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家伙也许还没到大伯家。也许他还在医院里转悠,所以……
得快点回去,让大家快点逃跑。
护士站映入眼帘。接待窗口里的灯熄灭了,隔壁休息室的门倒是半开着,有灯光从屋里泄漏出来。那正是杀人鬼残忍杀害喜多山护士的现场。路过休息室时,真实哉的眼角余光瞥到屋里的惨状:黏在床上的尸体,还有布满整个房间的血渍……
真实哉没有余力停下脚步仔细观察。他摇了摇头,扭头朝楼梯跑去。从三楼跑到二楼,再下到一楼,他用双手握着扶手,连滚带滑冲下楼梯。
半路上,他没见到一个人。
就算遇到出来巡逻的护士,他也没办法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他甚至没想到要通知别人,或是打电话报警。总之得先回家——这是他脑中唯一的念头。
真实哉总算跑到了大门口,入口处的玻璃门上有一个硕大的红手印。见此状况,真实哉只得无力地喘息。
(是那家伙的手印。)
(他用沾着鲜血的手打开了这扇门。)
我来晚了吗?杀人鬼已经去隔壁的大伯家了吗?
“姐姐!”真实哉惨叫着推开大门,冲了出去。
风雨比来时更激烈。狂风从正面吹来,豆大的雨点如子弹般敲打在他的脸上。
“姐姐!”真实哉低着头,边喊边跑。他一路狂奔,膝盖已经快没力气了。他的心跳速度接近极限,喘得很厉害,嗓子跟火烧似的疼。
冲到医院门口的马路之前,他被脚下的泥水绊住了,一头栽进泥地,就好像刚在足球比赛中使出一记拙劣的头球一般。胸口、手肘、膝盖和下巴狠狠砸在地上,害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想开口呼吸,涌进嘴里的却是泥水,把他呛得不行。他强忍着痛苦,好不容易直起胳膊,想站起来,却怎么也使不上劲。
(不行了。)
撑在地上的双手渐渐滑动。真实哉就这样坠入泥海之中,绝望化作惊涛骇浪朝他袭来。
(我已经不行了)
浑身是血的杀人鬼就矗立在波涛之中。那家伙已经……
不行了。真实哉在心中重复着。
我赶回去又有什么用。没用了。我不可能阻止他。我这么小,怎么可能阻止得了那种怪物……
摔倒时碰到的部位传来剧痛。疼痛吸走了他全身的力气。夺眶而出的泪水溶解在从天而降的雨水中。
(我已经没办法了)
没错,真实哉居然有人在附和他。
你已束手无策。放弃吧,就这么躺着吧。有力气爬起来,就夹紧尾巴逃跑吧。只要你一个人活下来不就够了吗。是不是啊?真实哉。
(啊,这是)
真实哉的脸浸在冰凉的泥水中。他紧闭双眼,心想……
(这是栖息在我心中的恶魔的声音。)
(恶魔的)
拿出斗志来!——这回,他又听见了另一种声音。
拿出斗志来。别放弃。你必须回去救姐姐。
(爸爸)
心中的声音与父亲的声音化作一体。
振作啊,真实哉。现在还不是放弃的时候。加油,真实哉。
(爸爸)
真实哉缓缓睁开双眼,将力气集中在垂在地面的双手之上。他握紧泥土,撑起手臂。可疼痛害得他无法长时间用力。不一会儿,他又瘫倒在了泥水之中。这时,他才察觉到口腔中与舌尖纠缠的血腥味。
(不行啊,爸爸)
真实哉瘫在地上,不停摇头。
(我起不来,我已经跑不动了)
他在苦苦挣扎,而杀人鬼的魔爪正在不断逼向爱香与其他的亲人。一想到这儿,他便怒不可遏。我怎么就这么没用呢。
要是我和姐姐也有心电感应就好了——真实哉打从心底里乞求着。
去年夏天在医院见到的那个人——茜由美子和她的姐姐有心电感应。要是我和姐姐也能像她们那样心灵相通就好了。那样我就能给姐姐的心灵发送信号,就能让她“快点逃跑”。
“我们姐妹俩的心是一模一样的。”
没错。那时,她——由美子是这么说的。
“所以才能听见对方的声音。”
一模一样的心……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这时,真实哉想起他刚才“发作”时曾潜入杀人鬼的“心”,发现了那个漆黑的漩涡,还有从漩涡中发射出的那种……
杀,杀,杀,杀……
那是无比可怕、无比邪恶的波动——而真实哉的内心则与漩涡的波动产生了共鸣。
杀……
他的内心深处也涌现出了相同形状的波动。
杀,杀……
果然还在。他心想。
那个东西还在我的心里。与那家伙“心”中的巨大漩涡相比,我心里的东西不过是小砂砾般的碎片。但那个东西的确就在我的心里。
也就是说,姐姐的心里也有?
姐姐勒住了我的脖子。当时操纵姐姐的应该也是同样的碎片(杀)。如果那个碎片还残留在姐姐心里的话……
“我们姐妹俩的心是一模一样的,所以才能听见对方的声音。”
我刚才“发作”时之所以会变成那家伙的“眼睛”,也许是因为我心里有那个东西的碎片,而碎片与漆黑的漩涡相呼应,就把我的心吸引过去了。如果姐姐心里也有同样形状的碎片,那我现在就可以把“心”发送给姐姐。只要“心”的形状一样,就能听见对方心里的声音。那我也许……
(姐姐!)
真实哉祈祷着,将自己的思绪传送向姐姐的心灵。
(姐姐,快逃!)
(你们有危险!快逃!快逃啊)
05
风雨依旧激烈。
从储物室折回家门口的路上,启一郎的伞差点被狂风吹走。他本想再巡视一下小屋周围和庭院的其他部分,可情况特殊,他实在没办法走得更远。而且刚才吞下的那片安眠药开始起效了,整个人昏昏沉沉的。虽然能勉强忍耐睡魔的侵袭,可他的步伐已经开始摇晃。
启一郎仓皇逃进大门。外套的衣角不停地滴水,把门口的水泥地弄湿了。
然而,满代并不在门厅。怪了。她上哪儿去了?
启一郎收起雨伞,脱下外套。下面的睡衣也湿透了,身子冰凉冰凉的。
“满代阿姨!”他想快点找根毛巾擦擦身子。他轻喊保姆的名字,却没人回答他,“满代阿姨?”
也许她去二楼卧室了。也许她是想看看真实哉在不在楼上。
无论真实哉在不在,都得打电话报警。启一郎一边想着,一边伸手去脱长靴——
“嗯?”启一郎察觉到某种异样,“这”
地板好湿,而且很脏,黑乎乎的。那是泥。这说明有人迈着沾满泥土的脚走进了他的家。
莫非是在启一郎出去之后进来的人?
是真实哉回来了?启一郎看了看水泥地,真实哉的鞋子还是不见踪影。那孩子不可能穿着鞋子进屋的。也就是说——
他想起留在储物室地板上的脚印。莫非是那些脚印的主人?
启一郎用力摇头,试图赶走纠缠他的睡意。他抽出刚才插进伞架的雨伞,用右手握紧,当做防身的武器。他脱下长靴,走进房门,小心不踩到地板上的污渍。
脚印从门厅开始,一直延续到里侧的走廊。光看污渍的形状,无法判断入侵者是不是也光着脚。
门厅与走廊之间的门打开了三分之一的程度,走廊的灯是关着的。刚才他和满代路过时,灯明明是亮着的啊?
“满代阿姨?”启一郎再次喊道。然而,走廊的黑暗中唯有沉默。
握着伞柄的手上渗出一层冷汗。他扶了扶眼镜,凝视着门后的黑暗。接着,他迈出一步,可肩膀晃得很厉害。也许是安眠药在作祟吧。
两步,三步他停下脚步,观察四周的情况。
黑暗依然保持沉默。屋外风雨飘摇。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异样的紧张气氛。
从头发上滴落的水珠顺着背脊往下滑。隐隐作痛的感觉游走于全身的皮肤。
启一郎拼命甩开突然涌上心头的恐惧,继续往前走。右手紧握雨伞,左手则伸向房门。
咚。就在这时,他听见了某种响声。好像是人的身体撞到墙壁的声音。
紧接着则是啪嗒,啪嗒。节奏很慢的脚步声。
启一郎连忙把手收了回来,往后退去。因为他看见嵌在房门上的磨砂玻璃后方,有个白色的人影在摇晃。
是满代?还是……
伴随着轻微的嘎吱一声,房门开启,出现在黑暗走廊中的正是身着白色睡衣的保姆。
“啊,满代阿姨”启一郎长舒一口气。然而他很快察觉到,满代好像不太对劲。
她直视着他。双目圆睁,面色苍白,表情极其扭曲,皱纹的数量也比平时翻了个倍。
满代靠在墙上,一步步往前走。她的动作极其虚弱,好像随时都会瘫坐在地。
“大夫”她失去血色的双唇瑟瑟发抖,空虚的眼神失去了所有感情与思维,“大”
说到一半,她突然回过神来,低头一看。她正用双手捂着肚子。启一郎这才发现,那双消瘦的手与睡衣上,分明染上了刺眼的颜色。
“啊”满代的视线僵住了,表情扭曲得更加丑陋,“唔哇啊啊啊”
她松开一只手,举在眼前,凝视鲜红的手掌。接着,她再次抬头望向启一郎,发出虚弱的呻吟:“大夫”她的嘴角挂着一行血迹。
启一郎呆若木鸡。满代松开另一只手,像幽灵一般平举双手。她本想跨出一步,可双腿已然支撑不住了。
启一郎听见血液滴落的声音。睡衣上的污渍不断扩散,布料的破口间溢出红黑色的物体,伴随着黏腻的声音。
“啊”满代惨叫一声,“肠子我的肠子”
她带着狰狞的表情,将涌出腹腔的内脏往回塞。然而她的努力反而加大了腹部承受的压力。手掌按得越用力,涌出来的肠子就越多。
“啊啊啊啊塞不回去,塞不回去”
“不行!别动!”启一郎扔下雨伞,冲到保姆身边。
“肠子啊啊,大夫,我我的我的”
“别说话,快躺下。”
她怎么会变成这样?到底出了什么事?
这还用问吗?答案再明确不过了!满代被人袭击了,就是那个趁他出去的时候进来的人——脚印的主人。
看到外人入侵,满代大惊失色,往里屋逃去。她下意识地关了走廊的灯,想找个地方藏起来。然而,她还是被入侵者抓住了。不等她发出惨叫,那人就用刀捅破了她的肚子。
都怪那片安眠药,害得他的脑子转得特别慢。满代用染着鲜血的双手死死抓着他。他只能搂着她。就在这时,他终于察觉到,危险离他不过咫尺之遥。
不妙!他心想。说时迟那时快——
某个物体从黑暗中蹿了出来。利器划破空气的声音传来。不等启一郎意识到袭击者是谁,他的右肩便受到了巨大的冲击。
启一郎被甩到了斜后方。他没来得及防守,后脑勺就狠狠砸在了地板上,一下子晕了过去。
万幸的是,他的眼镜还在。片刻后,他的双眼对上了焦。这时,他看见了刚才丢下的那把伞。他伸出手,想把伞拿起来。
然而,早已瞄准的凶器向他砸了下来。
“哇!”启一郎大喊一声,想缩回双手,可血淋淋的凶器已然捕捉到了启一郎的手臂。
那凶器是一把斧头。它原本沉睡在储物室的架子上。自不用说——当然,启一郎对此还一无所知——用斧头袭击他的人,就是在隔壁的医院连杀五人的杀人鬼。
斧头的刀刃深深刺入手肘的关节,一击切断了他的骨头。
对启一郎而言,那是何等唐突的光景。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抓住伞柄的右手突然感觉到强烈的冲击。就在那一瞬间,右手喷溅出血色的烟雾,脱离了他的身体。
他的确把手抽回来了。但手肘前方连接着的那个部分不见了。断面喷出的血液溅在眼镜上,将视野染成一片血红。
他用左手按着伤口,趴在地上。剧痛让他的意识变得朦胧。他想支起膝盖,却完全使不上劲。
“啊啊啊啊”满代疯狂的呻吟传来,“啊啊肠子,肠子救命啊。好痛。好痛。好痛。啊啊啊,救命啊”
然而,启一郎已无暇顾及满代了。再这么下去,他自己也会没命的。他甚至无从抵抗,也不知歹徒到底是谁。
和博!他正想呼唤睡在二楼卧室的儿子。
这时,剧烈的冲击与疼痛又袭击了他的左腿。疼痛来自膝盖内侧的腿窝。两次,三次凶器对同一个地方接连发动攻击。
“住手!”启一郎的声音在颤抖。他用脚尖蹬着地板,拼命挣扎,想逃离这个地方,“住手啊”
攻击停止了。可那并不是因为歹徒听进了启一郎的话。
疼痛越发剧烈。启一郎痛苦地喘息着,扭动上半身,往后看。左腿膝盖以下的部分已浸在一片血泊之中,怪异地弯折向不正常的方向。
杀人鬼用手背擦了擦脸上的鲜血,重新握好斧头。他的猎物正带着痛苦与惊恐的表情凝视着自己的左腿。
杀人鬼不会给他抵抗的时间。他举起斧头。下一个目标是猎物的右腿。
“住手,住手!”猎物用不受控制的舌头叫唤着,用仅剩的右腿拼命踢踹脚下的血泊。
事已至此,你还想逃吗?
杀人鬼目露凶光,毫不留情地挥下斧头。
无奈猎物很不老实,害得杀人鬼砍偏了。伤口落在膝关节下方的小腿肚正中间。惨叫响起,鲜血如注。
杀人鬼对准同一位置再次砍去。第二条腿也断了。
猎物没有晕厥,只得不住地挣扎。杀人鬼停顿片刻,仿佛在说——该进行下一步了。他用一只脚踩住了猎物的后背,接着抓住猎物仅存的左手,强行拉直,再用另一只脚踩住手背。完成准备工作之后,他又对准手肘挥下斧头。
只消一击,便切断了他的手臂。
杀人鬼抬起踩着猎物后背的那条腿。四肢的四个断面都在流血,猎物仿佛一条无助的蠕虫,在血红色的地面不断打滚。
这下他就逃不掉了。
杀人鬼松开这只猎物,转向后方。布满血丝的眼睛盯上了他之前袭击过的保姆。
后藤满代瘫坐在地,后脑勺靠在墙上,双眼看着半空,纹丝不动。从腹部的开口溢出的红黑色肠管缠在手上,不断地蠕动。
“啊啊啊啊啊”虚弱的呻吟断断续续。她的嘴唇已经动不了了,唯有嗓子不停抖动。
什么都不做,她也会很快上西天的。
但杀人鬼还是举起斧头,朝濒死的猎物走去。那神色就好像在说:难得拿到这么好的凶器,怎么能不好好利用起来呢。
他瞄准猎物的喉咙,横向挥动斧头。
满代肯定没反应过来。她压根就不知道自己的身上发生了什么。一瞬间,肌肉和骨头全部切断。她的头部掉到了躯体旁边,血喷洒到天花板上。放眼望去,皆是不祥之色。
与此同时,失去四肢的启一郎并没有完全晕厥。剧痛简直快把他逼疯了,理性早已不见踪影。但他还有求生的本能。本能命令他——“快逃!”
快逃,快逃走……
他将双手的断面按在地面,勉强支起上半身,同时用双膝的截面撑起腰部。伤口的疼痛非比寻常,但他咬紧牙关忍耐着,朝大门口的方向爬了几步。
不幸的是,他的努力不可能有回报。
杀人鬼捡起他方才砍下的脑袋,砸向缓慢爬行中的另一只猎物。脑袋命中了猎物的后背,将他狠狠砸瘫在地。
启一郎的脸颊贴在地上,他只能无力地喘息。眼镜也被砸偏了,但他没有手去扶。
模糊的视野中现出一张似曾相识的脸。那正是后藤满代的脸。啊,满代阿姨可片刻后,启一郎意识到,那是颗被切下的头颅。
启一郎惨叫一身,向一旁翻滚。当他转到仰面朝天的姿势时,悠然走来的杀人鬼的人影正巧盖住了他的躯体。
杀人鬼缓缓举起斧头。
启一郎睁大双眼,看到杀人鬼的动作。“快逃!”——他的心灵如此呼喊,无奈身体已没有逃跑的力量。
沾满鲜血的刀刃落在他的喉咙上。就在启一郎身首异处的前一秒,他的双眼终于看清了将他推入死亡深渊的人。
(什么?)
无尽的惊愕与恐惧成为他留在人世间最后的情感。
(这到底是为什么)
刀起头落。头颅滚落到水泥地上。白河外科医院的院长终于死去。可他的脸上仍刻着惊恐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