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的到来,在我看来无非是为了证明一件事,便是胤禩的并未失掉圣宠,心存观望的大臣可以开始选择阵营。此举不仅安抚了心存不满的八爷党,也教导了心存侥幸的太子党不可重蹈覆辙,必得吃一堑长一智,毕竟他们最大的敌人未灭,如今依旧是双相抗衡,两虎共斗,并非一家独大,稳居储位,想来也可牵制太子的言行,压压太子党羽的嚣张气焰。
那日过后,胤禩的贝勒爵位得以恢复,死气沉沉的园子又欢腾起来,下人侍从们皆以侍奉于八贝勒身侧为荣,皆称道康熙英明神武,睿智公正。
可谁又能预知,日后的灾难?真正的灾难还未降临,到时候有多少人能坚持不离不弃,记得往日之荣耀旧情,谨守于园中?
“十四,不好意思,我前些日子出不了园门,明明晓得你伤得很重,却没去瞧你,真是对不住。”我和十四坐在春庭园的石凳上,边品茗边说话儿。因为胤禩的事情,十四在大殿上言语冒犯康熙,康熙一怒之下罚了他二十板子,打得他一个月都下不了床,但是那段时日胤禩亦被锁拿圈禁,一则忧心胤禩的情绪,二则同被责令闭门思过,我未曾踏出过瑶园的门,虽说心里时常挂念十四的近况,却也无力再兼顾两头。
“说什么傻话,我知道你也是不得已,又怎会忍心再怪罪你呢?”十四摇了摇头,搁下茶盏。
“我原本不想让你趟这趟浑水的,没想到依然未能扭转命数。”我低下眉眼,暗自慨叹。
“冥冥之中自有天定,一切随缘,你也不必太过自责,我这个挨了板子的人都想得开,你有什么想不开的。”十四嘴角噬笑,面上是风轻云净,笑谈人生的神色。
“就是因为你挨了板子,我才想不开的啊,若是我自己挨板子,倒也不致如此。”我终是叹出一口气,心中空落落的着不了地。
“该来的总会来的,开心度过是一日,感时伤神也是一日,不如敞开心怀,泰然处之,你又何必自个和自个过不去呢?”十四瞅着我,无比认真。
“这些个道理我都明白,先前我也尝试着及时行乐的活法,可是现在我竟开始看不懂胤禩的念头,张明德的事,大阿哥的事,群臣举荐他的事,你为此受罚的事,完完全全都可以避免,可是他却……”我语气顿了一下,回忆起张明德的事情,瞬时哀从中来,“我越来越看不透他了,十四,张明德案你是亲身经历的,到底为何会闹到此等田地?”
“张明德的案子我略知一二,却不曾亲力亲为,大多是八哥和九哥在处理,我插不上手,只是记起你曾对我提起过张明德此人,说是不可全信,倘使遇到了,打发他走也便是了,万勿交谈过甚,于是我便讲了一两句,八哥只淡淡的,并未有何不寻常的举止,我还以为自个听错了,之后也未再留意,不料竟埋下如斯祸根。”
“胤禩他……”我艰难地从牙缝中挤出三个字,碰见张明德,他竟然安之若素,可我明明告知过他那件事情,为何他还会如此淡定?张明德案可是整件废太子事件的转折所在,自打顺承郡王布穆巴供出“张明德言普奇谓皇太子甚恶,与彼谋刺之”后,大阿哥便被康熙斥为狼子野心之徒,竟连异母胞弟都不放过,想方设法加以谋害,前是上奏曰“今钦诛胤礽,不必出自皇父之手”,搞得康熙大为光火,怒斥言“朕思胤禔为人凶顽愚昧,不知义理,倘果同胤禩聚集党羽,杀害胤礽,其时但知逞其凶恶,岂暇计及于朕躬有碍否耶?似此不谙君臣大义,不念父子至情之人,洵为乱臣贼子,天理国法皆所不容也。”
此事一出,张明德案拉开帷幕,胤禩也被怀疑有希冀大宝之意,为康熙所防,不日张明德案审结,胤禩也牵连其中,康熙帝因之谓胤禩闻张明德狂言竟不奏闻,革去贝勒,降为闲散宗室。上谕张明德情罪极为可恶,著凌迟处死,行刑时令与此事有干连的诸人俱往视之,实乃杀鸡吓猴,令众毋效尤。
一切都与历史无比契合,全无偏差,张明德行刑当日,多名牵涉关联的官员被命法场外观刑,凌迟之刑无比残酷,俗称剐刑,即把犯人千刀万剐,将身上的肉一片片割下来,割下后还会刑场木台上示众,观刑之臣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许多当场吓得大惊失色,魂不附体,有个把大臣晕厥当场,侍从们掐人中将其醒神后,架着继续观刑。
据说大臣们回到府中,皆是汗湿全背,几日缓不过神来,惊魂不定,草木皆兵,犹如惊弓之鸟惶惶不可终日,严重的几位卧床不起,谈虎色变。
帝皇之怒,竟是如此令人惧怖,小则伤及性命,大则累及家人,张明德一案终是让我看清了……
思绪忽然倒退回几个月前去十三府上的情形,一个个片段渐渐清晰,看来,与十三爷这仇终生难解……
“十三爷可在府上?”玲蓉为我打着伞,站在十三爷府门口,天气阴霾微雨,天儿如同一块幕布兜头而下,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康熙已准了十三爷从宫中搬回府上,不过命其反躬自省,不得踏出府门半步,于是十三爷对外宣称偶染小恙,谢绝所有来客,在朝堂上沉寂下来,几近销声匿迹。
“两位是?”看门小厮不答反问,面露奇怪,直勾勾地打量着我们。
“你就如斯回禀,说八侧福晋请见你们爷即可。”我阻住刚欲发火的玲蓉,微笑答道。
小厮听了便转身进了去,玲蓉没好气道:“那人如此慢待,简直一点规矩也不懂!福晋为何要阻止我教训他?”
“看你的样子,你就懂规矩了么?竟敢和主子这么说话。”我笑刮了一下玲蓉的鼻子,点了点她的撅得老高的小嘴,“得饶人处且饶人,别这么斤斤计较,讲不定什么时候我们得求着人家呢,得罪了可怎么好?”
“福晋,玲蓉是为您抱不平哪,您怎么反而打趣我?平素不是和您闹惯了么,一时未注意也是有的,怎可拿来说事儿啊,难不成在福晋心目中,玲蓉与那小厮竟是一般分量么?”玲蓉嘟哝道,满脸委屈神色。
“哟,你也知道平日里闹惯了呀,十三爷为人平易近人,豪爽耿直,向来不拘小节,甚少苛责下人,下人们自是惯常松散,不若……”我偷瞄了一眼四周,凑近耳语,“不若四爷府上严谨无趣,个个皆像牵线木偶似的,大气都不敢出,两者相较,我倒是更喜十三爷府,和瑶园也有诸多相似之处呢。”
玲蓉掩帕而笑,急急摇摇头道:“福晋上回‘离家出走’,贝勒爷差点没打死奴婢,至今想想还是心有余悸,福晋可再别……”
我赶忙做了一个停的手势:“我知道啦,你说得我耳朵都起茧了,叨家婆,看谁还敢娶你!”自从我在四爷府住了一段,回到园子就被玲蓉狂轰滥炸,说是我不在这段时日,胤禩脾气异常暴躁,知晓了是玲蓉与我一道去的花满楼,便下令杖责三十大板,还好雨涵拼死相护,胤禩才罢休,只罚了玲蓉半年的月钱,道是小惩大诫,以儆效尤,玲蓉常常拿这件事念叨我,一念便是半日,返来复去就是这些话,我都能倒背如流了。
“福晋……”玲蓉不干了,攥起小拳头作势欲捶,这丫头真是愈发娇惯了,连这种大大的僭越之举也敢做,还好胤禩不在,在的话还不打烂她的臀。
只听得一声吱呀的开门声,回头只见小厮呆愣在那里,嘴巴张得老大,都可以塞下一个苹果了,我瞧了瞧我俩的姿势,从他那个角度看完全是玲蓉打我的状态,难怪表情那么惊诧扭曲,像是见了鬼般,毕竟我和玲蓉名义上是主仆,哪有仆人“欺辱”主子的道理。
玲蓉迅速恢复了恭顺的模样,两手端于腰间,小厮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躬身请安:“奴才给八侧福晋请安,福晋吉祥,方才冒失之举,望福晋别见怪,奴才禀告了爷,爷请福晋随奴才进去。”旋即他侧身让路:“福晋请。”
“有劳了。”我微微颔首,随着那小厮进了府门。
“奴才不敢,尽本分而已。”小厮进退有度,看来十三爷调教有方啊,倘若他没有先前的失礼,跟四贝勒府上的奴才倒是有的一拼,不过就是有了头先的经历,再装拘谨恭谦人儿便不像了。
“这人倒是个实诚人儿呢。”我偏过头去,对着落后半步的玲蓉说道,不料这小丫头竟霎时红了脸蛋,我顿感不解,随即如梦初醒,茅塞顿开,一脸坏笑,“我道是怎么回事呢,原来是动了凡心,春心萌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