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子!”苔丝跟着重复了一遍。这一情况使她感到困惑,但是她还没有来得及想明白自己到底疑虑什么,就已经在女仆的指点下抱起了两只最好看的汉堡鸡,跟在怀里也抱着两只鸡的同伴后面前往不远处的庄园宅第。这座宅第尽管装饰华丽、气势宏伟,可在它的这个区域处处都有一些迹象——能看见前方有鸡毛在空中飞舞,草地上放着一只只鸡笼——表明屋子的某个主人甚至能让自己喜爱这些不会说话的动物。
在底层的一间卧室里,一位白发妇人背对亮光安坐在一把扶手椅内,她不超过六十,也许更年轻一些,头戴一顶大便帽;她就是这座庄园宅第的所有者。苔丝一条手臂托着一只鸡走到这位太太跟前。
“啊,你就是来照料我那些鸡的年轻姑娘吧?”德伯太太说,她辨出一个陌生的脚步声,“我希望你会好好地待它们。我的管家告诉我,你来养鸡很合适。呃,它们在哪里?啊,这是斯特拉特!不过它今天不是那么活泼,对吗?一个陌生人照顾它有点儿受惊了,我想。菲娜也一样——没错,它们有点儿受惊——你们是不是受惊了,亲爱的?不过它们不久就会跟你熟起来的。”
德伯太太说话的时候,苔丝和那女仆遵照她的手势把那些鸡依次放在她的膝上,让她把它们从头到尾地抚摩,检查它们全身上下。她只要摸一下就马上能分辨出是哪一只鸡,就能发现某一根鸡毛被折断了还是将要掉了。她还摸鸡的嗉囊,随后就知道它们吃的是什么,是吃得太少还是太多,她心里的种种想法都通过面部表情像演哑剧似的生动地表现出来。
两个姑娘送来的那四只鸡经德伯太太抚摩和检查过后被送回鸡合,另四只又被送来,如此反复,直到老太太所有那些心爱的公鸡和母鸡都被轮到——每一只放到她膝上的鸡她差不多都能正确判断,极少发生差错。
这情形使苔丝觉得似乎是在举行坚信礼仪式:德伯太太是主教,这些鸡是受礼的孩子,她本人和女仆则是把孩子们带上前去的教区牧师和副牧师。仪式结束的时候,德伯太太现出满脸皱纹突然问苔丝,“你会吹口哨吗?”
“吹口哨,夫人?”“是啊,用口哨声吹出各种曲调。”苔丝和大多数乡下姑娘一样,会吹口哨,虽然她一般在有身份的人面前不愿这样做。然而这会儿她大方地承认了这个事实。
“那么你每天都得吹。我曾经雇佣过一个男孩,他吹得很好,不过他走了。我要你对我的红腹灰雀吹,我看不见它们,所以我喜欢听它们唱歌;我们就是用吹口哨的办法教会它们各种曲调。告诉她那些鸟笼子在什么地方,伊丽莎白。你明天就要开始吹,不然它们唱歌的本领就会退步。这一段时间已经有好几天没人教它们了。”
“德伯先生今天早晨对它们吹过口哨,夫人,”伊丽莎白说。
“他!呸!”老太太脸上现出表示厌恶的皱纹,没再继续说什么。就这样苔丝想象中的亲戚对她的接待结束了,那些鸡也被送回了鸡舍。德伯太太的态度没有使这姑娘感到特别惊讶,因为看见了德伯家如此宏大、气派的府邸以后,她就不再有别的期待。但她压根儿不会想到,这位老太太完全没有听说过所谓苔丝是她们家的亲戚这个说法。她猜测这位双目失明的老太太和儿子之间没有多深感情。可在这一点上她也错了。德伯太太并非天下第一位无可奈对儿子既爱又恨,既喜欢又气恼的母亲。
尽管昨天有过不愉快的开头,可是既然被安排妥了,苔丝便想要体验一下在这个新的位置上的自由和新奇,她还很想知道自己有能力干好这么一件的事情,以确定有多大可能性保住自己的位置。当花园里只有她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她马上在一只鸡笼上坐下,煞有介事地噘起嘴唇练习她荒疏已久的本领。她发现自己吹口哨的水平已大大退步,只会把气空洞无力地吹出去,根本没法吹成清晰的曲调。
她继续不停地吹,可总是失败,心里觉得纳闷,这本来是一种天生就会的技能,此刻自己为什么就一点儿都不行了呢。吹了一会儿以后,她察觉到爬满花园围墙的常春藤枝条间有个东西晃了一下。仔细一看,一个人正从墙头跳到地上。
“哟,相信我!”他大声说,“从来没有人像你这么漂亮的,苔丝堂妹。我已经在围墙那边看了好久,你噘起那两片迷人的红唇,做出吹口哨的样子一个劲地吹,还不时自言自语地骂人,但就是吹不出个调调来。怎么,你觉得很生气了吧。”
“我恐怕是有些生气了,但没有骂人。”
“啊!我知道你为何要练习吹口哨了——那几只鸟!我母亲要你接着给它们上音乐课。她多么自私!仿佛单是照料这些该死的鸡还不够一个姑娘忙似的。如果我是你,就索性拒绝。”
“可她特别叮嘱要我做这件事,并且明天早上就要做好准备。”
“是吗?倘若这样的话,我来教教你吧。”“哦,不,不用你教!”苔丝一边说一边退向门口。“废话;我又不想碰你。喏,我在铁丝网的这边,你就站在那边,这下你觉得安全了吧。好,现在留心了。你噘起嘴唇的时候劲儿用得太大了。喏,应该像这样。”
亚历克·德伯说完还吹了一句“莫以负心唇”作为示范。
“你再试一下,”德伯说。苔丝竭力表现出沉默、拘谨的样子,紧绷着脸,就像雕塑一样。可德伯坚持他的要求,为了能使他尽快走开,苔丝按照他所教的方法噘起嘴唇,但却苦恼地笑了起来,接着又因为自己这样笑了而感到烦恼,脸倏地红了。
德伯鼓励说:“再试一次!”这一次苔丝特别认真,她又试了一次,终于出乎意料之外地吹出了一个真正的圆润的声音。她一时陶醉于胜利的喜悦之中,情不自禁地在德伯的面前笑了出来。
“这样就对了!你继续练习就会吹得很出色的。喏——我说过我不会靠近你的,并且,尽管我面对诱惑,我依旧信守承诺……苔丝,你是否感觉我母亲是一个古怪的老太婆?”
“我并不太了解她,先生。”
“你会发现的;要你学会吹口哨去教她的红腹灰雀,这还不能说明她古怪吗?现在她看我很不顺眼,可要是你把她的鸡照料好,你会讨她喜欢的。再见吧。假如你遇到困难需要帮助,别去找管家,来找我好了。”
苔丝·德比就是在这几个人构成的一个圈子、这么一个王国里面填补了一个位置,承担了一份差事。她头一天的经历相当典型,可以代表随后的许多天。
苔丝没过多久就发现,吹口哨的本领恢复之后,对着那些红腹灰雀吹曲子压根不是什么繁重的任务。每天早晨在鸟笼子旁边这样吹口哨带给她很大的乐趣。亚历克·德伯不在,苔丝无拘无束,她仰起头把嘴唇凑近鸟笼,对着她那些专心的听众自在、优雅地吹起来。
德伯太太睡的大床有四根帷柱,四面挂着厚重的锦缎床帷,她的红腹灰雀也在这间卧室里。有一次,苔丝正在挂着鸟笼的窗前像往常一样教鸟儿唱歌,忽然察觉那张大床后面有响动。当时老太太并不在屋里,这姑娘转过身,似乎瞅见一双靴子的足尖从床帷下边的缘饰底下露出来。于是她故意将曲调吹走样,暗示床帷后面的偷听者——假如真有人躲在那里偷听的话——她起了疑心。从这天起,苔丝每天早上都要去床帷后面查看一下,却从未发现有人躲在那里。亚历克·德伯显然打消了用这种埋伏的方法吓唬苔丝的的念头。
10
每一个村庄都有它自己的特点、习俗,以及道德标准。特兰特里奇这个村子及其附近一带的一些年轻妇女的轻浮是相当明显的,或许毗邻村子的“坡居”现在的掌权者也正是这个德行。这里还有一个更根深蒂固的坏风气,那就是酗酒。在地里人们老谈论的一个话题是省钱毫无用处;这些穿着粗布衣的精明人会靠着他们的锄或犁计算出一个事实,一个人依靠教区的救济比依靠他勤俭一生攒下来的积蓄来养老,日子会过得更宽裕。
他们最大的乐趣之一就是,每周六晚上收工之后去两三英里以外那个衰败了的集镇蔡斯勃勒,从酒类专卖者那把一些稀里古怪的混合饮料买来当啤酒喝,半夜三更才回来,礼拜天则睡它一整天,把这种饮料对消化不良作用全部睡掉。
最初有好长一段时间苔丝都参加这种每周一次的快活的家会。但是在一些年龄相仿的家庭主妇们怂恿之下——苔丝终于同意参加。第一次去蔡斯勃勒她就享受到了出乎意料的乐趣,因为经过了整整一星期管理鸡场的枯燥乏味的生活之后她被众人欢闹的场合极大地感染了。此后她便经常性去。她温文尔雅,惹人注目,而且正处于即将成为成熟女性的年龄,在蔡斯勃勒街上露脸便引来那些无所事事者诡秘的目光,因此,她虽然有的时候去的时候是一个人,但为了安全起见在晚上回家时总要找人做伴。
就这样过了一两个月,到了九月的一个礼拜六,逢上赶集也逢上赶会,从特兰特里奇来寻找这双重乐趣的佚游者又来喝酒。苔丝因为得赶完手上的活,所以直到黄昏才出发,比她的同伴晚到了很久。苔丝在苍茫的暮色里慢悠悠地向前走去。
到了蔡斯勃勒苔丝才发现这一天既是赶集又是赶会的日子,这会儿天快要黑了。她要买的东西不多,没多在工夫就全部买齐,随后她像以前一样,开始寻找几个特兰特里奇庄上的人做伴回家。
起先她没有找到;有人告诉她,大多数特兰特里奇来的人去跳舞了——在一个兼捆干草的泥炭贩子家里,镇上一个偏僻的角落。苔丝在打听这人住处的途中发现德伯先生站在一个街角上。
“怎么——我的美人儿?这么晚了你还在这儿?”德伯说。
苔丝告诉他自己因为要等人结伴回家。“一会儿我会找你的,”当苔丝顺着后面一条小道走远的时候德伯望着她的背影说道。快到泥炭贩子的家了,前门敞开着,因此苔丝借着暮色还勉强能透过房屋一直看到后面的花园。她敲了门,却没有反应,于是她便穿过房间循小道向有提琴声传出的外屋走去。
这是一间没有窗户、用于贮藏的屋子。有一股带亮光的黄色雾气通过敞开的门,飘浮到外面幽暗的地方。苔丝本来以为是烟气,直到走近后她才发现是被屋子里的烛光所照亮的一片灰尘。
苔丝走近门口朝屋里张望,看见一些朦胧的人影循着舞步在来回跳动;之所以没听到顿脚的声音,是因为这些人鞋上沾满着贮藏于屋里的泥炭和别的东西的粉状残渣;那一片雾气也正是他们快活地舞动时扬起了地上的粉末而造成的。泥炭和干草的碎屑的霉味和跳舞者的汗味和热气混合在一起在屋子里翻腾,形成一种兼有植物和人类特点的粉雾,加了弱音器的琴声要透过它传向屋外显得疲软无力,与跳舞者的生气勃勃形成鲜明的对比。这些人舞动着、咳嗽着、大笑着。他们是两人一对,充满激情。
偶尔其中的一对舞伴会到门口来透透气。
这些人当中有几位坐在靠墙的板凳和一捆捆干草上,其中有一位认出了苔丝。
“女孩子们觉得在‘鸢尾花酒店’跳舞不雅观,”他解释说。“她们不乐意让所有人都看出谁是她们的意中人。况且,有时她们刚跳得起劲,酒店却要关门了。所以我们来这儿跳舞,想喝酒的话就派个人去买回来。”
“但你们有谁打算什么时候回去呀?”“喏——快了。这一曲差不多就是最后一曲了。”苔丝等着。里尔舞曲就要结束,有些人准备回家,但是还有一些人不想回去,于是又一曲舞跳起来了。这一曲结束一定会散场,苔丝想。可是这一曲才结束,新的一曲紧接着又开始,她开始有点慌了;可是,既然已经等了这么久,那就必要继续等下去。因为今天是赶会的日子,各条道上到处都可能有一些居心叵测的游手好闲者;苔丝尽管并不畏惧那些能预料到的危险,但是对未知的灾祸是害怕的。要是在马勒特村附近,她就不会这样担惊受怕。
“别紧张,我亲爱的好姑娘,”一个大汗淋漓的年轻人一边咳嗽一边劝她说。“你用不着这么着急。明天是礼拜天,感谢上帝,我们在做礼拜的时候睡它一觉疲劳就无影无踪了。好了,和我跳一曲怎么样?”
苔丝并不讨厌跳舞,可她不想在这儿跳。屋里这些人的舞次更加疯狂了;无论提琴手不时地变换方式推:他们有时候拉在琴马不该拉的一边,有时候则把弓背当弓弦用。无论他们怎么拉那些气喘吁吁的人都自顾自地继续旋转狂舞。
他们一般情况下不会。要是有人更换,那就说明一对舞伴之中必有一方不能让对方如意,这些人跳到这会儿,每一对都已经搭配得很合适。就在这时,突然,地上砰地响了一声:一对舞伴跌倒了,搅成一团躺在地上。随后的一对停下来,也被他们绊倒。屋子里本来就已经到处灰尘飞扬,这样一来,在跌倒的人四周又腾起一团灰尘。
“回家之后,我的先生,你要为这件事情承担后果的!”那一堆跌倒的人中间有一个女人突然大声嚷嚷。她就是笨手笨脚惹出了麻烦的那个男人的舞伴,也正是他新婚不久的妻子。
这时候,在花园的暗处有人高声大笑,与屋里人的窃笑混合在一起。苔丝回过头去亚历克·德伯正叼着雪茄独自站在那儿。他示意要苔丝过去,苔丝不情不愿地走到他的面前。
“喂,我的美人儿,你在这里干吗?”干了一天的活,又走了一段远路,苔丝非常疲倦,就把眼前的烦心事说给他听——从先前他们相遇那时候起她就一直等待着想找人结伴回家。“但是看起来他们似乎永远不打算回去似的,我实在不想再等下去了。”
“当然不要再等了。今天我只有一匹鞍马,但我们可以去‘鸢尾花酒店’我租一辆双轮轻便马车把你送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