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意识轻轻地坠入肉体。
就像是从高空坠落一般。是在以往的“发作”中从未体验过的巨大冲击。真实哉几乎晕了过去,半晌动弹不得。
不久后,他的知觉总算慢慢抓住了现实的轮廓。
(这里是)
这里是昏暗的走廊。
(我)
他正靠在墙边,伸直双腿坐在地上。
真实哉慢慢挪动脖子。脑海中有无数银色灰尘在飞舞。那些灰尘阻碍了他的思维,害得他无法思考。身体好凉。口好渴。这感觉,就好像自己变成了刚从漫长冬眠中醒来的冷血动物。
一直都是这样。要明确回忆起“发作”时看到的东西,需要花上一定的时间。他能感知到在心中盘踞的恐惧和焦躁,可就是看不清那东西的具体形态。
快想起来。快想起来啊。真实哉焦急万分。
“砰!”耳朵深处响起了父亲的声音。真实哉不禁闭上双眼,眼皮内侧出现一只怪物似的白色大肚子。那肚子伴随着异样的响声四分五裂,无数鲜血与肉片……
“唔唔”真实哉用双手捂着眼睛,低声说道,“那是”
那是血淋淋的可怕光景。简直不像是这个世界的光景,在乱舞的银色灰尘后若隐若现。与此同时,强烈的吐意涌上喉头。那是只在有意识的状态下才会产生的肉体反应。
双脚麻木,无法站立。真实哉用双手撑着地板挪动身子,透过敞开着的病房大门窥视屋里。
房间里弥漫着恶臭,床上有两具覆盖着鲜血与内脏的尸体。
“啊”真实哉再次目睹这惨烈的光景,鲜明地回忆起了事情的始末,“爸爸”
对了,我在“发作”时成了那家伙——成了杀人鬼的“眼睛”。那家伙用极其残忍的手段杀死了护士阿姨,然后下到二楼,溜进重症监护室,又杀死了那里的护士和那个女人。
然后,杀人鬼来到窗边,他的“眼睛”看到的是……
“糟了!”
视界内大雨倾盆,还有两层楼高的房子。那家伙凝视着房子,然后……
(姐姐他们有危险!)
得快点回去!不过与此同时,真实哉也察觉到了些许异样。总觉得不太对劲(怎么回事?)然而,他顾不上搞清那种不协调感的来源。他并没有那么从容。
他竖起膝盖,伸手扶着肩膀,奋力站了起来。看来他得再过一会儿才能真正重获自由。
02
白河启一郎用来当卧室的房间位于自家一楼最里侧,也就是房子的西北角。
十二点过后,启一郎上床休息,却迟迟没睡着。现在明明是四月上旬,天气却异常闷热,再加上他又想起了她——独自回到东京的聪美,他便更加清醒了。
一个多月前,启一郎向她提议:“你不如搬来跟我一起住吧,登记结婚的事情可以以后再说。我肯定会好好照顾诚二郎的。所以我希望你能带着爱香和真实哉搬来这边,跟我一起生活。”
她大惊失色,一脸迷茫地问道:“大哥你要我跟诚二郎离婚,再和你结婚?”
她的声音中透着一丝愤怒。她的表情仿佛在说:你为什么突然要说这些?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啊?
她会有这种反应也在所难免。
诚二郎是半年前出的事。虽然医生都说他不可能醒来,她的理性也接受了现实,可她的感情还没有转过弯来。“我不信”“我不想相信”——她肯定是这么想的。她是个好女人,就算丈夫成了植物人,她也会信守承诺,继续爱他。在这个节骨眼上,启一郎——诚二郎的亲哥哥,居然向她提出了再婚的请求。
启一郎也知道,自己提出的建议非常唐突,也会伤害到对方。但他就是忍不住,要是不确实地表明自己的立场,他就会急得难以自已。
也许是因为他察觉到了——虽然出事后,她一直很坚强,但他感觉到她的心已经到了极限,就快撑不住了。要是袖手旁观,一个不小心,她便会落入无尽的深渊。她的情况就是这么危险。
我不着急。半年后也行,一年后也行。你什么时候下了决心,随时搬过来就成。我会一直等你的。
启一郎用尽可能诚恳的话语诉说了自己的思绪。聪美犹豫了很久,总算给了他一个回答:“请让我考虑考虑吧。”当时,她脸上已经没有了怒色。
我对她的爱,真的是男人对女人的爱吗?
启一郎扪心自问。
我真的爱她吗?我真的是因为爱她,才提出那样的要求吗?
不知道——说实话,启一郎真的不知道。
不可思议的是,他并没有特别露骨的欲望。他不想与她共度春宵,也不想将她占为己有。莫非她只是勾起了他的保护欲?好像也不是……
他依然深爱着三年前去世的妻子。如果有人问他,你爱亡妻多一些,还是爱聪美多一些,他定会大声呵斥道:这个问题没有任何意义。
说到底,我其实是寂寞了吧。因为寂寞,才想把聪美和她的孩子们留在自己身边。也许事实就是如此。那从客观的角度看,我的求婚实在是太自作主张了。要是有人笑话我乘人之危,占了小我十多岁的弟媳的便宜,我也无话可说。
他忽然想起了沉睡在病房中的弟弟。
如果他知道了这件事,会怎么说呢?他应该不会发火,也不会责备我的。不过这种想法会不会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呢?
一个月过去了。直到昨天,她也没有给出明确的回答。
“能再给我点时间吗?”之后,她还轻轻补充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我不是不喜欢大哥,也不是在怀疑你对我的感情。听到你邀请我们搬过来一起生活,我真的很开心”
“我也不是强迫你立刻跟我结婚。说到底,就算你一直不和我登记结婚,我也不会有什么意见。我只是”
“我知道。可是——还是再给我点时间吧。我需要时间来整理心绪。而且也不知道爱香跟真实哉会怎么想”
启一郎跟儿子和博提过这件事。和博生性乐天,真不知道这性格是跟谁学的。“这样不错啊!”说完,他还哈哈大笑。可对爱香与真实哉而言,这就不是能一笑了之的小事了。
启一郎不再逼迫自己入睡,而是打开了枕边的小灯,翻开看到一半的书。
屋外的雨声愈发激烈,甚至有些吵闹。这场雨恐怕也是他失眠的原因之一。
每逢雨夜,他总会想起儿时的好友。小学四年级那年——恰是真实哉现在的年纪,那年暑假,猛烈的台风袭击了这座小镇,朋友家的房子被泥石流吞没了。整栋房子埋在泥沙之中,一家人全部遇难。仔细想来,那是启一郎第一次近距离接触“死亡”。
现在已是凌晨两点多。他还是睡不着。今天上午还有一台手术,他总不能顶着睡眠不足的脑子动手术吧。
没办法,只能借助安眠药的药效了。
启一郎打定主意,坐了起来。他拿出衣橱抽屉里的安眠药,喝了口水壶里的水,把药片灌了下去。那是人称“超快”的速效安眠药。
他钻回被窝,合上书本,关闭电灯。就在这时,启一郎听见了走廊里的脚步声。
“大夫”片刻后又响起了拍打纸门的响声,来人正是家中的保姆后藤满代,“大夫,您还醒着吗?”
“进来吧。”
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啊?启一郎满腹狐疑,但还是打开了灯。穿着白色睡衣的保姆拉开纸门,探出头来。
“满代阿姨,怎么了?”启一郎用手肘撑着枕头,瞥了满代一眼。
满代扶着纸门,畏畏缩缩地低下了头:“对不起,大夫,我看您屋里还亮着灯,就猜您是不是还没睡”
“是啊,我睡不着,你这么晚找我有什么事?”
“呃”满代回头看了一眼,说道,“我刚才去厕所的时候,感到有点异常。”
“异常?”
“院子里好像有人。”
“下这么大雨,院子里怎么会有人?”启一郎皱起眉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我上厕所的时候,正好看见窗外有个人影飘过。然后听到‘咣当’一声”
“哦?你去查看过吗?”
“没有,”满代轻轻摇头,“我本想打开窗户看看,可我实在太害怕”
“有什么可怕的?多半是风把储物室的门吹开了吧。”
“嗯”满代虽然点了点头,但她的肩膀还是因恐惧而颤抖着,“可是大夫,这附近不是刚闹过凶案吗?”
“什么案子?”
“朱城市的杀人案啊。那个犯人杀了三个人,到现在还没被警察抓住呢。”
“啊,那个案子”
启一郎想起了新闻节目提到的那起案件。一个叫曾根崎庄介的瘾君子拿着刀袭击了几个路人,随后逃之夭夭。他甩开了警方的追踪,将车抛弃在郊外的山间,然后便不见了踪影——的确有这么回事。
满代是担心凶犯逃到这儿来啊。凶犯的车的确停在朱城市与羽户町的交界处,从那儿过来的确不算远,用走的也没问题。
“嗯”启一郎站起身,拿起放在枕边的眼镜戴上,在睡衣外套了一件外衣。
“去看看吧。不会真是那个凶犯吧。不过小心点也没错。”
03
启一郎与满代一同走向门口。
他拿出长靴与雨伞正要出门。“啊。”他发现大门没上锁。
“满代阿姨,”启一郎回头望向保姆问道,“这门锁是你打开的吗?”
“啊?”满代瞠目结舌,拼命摇头,“不可能睡觉之前,我都检查过。”
“那怎么会没锁上?”
满代在白河家干了好多年,启一郎深知她是个很可靠的保姆。如果她断言“我锁了门”,那就绝对不会有错。
然而,门的确没上锁。换言之,有人在满代检查过之后打开了房门。而且门上并没有用蛮力拉扯的痕迹。也就是说……
启一郎仔细观察门口的水泥地。他发现门口少了一双鞋子。
“真实哉的鞋子怎么不见了?”
“哎呀”保姆一脸疑惑。
启一郎问道:“你把鞋子收起来了?”
“没有啊”
莫非是真实哉打开房门出去了?那满代刚才看见的人影也许就是真实哉。
可深更半夜的,雨又那么大,他跑出去做什么呢?
启一郎让手足无措的满代等在原地,一个人冲了出去。
雨好大,风也出乎意料地大,简直跟刮台风似的。这个夜晚似乎充满着异常的骚动。
真实哉出去干什么了?
启一郎撑着伞在雨中思索着。
话说回来,那孩子从昨天起就不太对劲了。听说他在诚二郎的病房里“发作”了。莫非,他会在半夜冲出去,跟那次“发作”有关?吃完晚饭,所有人都在客厅里看电视。当时他的状态也跟平时不太一样。他打听起傍晚送来医院的那个病人,还招惹了喵喵,被喵喵挠伤了。
“发作”是真实哉的老毛病了。聪美非常担心,诚二郎出事前也是如此,两人还商量过这件事。
夫妻俩带孩子去过好几家医院,做了各种各样的检查,但还是没能找到病因。医生只能确定真实哉的大脑功能没有异常,因此那“发作”应该是某种心理问题。如青少年特有的歇斯底里症状——这个猜测,能把所有问题解释清楚。一般会出现这种症状的人,都有“想受到周围的人们的同情与关注”的欲望。但启一郎也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给真实哉贴上这样的标签。
真实哉总说,他的心会在“发作”时离开他的身体,变成其他人的“眼睛”。没有人把他的话当一回事,可启一郎却很介意他的说法。因为……
启一郎今年四十七岁,弟弟诚二郎比他小七岁,还有过一个小他两岁的妹妹,名叫“知惠子”。
不幸的是,知惠子没活到十岁就因为心脏病夭折了。妹妹去世时,启一郎十二岁,而诚二郎才五岁上下。所以诚二郎几乎不记得知惠子,只能依稀回忆起她的脸。
知惠子去世前常会跟父母和哥哥讲起她的奇妙经历。
“我的心会离开我的身体,变成其他人的‘眼睛’!”她总会如此描述自己的“经历”。
启一郎说:“你只是在做梦吧?”妹妹总是摇头辩解道:“才不是呢。”启一郎又问:“那你变成谁的‘眼睛’了?看到什么了?”妹妹却回答:“不知道。”
第一次听说真实哉会“发作”时,启一郎立刻联想到妹妹曾经说过的话。两人的描述几乎一模一样,这也太过巧合。不过知惠子并没有出现过类似“发作”的病征,也没有在清醒的时候突然进入这种状态,所以她的症状和真实哉不太一样。可这也……
其实有另一条线索为知惠子和真实哉的共同点赋予了更深的含义。
启一郎的母亲曾说过:“白河家会不时出现拥有奇妙‘力量’的孩子。也许知惠子就是那样的”
但知惠子已不幸去世,诚二郎结婚前,他们的父母也与世长辞。除了启一郎之外,没有人会将真实哉的“发作”与知惠子以及白河家的血脉联系起来。
真实哉的“发作”与知惠子的“经历”真是同一种东西吗?是母亲提到的那种“力量”吗?那真是某种超自然的东西吗?
他本想把这件事告诉诚二郎,可到头来还是没能说出口。弟弟是个脚踏实地的解剖学家。他认定,弟弟定会对此嗤之以鼻:“你作为一个医生,怎么会说出这么不切实际的话?”
启一郎走出房门,往右拐,走向房子的南边——面朝厕所窗户的院子。
院子的角落里有一间小储物室。小房子已经很破旧了,但他懒得去修补,也不打算把它推倒。他就这么把屋子留在那儿,不管不顾。
雨点横飞。走了没几步,他便意识到撑不撑伞其实没什么区别。早知如此就该穿雨衣来。他将伞举在面前,当做抵挡风雨的盾牌,低头走在布满水洼的草地上。
啪嗒。风雨中传来奇怪的响声。两三秒后又是一声。啪嗒。
果然是储物室的门开了,风正在拍打那扇门。
是强风把门吹开了?还是真实哉打开的?如果是他,那他为什么要开门?难道他是要找什么东西吗?
不久后,他来到了小屋门前。身上的外套已经湿透了。启一郎冲进敞开着的房门,顾不上收起雨伞,便伸手摸索电灯开关。
吊在天花板下的电灯泡发出微弱的灯光。启一郎环视四周后,立刻萌生出新的疑惑。
狭小的储物室里并没有人影,但的确有入侵的痕迹。证据就在蒙着厚厚灰尘的木地板上——启一郎发现了脚印。
地板上有好几个湿漉漉的脚印,从入口一路延续到内侧墙边的架子旁。走进去之后,入侵者又折回了储物室的入口,就好像他已经找到了想找的东西似的。
启一郎已经很久没进过这间小屋了,记不清什么东西分别放在了什么地方。反正储物室里没有贵重物品,不是用来打理花园的道具,就是做木工的工具。
启一郎弯下腰,观察着入口处的脚印。
那是真实哉的脚印吗?不对,不可能。脚的大小不一样。
脚印旁边有一圈水珠,所以轮廓很不明显。但他能看出这绝对不是孩子的脚。就算减去水珠扩散的面积,这只脚也相当大。
启一郎就这么弯着腰,用眼睛追踪着通往建筑物深处的脚印。溅开的水珠逐渐减少。越是往前,脚印就越是清晰。
怪了。他能从脚印里辨认出脚趾的轮廓。换言之,留下这些脚印的人并没有穿鞋。他是光着脚走进来的。
启一郎不禁闷哼一声。
脚印的大小并不重要。就算真实哉的脚比普通孩子的大一些,也不会留下这样的脚印。因为这个脚印与消失的那双鞋自相矛盾。
看来满代的担心并非杞人忧天,今晚的确有人入侵他的家。而且那个人并不是真实哉,也许正是从朱城市逃来的杀人犯。
要不要立刻报警?启一郎一边犹豫,一边走出储物室。
04
(姐姐有危险!)
重获自由身之后,真实哉疯狂地跑过走廊。
(姐姐)
必须想想办法。不光是姐姐,启一郎大伯、和博哥哥、满代阿姨身在大伯家的人都会被那家伙杀掉!
还来得及!真实哉拼命说服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