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望着她白色的身影向大车走近——车上已经放着她的行李箱。然而,苔丝还没到达大车旁边,另一辆车倏地从山坡顶上的一个树丛里驶出,绕过那儿路上的一个弯道,经过行李车,在苔丝身旁停下来。苔丝抬起头来,非常惊讶。
德比太太这才看清楚,那第二辆车不是像第一辆那种粗笨的大车,而是一辆崭新的双轮轻便马车,不然就是一辆狗车,装饰华丽,非常显眼。驾车的是一个二十三四岁的年轻人,嘴里衔着雪茄,头戴漂亮的帽子,身着硬领和浅褐色衣裤,配有白色的领饰,手上戴着棕色的驾车用的手套——总而言之,他就是一两个礼拜前骑马拜访琼·德比,打听苔丝消息的那位漂亮的青年。
德比太太像个孩子似地拍起巴掌来。接着她低头朝下看看,随后又抬起头来望着前方。眼前的情景意味着什么?她还能看走眼吗?
“那个人就是我们的有钱的亲戚,要娶姐姐做阔太太吗?”最小的孩子问道。
这时候她们看到穿着细布衣裙的苔丝一动不动地站在那漂亮的马车旁没有动身,尚未做出决定,马车的主人正在对她说话。她看上去踌躇不定犹豫不决,其实不止如此:她有疑虑,觉得害怕。如果可以的话,她宁愿坐那辆粗笨的大车。那青年从轻便马车上下来,估计是在催促苔丝坐上去。苔丝把脸转向山下的母亲和妹妹,望着她们。猛然某个念头使她迅速做出了决定,极有可能此时她想到“王子”是因她而死的,她决然登上轻便马车。那年轻人也上了车,坐在苔丝旁边,马上挥鞭策马。他们迅速超越载着行李箱缓慢行驶的大车,消失在山的那一边。
苔丝刚从眼前消失,几个孩子就泪水盈眶。最小的那个说,“我不要可怜的苔丝就这样离开我们去做阔太太!”然后咧开嘴,号啕大哭起来。这个新观点相当具有传染性,她的一个姐姐跟着哭了,另一个也哭了,三个孩子悲伤地放声大哭。
琼·德比转身回家的时候也是泪水涟涟的。不过,等到回到村里,她觉得木已成舟,也只能听天由命了。可是当天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她又唉声叹气,她丈夫问她为什么。
“唉,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为什么,”她说。“我在想,如果苔丝不去的话或许好一些。”
“那你之前为什么没有想到呢?”“唉,那是孩子的一个机会嘛——不过,要是能重新做一次这事的话,我要先弄清楚那年轻的先生是不是真是个好心人,是不是会像对待他的亲人那样尊重苔丝,然后才让孩子去。”“是啊,或许你本来就应该那么做的,”约翰爵士粗声粗气地应道。琼·德比无论什么时候总能设法找到理由安慰自己:
“喏,苔丝是德伯家的嫡传子孙,如果用好她那张王牌,那么她和那个年轻人打交道就不会不失败。那年轻的先生要是不马上就娶她为妻,以后也一定会的。因为,他喜欢苔丝,而且是心急如焚,这任何人都看得出来。”
“她的王牌是什么?德伯家的血统,你是指?”“不,笨蛋;是她那张漂亮的脸蛋——就像我年轻的时候一样。”
8
亚历克·德伯上了车在苔丝身边坐下,就驱赶着马顺着第一座山的山脊飞快地向前跑,一路上唠唠叨叨地对苔丝说恭维话;把那辆装行李的大车远远地甩在后面。马车载着他们到了一个坡地的边缘,接下来是一段长而直的下坡路,左右有一英里。
苔丝尽管生来胆大,可自从她家“王子”在路上被撞死之后,每逢坐车就变得特别胆怯;马车稍稍的异样晃动就使她感到害怕。因为亚历克·德伯赶车时有些莽撞,所以此时苔丝担心起来。
“先生,下坡时你会赶得慢一些吧,我想?”她装着随便问问的样子说。
德伯转过脸来看着苔丝;他那大而白的门牙衔着雪茄,两片嘴唇慢慢地现出微笑。
“怎么啦,苔丝,”他抽了一两口雪茄后说,“这可不像你这样一个有精神有胆量的姑娘问出来的。告诉你吧,我下坡的时候总让马儿跑得飞快。还有什么能比这个更刺激的!”
“也许现在你不需要刺激吧?”“啊,”德伯摇摇头说,“有两位的需要考虑,不只是我一个人的。不能忘了蒂贝,她的脾气很怪的。”“你说谁?”“怎么,这匹马呀。我觉得刚才它很生气地回过头来望着我。你没有发现吗?”“别吓唬我,先生,”苔丝紧张地说。“喏,我没有吓唬你。要是说有什么人能驾驭这匹马的话,那就是我。”“为什么你会养这样一匹马呢?”“啊,你问得好!这是命中注定的吧,我想。蒂贝从前踢死过一个人;我买下他才一会儿它又险些把我踢死,后来——我差点儿打死了它。可是现在它的脾气依旧很急躁,非常急躁;有时候,人们在它后面时生命安全完全没有保障。”
他们马上就要下坡;不知是马儿还是亚历克·德伯的意思(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这牲口几乎一点儿不需要提醒就撒腿狂奔起来,显然它心里完全明白主人希望它这么做。
马车急速地直往下冲,两个轮子陀螺似地嗡嗡作响,车身左右摇晃,在他们的前面,能看见马的身体在上下起伏。有的时候,马车仿佛在仅有一只轮子着地的状态下前行好长一段路;偶尔,路上的石块被马踢起,打着旋飞越树篱,马蹄与坚硬的石块相撞迸发出的火星比日光还亮。马车越是向前,这条笔直的道上的景色就越开阔,道两旁的土埂就像一条木棍被折成两段,在他们两边飞疾而过。
透过苔丝的细布衣裙风一直吹到她的皮肤;刚洗过的秀发在她身后随风飘舞。尽管她决心不让内心的恐惧表现出来,可两只手却死死抓着德伯牵执缰绳的那个胳膊。
“别碰我的胳膊!否则我们两人都会被甩出去的!抱紧我的腰!”
苔丝抱住德伯的腰,他们就这样到了这段下坡路的尽头。
“总算没出事,谢天谢地,尽管你做得这样蠢!”苔丝涨红着脸说。
“苔丝——嘿!你生气了!”德伯说。
“事实就是这样嘛。”“好了,你用不着觉得刚刚脱离了危险就这样忘恩负义地松开……”
苔丝没有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什么;在并非出于本意地抱着德伯的腰时,她没有考虑他是男人或是女人,是木棍还是石头。此刻她重又变得拘谨起来,一语未发地坐在那儿,他们就这样来到又一个斜坡的最高点。
“喏,现在来第二次!”德伯说。“不,不!”苔丝说。“留神一点儿吧,请你千万别乱来。”
“但当人们发现自己到了郡里的最高点之一的时候,他们是必须返回山下的,”德伯回答。
他放松手中的缰绳,因此他们又一次往下直冲。两人坐在车上左右摇晃,亚历克·德伯把脸转向苔丝,像玩笑又像嘲讽地说:“喏,来呀,像刚才一样再抱紧我的腰,我的美人儿。”
“决不!”苔丝下应道,同时竭尽全力坐稳身子,以免碰到德伯。
“苔丝,如果让我亲下你那两片红红的嘴唇,或者只亲一亲你温和的脸蛋儿,我就让马停住——说话算话,我决不骗你!”
苔丝听了惊恐万分,在座位上往后退缩,躲得更远,德伯看见她这样便重新催马疾驰,把她摇晃得更加厉害。
“没有其他办法吗?”过了了阵子她觉得继续这样下去实在不行了,只好这么说;那两只大眼睛像野兽的双眼瞪着德伯。显然,她母亲把她打扮得这么好看产生了悲剧性的效果。
“没有其他办法,亲爱的苔丝,”德伯回答。
“哦,我真不知道——好吧,亲就亲吧!”苔丝一边可怜的喘气一边说。
德伯收缰勒马,车子渐渐慢了下来,就在他马上得逞的那一刻苔丝忽然往旁边一躲;这动作几乎完全情不自禁。德伯此刻双手正拉着缰绳,被苔丝弄得猝不及防。
“嘿,真是该死——这会使我们两人的脖子都摔断的!”苔丝这位情绪波动相当大的伙伴骂骂咧咧地说。“你这个小妖精,竟然会这样耍花招,嗯?”
“好吧,”苔丝说,“既然你坚持这么做,那我不动就是了!不过我——原本以为你是我的亲戚就会善待,会保护我!”
“管它亲戚不亲戚!来吧!”“但我不要别人亲我,先生!”苔丝哀求道;一大颗泪水顺着面颊往下淌,同时,由于她竭力不让自己哭出来因此嘴角微微颤抖。“如果早知道这样我就不会来了!”
她的哀求没能使德伯心软,于是她僵坐着,被迫让德伯吻了一下。这事刚结束,苔丝马上羞得满脸通红,慌忙取出手帕去擦脸上被亲过的地方。亚历克·德伯见了,心中的激情立刻受到打击,未免觉得生气,因为苔丝的举动显然全部是真情流露。
“你这个乡下姑娘还真敏感呢!”这年轻人说。苔丝没吱声。说实话,她并不很理解这句话的含义,也没有想到自己刚才不由自主地用手帕擦脸是冷落了亚历克·德伯。事实上,她已经使这个吻不复存在。——要是说真能完全做到这一点的话。她朦胧地意识到德伯生气了,在梅尔伯里砀和温格林附近马儿开始小跑步拉着他们继续前行的一路上,她始终直直地望着前方,直到看见又要走一段下坡路的时候才大惊失色。
“你这么做我要让你后悔!”亚历克·德伯重新扬起马鞭的时候又说,从语气中听得出他怒气未消。“除非,我说,你愿意让我再亲一下,不用手帕擦脸。”
苔丝叹一口气。“好吧,先生!”她说。“哦——让我把帽子捡回来。”
就在她说话这会儿她的帽子被风吹到了路上,因为此时他们的车速决不算慢。德伯把车停住并说愿意下去替她捡帽子,然而苔丝已经从另一边下了车。
她走回去把起帽子捡起来。“你不戴帽子更加好看,真的,要是说你还没有漂亮到顶的话,”德伯说,他的视线越过马车后部注视着苔丝,“好了,上车吧!你怎么啦?”
苔丝戴上帽子,系好带子,却并不上前。“不,先生,”她说时唇红齿白非常显眼,目光里透着勇敢和得意。“不上车了,我告诉你!”“什么——你不上车坐在我旁边?”“是的,我要步行。”“到特兰特里奇还有五六英里呢。”“就是还有几十英里我也不在意。况且,那辆大车还在后面。”“你这个狡猾的坏女人!现在你说——你是不是存心让帽子吹到地上去的?我敢肯定你是存心的!”苔丝的沉默证实了德伯的猜疑。于是他用所能想到的一切脏话咒骂苔丝。随后他猛然掉转马头,企图冲向苔丝把她夹在车和树篱之间。然而如果他真的这么做就一定会使苔丝受伤。
“你用这样狠毒的话来骂我真不知羞耻!”苔丝的头伸出在树篱上方激动地大声说;这时候她已赶紧地钻进了树篱。“我一点儿不喜欢你!我厌恶你!我恨你!我要到母亲身边去!我要回去!”
苔丝发怒,德伯的火气反而消了,他开怀大笑。
“嘿,我反倒更加喜欢你了,”他说。“好了,我们言和吧。你不乐意我就决不再亲你了。这一次我以性命担保!”
这几句动听的话没能引诱苔丝重新上车,然而她也不反对德伯赶着马车在旁边跟她一块走。他们就这样慢慢地走向特兰特里奇。苔丝被迫步行完全是德伯的不轨行为所造成,对于这一点,这位年轻的先生在途中不时表现出一种极大的烦恼。或许苔丝这会儿确实能完全信任他,可此刻他已经失去了她的信任;苔丝继续步行,似乎若有所思,好像在琢磨回家去是否更明智些。但是她已经下了决心,现在反悔让人觉得完全就是孩子气了,除非有更加重要的理由。怎么能因为这种感情上的原因把行李弄回去从而破坏整个重振家业的计划?如果这样她将怎样面对父母呢?
几分钟以后,“坡居”的烟囱映入他们的眼帘,在右边一个幽深僻静的所在他们还能望见养鸡场和农舍,那里就是苔丝的目的地。
9
苔丝被指派去喂养和料理的那些鸡的主要活动场所是一所茅草屋顶的乡下房子,这所房子外面的场地从前是花园,但如今成了被践踏得乱七八糟、上面满是沙石的空地。房子的墙壁上被常春藤缠满,烟囱被这种寄生植物的大枝缠绕,看上去仿佛是一座被废弃的塔。底层的房间完全被鸡所占领,它们在那儿四处走动,俨然一副主人派头,似乎这房子是它们自己所建造,而不是由如今被掩埋在尘土之下、东西方向躺在教堂墓地的那些有领地法院案卷副本为证的副本土地保有者所造。当年,这份地产的所有权依照法律刚一落到斯托克·德伯太太的手中,她就满不在乎地把这所房子改为鸡舍;她的这一做法,在房子旧主人的后代看来,根本就是对他们家族的侮辱,因为这房子曾花去他们祖先很多钱,在德伯家来到此之前他们家好几代人生活在这里,他们对这房子感情很深。
曾经有过几十个婴儿啼哭的这些屋子现在回响着新生小鸡啄食的笃笃声。屋子里的一些地方曾经放着椅子,让收工回来的种田人歇息,如今椅子被鸡笼取而代之,关着烦躁的母鸡。屋前那一块块地原先由一代一代屋主用铲子和锄头收拾得井井有条,现在被公鸡用爪子扒得乱七八糟。
这所茅草屋顶房子外面的花园四周有一面围墙,围墙上仅有一扇门供人通行。
苔丝生于禽贩家庭,第二天早上她就按照她那内行的设想重新布置和改进这个养舍。干了一个钟左右的时候,围墙上的门被打开,一个系白围裙戴白帽子的女仆走了进来。她从那庄园宅第里面出来的。
“德伯太太跟往常一样又要她的鸡啦,”女仆说;她意识到苔丝没有完全听明白,又解释说,“太太已经老了,还是个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