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蓉的脸又红了几分,低着头不言不语,我眼风瞟过同样脸红的小厮,心底暗笑,俩人对上眼了呀,情窦初开的小姑娘就喜欢招人注意,我就说呢,平时玲蓉虽开朗活泼了些,却也不致在公开的场合与人嬉闹。
“福晋,十三爷就在前头,奴才就不跟着了。”小厮敛眉言道,我抬首一看,十三爷坐在不远处小花园的石墩上。
“十三爷。”我深吸口气,礼节性地福了福身,十三爷立起身来回礼:“小八嫂别来无恙,弟弟这厢有礼了。”
“十三爷如此客气,是要与我生分了么?”实际上我与十三爷极少接触,根本谈不上生分不生分的,但今日我必要化解我俩的暗含的敌意。
“小八嫂这叫什么话,如若有何吩咐,派人知会一声便是了,弟弟定必全力以赴,何必亲自跑这一趟?”十三微怔了下,但立马言笑晏晏。
“十三爷本就是个爽利人儿,想来不喜那些个曲里拐弯的花花肠子,我也就不转弯抹角,直截了当地说了吧,十三爷虽面上不体现,心中一定是忖量着我的来意,我今日来的动机十分单纯,仅是想和十三爷叙叙旧,你不必过虑,也不必怀疑我此行的目的。我并非木头人,自能感受到你对我的不满,我和你一样,亦是不喜遮遮掩掩,七曲八弯,然则,不如大家敞开天窗说亮话,如多年的老友般平心静气地侃侃而谈,暂且忘记什么身份阵营,道出深埋于心底的话,也省得花时间互相猜忌,猜度心意,各自落得轻松不是。”我淡笑着迎上十三爷疑虑的目光,“今日之言,皆出自真心肺腑。”
十三爷冷哼了一声,略显鄙夷地瞅着我,眉宇间夹带了几缕挑衅:“这倒新鲜,小八嫂岂会不知其中的缘故情由?”
“可是为了四爷?”亦陈亦疑的一句话,我缓缓道出,心下已然有了几分确信。
“小八嫂明知故问的本事见长啊,收放自如,差点迷惑了我呢。”十三爷满面冷意,逐客之意初现端倪,似乎不太欢迎我这不速之客,也是,心结难解,岂是一句两句便可了了的?倘使真是三言两语可以解决的,也就称不上心结了。
“子非吾,安知是明知故问?不过是猜测揣度而已,毕竟数数可以激起十三爷对我怨怼情绪的,除了四爷恐怕再无他人了吧。”我笑着左右摇首,十三爷对我的成见真的很深呢。
“哦?”十三爷像是听了什么可笑的笑话一般,即刻狂笑不止,“猜测?揣度?我们哥俩的心意还需猜度么?再明显也不过如此了吧。你……你别告诉我,连四哥对你的心思你都毫不知晓!”
我顿时被问得哑口无言,微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是啊,在我面前,四爷的心思是那样明确无疑,几乎毫不隐晦,傻子都能看出,我又何尝不知,他的一喜一怒,一嗔一痴,如幻灯片一张张掠过脑海。
“终究理屈词穷,无言以对了吧,完颜?清瑶,你也不过尔尔,平素的如簧巧舌,悬河之口去哪里了,还是你本就自知理亏,多说无益?”十三爷撩袍坐下,指了指对面的石墩道,“坐吧,站着不累么?”
我咬咬下唇,绕到石墩旁坐定:“十三爷,有些事情只言片语难以解释清楚,往事已矣,就不能忘了么?”
“忘了,你让我忘了什么?是四哥的关怀庇佑,还是八哥的诡计陷害?”十三爷身形一顿,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自嘲一笑,“你不提我还忘了这岔,我会沦落至此,你的夫君也有份,如今又设了怎样的圈套要我跳啊,还劳你白跑一趟,真真用心良苦。”
胤禩?十三爷被幽禁,他到底起了怎样的作用,诡计陷害?他到底做了什么?竟可以使十三爷用到这样的字眼……
“你为何要在相信与疑心之间摇摆不定?撇去四爷和胤禩不谈,你我之间并无宿怨,为甚你总是把我想得那么心机深沉,阴险毒辣呢,我……”我的话未完,便被十三爷所截断:“撇去四哥和八哥,你我还有什么好聊的吗?”
有什么可聊的,是啊,他和我,除了尖锐的矛盾,却再寻不见话题,只有我蠢到认为我们可以暂时放下彼此的立场……
静谧良久,气氛变得甚为压抑,蓦然间,十三爷深叹了一口气:“四哥能够毫无怨言,因为他心里有你,但是我不行,曾试着说服自己不去理会你和四哥的事,但每每见到四哥为你劳心费神,不经意流露出的伤感落寞,我便再也无法佯装坐视不理,无动于衷,这就是兄弟,你懂么?”
眼睛盯着杯中沉沉浮浮的茶叶,我的心绪也随之波动,爱上一个人就意味着必定辜负另一个,做取舍的那一刻,我便已伤了他,只好希冀这伤口早日复原,可又有什么办法呢,爱,就意味着抉择,一如往昔的我和昊,终是选择了放弃。
“四哥的性子虽偏于冷淡,偶尔急躁了些,但你该比我更了解,他的淡漠只是做给外人看的,是保护自我的面具,同八哥的笑面是一个道理,急躁也是由于他在乎,他介意,假使他一点儿也不放在心上,又何必难为自个?四哥一向不为些鸡毛蒜皮的琐事上心,却为了塔娜发难于你着急上火,寝食不安,急匆匆地着人备快马出了塞外,可是你又是怎样对待他的?与八哥花前月下,笙歌夜醉吗?耳鬓厮磨间,你可想到过四哥?你说啊!”十三爷语气急转直下,逼问道,“你落水后,四哥食不甘味,夜不能寐,执意守在榻边,直至被德妃娘娘训斥遣走;你中箭后,四哥自责懊恼不已,对你亦添了分歉疚;皇阿玛令他娶钮钴禄氏时,你瞧见他深锁难解的眉睫了吗?怎狠得下心继续伤他?你对四哥府上的事知道多少,芸梦格格过门却不得宠,你晓得是何缘由吗?重阳登高,你与八哥一行早早离去,又怎会知晓四哥喝得酩酊大醉?他贯素自持自敛,我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皇阿玛册你为格格那日,四哥深稔那样做只会害了你,这才隐忍未发,你以为他会扔下你不管不顾吗?他内心的苦楚缠斗你了解几分,你于心何忍?纵然是铁石心肠,也有软化的一日吧,而你,心却比铁石硬上百倍不止……”
听到最后,我也是满心诧异酸涩,禁不住跌跌撞撞站起身子,丢盔弃甲落荒而逃,在园门前被一双手拽住,抬眼居然是四爷。
“你来这里作甚?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四爷面上显露一丝惊诧,随即冷了语气。
“四哥。”十三爷缓步踱来,打了个千儿,“敢问四哥,何为该来,何为不该来?小八嫂来探望我,怎的就来不得了?我这小地方虽小,容下你们却也是绰绰有余的。”
四爷不再言语,独自走到石案旁坐下,浑身透露着一股子冷冽:“怎么,老八害得十三还不够,指使你再来落井下石吗?”
“四爷,十三爷,我确实不知胤禩做了什么,引来你们如此恨意,可是我此行来并无任何恶意,亦无任何人指使,只不过怕十三爷寂寞,来和他聊聊天罢了。”我眉头微锁,心头仿佛压着一块大石头,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不知?两个字就想轻轻松松地打发我们,你不觉得太可笑了么?”十三爷冷冷笑着,在四爷身边坐下,好以整暇地看着我,“八哥不是极宠你的嘛,你又怎会不知,把我们哥俩当小孩耍吗?”
我刚欲开口辩解,四爷抢先一步:“罢了罢了,知与不知有有何要紧的,菩提并无树,明镜亦无台,世本无一物,何处染尘埃!十三弟你并未做过的事,不必为此挂怀,是是非非,恩恩怨怨,自有本心评断。”
随即望着我的方向,似在看我,又似未瞧我,一个字一个字吐出牙关:“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十三爷苦涩一笑,摇头无奈笑道:“四哥精通佛法,深谙禅机,超尘拔俗,心如明镜高悬,意如秋毫洞彻,顽石也可被点化,倘若弟弟有四哥一半的参悟,便也不至于此了。”
“欲使顽石点头,哥哥倒是差了一大截,十三弟你又何必挖苦我?”四爷捏起茶盅,呷了一口茶水,悠悠言道。
十三爷的眼风扫过我,我的身体宛若被一把把冰冷的钢刀刺透,突然好冷好冷,这怨毒的神色,恐怕一辈子都难以化解了吧。
凋零的秋叶飘落在地,腊冬的气息席卷而来,我怀抱着暖炉坐在炭盆边,才能驱散些彻骨寒意。吱呀一声,久闭的房门被推开,暖和的阳光冲进房间,刺痛了干涩的双眼,我才意识到自个独自一人,竟硬生生呆坐了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