色都轮不到她了。”他向周围那些眨着眼睛浮着笑容的脸掠了一眼,那上面恶意的快乐显而易见。“我也要对你们大家都警告一声,你们得要谨记,如果再有谁得蒙上头眷顾的话,再见吧。”他转过身子走出房去了。
琥珀见他敢这样对待她,不由心生怒火,但有一点觉得能自慰的,以为总有一天会给他点厉害看,将他赶出戏院!可是她当时只是耸耸肩膀,噘了噘嘴。
“呸!我才不管这些呢!这种戏子谁乐意来做呢?”可许多日子过去了,她的这番羞辱并未因国王的再召御而被减轻,她继续在那里演小角色,静候着国王的宏恩再召。因为她周围的人,一直都刺激她,使她把这曾经一度蒙召而期再沐皇恩的念头始终都挂在心上。她的那些女同事,甚至有些男戏子,以及那班又回到化妆室里来巴结的花花公子,都已知道她这种心事,因此常对她冷嘲热讽,使她难堪,大家对她的态度似乎比从前更加放肆了。她对他们的这种讽刺,总试图装做镇静,常常一笑置之,实在忍无可忍,也就反唇相讥几句,但是心里总觉得空虚,说不出来的失望和抑郁。她想自己的牛皮都快吹破了,万一皇上从此不再召御她,岂不要羞死人吗?
而且当她蒙宠后正在得意的时候,总以为自己对伦什失去感觉了,不久她就挂念起他来了。自从他们闹翻后不到一星期,菲克就告诉她,说伦什已经送了一只钻戒给另外一家大戏院里的诺理丝夫人,又说诺理丝夫人亲口告诉她,伦什已经打算要把她包去。
“唔,你干吗要告诉我呢!即使他到磨石公园里去给那些花花绿绿的****每人一只钻戒,也与我无关呀!”
但她这番话都是言不由衷的。现在她正一天天地体会到,莫伦什对于她的幸福,其重要性实在是她始料未及的。她现在才知道,如果没有他的保护,她就要招惹许多麻烦来。例如化妆室里那班花花公子,如果她仍旧受他保护,就决不敢这样放肆地来纠缠勾引她了。现在没有了他,她觉得自己突然陷入了一个冷酷凄凉的世界,其中所有的人都嫉恨她,不希望她过得好。她觉得他们谁对她都没有一点善意和同情,反而幸灾乐祸。
她又懊悔起来,不该跟着嘉爷到伦敦来受这种罪。然而拿尔一直都很乐观,虽然第一次召御以来,已经相隔十日无消息,也仍失望。她以为万岁爷一定很忙,虽想见她也抽不出空。“你别灰心,夫人。”她劝解她说,“你要知道国王是日理万机的忙人呢。”
可是琥珀不相信她的话,她在炉子前边的一张椅子上坐着,满腹牢骚地嘟哝起来:“哦,拿尔,你该跟我一样明白的,我若曾讨他的欢喜,他早就该来叫我了!”
她听了琥珀的几句牢骚,只轻轻叹了一口气,并没说话,因为她也有些给灰心了。但是几分钟后,就听见外面有人敲门,她一下跳起来,赶忙奔到门口去。
“喏!”她胜利般嚷道,“这次一定是他了!”琥珀却仍很镇静,只掉转头从椅背上边向门口看看,以为来的定是哪位花花公子,或者郝察理,或者杰都蒙,专门来看她的。可是拿尔把门拉开时,她却看见一个童仆站在那里,身上穿着制服,又听见他问道:
“孙夫人在吗?”“我就是孙夫人。”她从椅子上跳起来,赶紧奔向门口。“有什么事?”“我是伯洛杰先生派来的,夫人。我家主人向你致意,问你今晚十一点半钟是否愿意去到他公馆侍候他?”“这是圣旨呢!”“是的!”琥珀嚷道,“是的,我当然愿意!”她从桌子上捡起一块钱来给了那童仆,等他走了之后,她就转身一把搂住了拿尔。“哦,拿尔,他确实是喜欢我的!他还记得我呢!你想想看罢!今晚我就要进宫去了!”
突然她又停住了,学着那个童仆硬绷绷地微微鞠了一躬,说道:“孙夫人在吗?我家主人向你致意,问你今晚愿不愿意到他公馆侍候他?”然后她唰地转身,欢天喜地哈哈笑着跳进房里去。可是在她旋舞的时候,她突地停住了,又板起脸来。“我穿什么衣裳去好呢?”然后两个女人叽叽呱呱一起奔进卧房中。炉台上的时钟正指着九点。
这一次,她愈加肯定他是喜欢她的了。上次她还感到一点敬畏和矜持,这一次全部消失。
他们有说有笑,竟如老朋友一般。她自从离开嘉爷,觉得他是她遇到的男子当中最迷人的一个。她临走时,他也同上次一样对她说道:“晚安,亲爱的,上帝祝福你。”然后他开玩笑地拍了一下她的屁股,又给了她一口袋的钱。
暴风和显芝在候班门外等她。她一上马车,他们就扬鞭出发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