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天花板,油地毡,还有消毒水的味道——黑暗中,这些东西格外令人在意,尤其有着欲盖弥彰的意义。不安,痛苦,懊恼——这些感情都是被病痛侵蚀的病人们的喘息。游离的梦境,是畏惧死亡的病人们的噩梦。墙壁涂成白色,是为了掩盖他们的痛苦。而药水的味道,是为了掩饰空气中的腐臭……
走在昏暗的走廊,总免不了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外科、整形外科、内科、消化科、循环科——这家医院有五个科室,还有各种住院设施。病床数不算多,但跟其他乡下医院一比,还算有着相当规模的。
冬木在走廊转了个弯,穿过空荡荡的大堂。走过电梯间后,他忽然想起今天傍晚被救护车送来的那位患者。
(真惨啊)
当时他碰巧和载着那位患者的担架擦肩而过。那人的脸都烧烂了,几乎看不出原来的长相。他甚至看不出那人是男是女。
事后他才听见护士们私下议论,说那人开的车在山路上出了事故,起火了。受了这么重的伤还活着,简直是个奇迹。警方想尽快录口供,但伤者能不能再撑上一天还是个问题。恐怕要不了多久,她就会转去地下的停尸房吧。
他朝建筑物的大门口走去。大门应该已经上了锁。确认过门锁之后,下一步就是医院的后门。他平时总是按这个顺序巡逻。
就在这时,他瞥见玻璃门外有个黑影一晃而过。
(嗯?)
他不禁停下脚步。噗通。心脏猛烈跳动。
(什么玩意儿?)
他扶了扶眼镜,战战兢兢地朝门口走去。
门锁得好好的。外头在下雨,而且是滂沱大雨。
透过厚厚的玻璃,能看见屋外的灰白色灯光。他又凑近一些向外张望,但没有看到任何可疑的物体。
是我的错觉吗?冬木正要往回走,却听见了奇怪的声音。
咚。
他大惊失色,吓得身体都僵硬了。这时咚。又是一下。
好像是用拳头轻轻叩击墙壁的声音。
(外面有人?)
他气聚丹田,让双腿站稳,再次将头凑近玻璃门,用手电筒的灯光照了照外面,竖起耳朵。
“有人吗?”他开口问道。考虑到已经休息的病人,他也不能喊得太响,天知道声音能不能传到玻璃门外。
咚。又是同样的响声。
是急诊病人吗?如果是访客,应该会用夜间门铃来叫人。莫非是栖息在附近的动物(野狗?)的恶作剧?
再琢磨也没用。冬木转动把手下方的旋钮,打开门锁,冷风伴随着雨声鱼贯而入。
“有人吗?”他再次问道,同时往外跨了一步。
脚下有一片奇怪的印记。门廊的水泥地板只有那一块湿得特别厉害。
果然有人来过。就是刚才看到的那个人影吧?
他又往外走了半步。
他望向右边的停车场。没有一辆车亮着灯,也听不见引擎的响声。
“有人”他边说边将手电筒转向左侧的黑暗空间。
突然,支撑着门廊屋顶的粗柱子后方,悄无声息地蹿出一个黑色的人影。
“哇!”冬木一声大喊,正要闪开,却见人影高举右手朝冬木扑去。他的手上握着一把闪着凶光的大刀。
他甚至没时间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
他下意识地举起双手,但刀刃从他的双手间穿过,直击他的面部。眼镜被弹飞,刀尖深深刺入眉心。这一击刺穿了冬木的前额,刀刃直接没入他的大脑表层。
一切发生在转瞬之间。冬木来不及害怕与痛苦,便坠入了从小到大最畏惧的黑暗深渊。
04
掌心里有温暖而柔软的触感。
手掌缓缓移动。毛茸茸的,好舒服。咕噜噜。撒娇的叫声传来。噗通噗通。还有轻微的心跳声。那是喵喵的声音。
电视节目都在报道那起讨厌的杀人案。
那人在隔壁的朱城市伤了六个人,逃之夭夭。据说他经常服用兴奋剂(那肯定是什么不好的药吧)。
电视屏幕上打出男子的照片。他一脸凶相,骨瘦如柴,显得十分阴暗,还有一双死鱼眼。
四角形的画面边框不见了。与此同时,他的脸开始发生异样的变形。
凹凸分明的轮廓逐渐崩溃,怪异的曲线膨胀起来,浅黑色的皮肤纷纷蜕落,嘴巴和鼻子也失去了原来的形状……
一张怪物般的脸出现在眼前。
脸形的块状物裂开了,出现一双布满血丝的凶悍眼睛,并从里头放射出无比邪恶的波动……
杀……
不要!真实哉不停摇头。
(我不要!)
杀,杀……
真实哉目不转睛地瞪着沉入铅灰色沼泽的他。
杀,杀,杀……
(不要!)
(滚出去!)
掌心里有温暖而柔软的触感。那是喵喵的触感。真实哉的手本该温柔地抚摸它的下巴,但不知不觉中,他便做出了截然不同的动作。
杀……
(不要!)
膝头的喵喵痛苦地挣扎。它竖起指甲,狠狠地抓挠。血渗了出来。
杀,杀……
(不要啊!)
下一秒,真实哉的意识便飘离肉体,成为喵喵的“眼睛”。
好难受。脖子被卡住了。好痛苦。喘不过气了。
喵喵抬起头,看见的却是他冷冰冰的表情。一双睁得硕大的眼睛释放着犀利的寒光,就好像他被某种东西附体了一样。
好难受。无法呼吸。好痛苦……
他用力闭上双眼,四肢不停挣扎,呻吟着摆动脑袋。
接着,他睁开了眼睛。
从睡梦中醒来的真实哉终于意识到,现实中的他正在经历着什么。
有人在掐他的脖子。真的有人在掐着他。
昏暗中,只有一盏黄色的小灯亮着。他能隐约看到那人的脸。那是爱香的脸。
(姐姐?)
她正跨在仰面朝天躺着的真实哉身上,用双手掐他的脖子。
(姐姐为什么?)
好难受。
她绝不是在跟他开玩笑。她是动真格的。
“好难受”真实哉抓住她的手腕,想拨开她的手,同时奋力地说着,“住手,姐姐,要死了”
爱香回过神来,松了手。真实哉立刻转身,趴着抚摸自己的脖子。
“我、我做了什么”姐姐呆若木鸡,“我”
“姐姐你怎么能这样,”真实哉起身逃到原处,眼泪汪汪地说道,“姐姐你为什么要掐我的脖子”
“我掐了你的脖子?”爱香缓缓摇头,斩钉截铁地说道,“我可没印象,我没做过这种事。”
“你明明掐了!”真实哉高声说道,“痛死我了,难受死了,我还以为我死定了呢!”
片刻的沉默后,爱香又无力地摇了摇头,一副走投无路的模样,“对不起,”她说道,“我肯定是疯了。突然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于是就”
也许——真实哉心想。也许我透过病房的窗户看到那家伙的时候,跟我一起待在病房的姐姐也让我险些杀掉喵喵的那个东西(杀),也进到姐姐的心里去了。
“算了,”真实哉说道,“我已经不痛了,别放在心上。”
“对不起”爱香用极其严肃的语气回应道。她钻出被窝,在榻榻米上正襟危坐,抬眼望向真实哉,说道:“真实哉。”语气不再严肃,而是充满了落寞,“真实哉,要是我告诉你,妈妈也许会跟启一郎大伯结婚,你会怎么办?”
“啊?”突如其来的问题,让真实哉歪起脑袋凝视姐姐的脸,“妈妈不是已经跟爸爸结婚了吗?”
“啊,嗯,话是这么说”
“难道妈妈要跟爸爸离婚,再跟大伯结婚?”
“嗯,就是这么回事。”
“为什么?妈妈不是有爸爸了吗?爸爸不是还活着吗?”
“就是”爱香一时语塞,“你也知道爸爸处在什么样的状态吧。”
“嗯。”
“你知道‘不可能恢复’是什么意思吧?”
“嗯,可是”
“他会一直躺在医院里。以后的日子可怎么办?所以”
“所以妈妈就要跟大伯结婚吗?是妈妈这么跟你说的吗?”
“妈妈没直接跟我说,”爱香有些发愁,停顿片刻后才轻声说道,“是刚刚和博哥哥跟我说的。”
“和博哥哥说的?”
“嗯。伯母去世之后,大伯一直跟满代阿姨相依为命。他也很寂寞。大伯是个好人,妈妈也所以唉,我该怎么跟你解释呢”
“那爸爸怎么办?”真实哉想起躺在病床上的父亲,“我也很喜欢大伯,可爸爸要是知道了,肯定会很伤心的!”
“可是可是啊,真实哉,爸爸已经”姐姐无力地低下了头。
真实哉直视着她说道:“我会治好爸爸的。我会用功学习,长大以后一定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医生,比大伯更了不起。然后我就能治好爸爸了。所以,姐姐你别担心,爸爸肯定会好起来的。虽然要再等一段时间”
爱香惊讶地抬起头来。在昏暗的灯光中,真实哉分明看见姐姐热泪盈眶。她怀着复杂的思绪,轻叹一口气。
现在是四月六日,午夜零点刚过。
05
那种感觉又来了。还是跟平时一样,没有任何前兆。
躺在被窝里的真实哉听见低沉而漫长的钟声,那是一楼客厅里的老座钟发出的声音。
那是什么年代的钟啊?他在浅层睡眠的状态下思索着。
就在这时,他突然产生一种身子飘起来的感觉。那是他体验过多次的不可思议的漂浮感。
他本想抵抗,可抵抗也是徒劳。全身都没了力气,他无法凭意志控制自己的身体。
(啊)
真实哉在逐渐远离肉体的意识中呢喃。
(那种感觉又开始了)
白天才发作过,怎么又来了?间隔这么短的“发作”还是头一回。
耀眼的银白色光芒浮现。他的心灵被吸进星云般的漩涡中心。巨大的压力从四方传来。他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
然后,“眼睛”睁开了。
(这是哪儿?)
这是个很暗的地方。
(这是谁的“眼睛”?)
如果是他自己的肉体,他定会左顾右盼。但他正处在非常特殊的情况下。
真实哉只能将自己的视线与那个人的“眼睛”重叠起来,“看”那个人看到的东西。他不能驱动那人的四肢,也无法控制那人的眼球。
准确而言,他从没有积极尝试过去控制。
这是个很暗的地方——是没有开灯的房间。他能听见雨声,还有某种机器的响声,有点像冰箱制冷时的声音。
(这里是)
多亏了房间外面(走廊?)的微弱灯光,他才能隐约看清天花板和墙壁的模样。它们都是白色的。
看来这个人正仰面躺在床上……
但他一直没移动过视线,身体也纹丝不动。他呆呆地凝视着天花板,不时眨一下眼睛,仅此而已。
真实哉必须在他(还是“她”?)的视野范围内,寻找判断位置的线索。
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墙壁,嵌在天花板里的照明灯,塑料灯罩的形状似曾相识。这是医院的……
那——
他将注意力集中在左侧墙壁的上方和天花板交界的地方。果然,他发现了一条三十厘米长、有修补痕迹的裂缝。
(啊,果然)
真实哉也见过这条修补过的裂缝。
这是——这里是没错,这是白河外科医院的511号病房。这是他的父亲诚二郎入住的病房。也就是说——
(爸爸?)
(这是爸爸的“眼睛”吗?)
真实哉大惊失色,狼狈不堪。这怎么可能呢?
爱香曾经跟他说过,爸爸虽然睁着眼睛,但他“看不见”我们,我们的样子只是倒映在他的眼睛里而已。
那真实哉怎么可能通过父亲的“眼睛”看到房间的景象呢?
然而,事实摆在眼前,他不得不承认这是可能的。因为真实哉就在这里。他在511号房的病床上,“看见”了房间的模样。
植物人之所以无法进行视觉认知,是因为他们无法处理倒映在视网膜上的影像。眼睛本身并没有什么问题。所以这样的解释应该是比较妥当的吧。同理,真实哉也能通过诚二郎的“耳朵”“听见”声音。
这时,他听见了病房门打开的响声。变成诚二郎“眼睛”的真实哉立刻紧张起来。
(护士?)
射入房间的光变多了一些。然而,“眼睛”依然一动不动。
有人靠近了病床。啪嗒,啪嗒。那人穿着沾了水的鞋子,绝不是来巡逻的护士。
是谁?不等他想出答案,那人的身姿便出现在他的视野中。
那是个漆黑的人影。
因为逆光的关系,病床边的人影成了个名副其实的“影子”。真实哉虽然无法动弹,但也能感觉到那非比寻常的身姿。
那人穿着湿漉漉的衣服,有水滴落在地上的声音,还有某种异样的臭味。“呼呼”他发出野兽般的喘息。
(是他!)
真实哉的意识惨叫一声。
(那家伙来了!)
(他来杀爸爸了!)
(他走出沼泽,到病房里来了!)
视线杀气腾腾。那人一边喘得越来越厉害,一边伸出沾满水、泥与血的手臂,缓缓朝他逼来。
噗通。心脏剧烈跳动。
杀……
骇人的邪恶波动充满了整个黑暗的空间。没错。那正是沉入沼泽时,“那家伙”的双眸释放出的波动。
杀,杀……
(来人啊!)
真实哉的意识惊骇不已。
(快来人啊!)
杀,杀,杀……
(爸爸要被他杀掉了!)
(要被他杀掉了!)
好想喊出声来。必须喊人来帮忙。可真实哉无能为力。
(来人啊)
对方的手离自己越来越近,气息越发激烈。
杀……
(住手!)
在恐惧与绝望中,真实哉闭上了心中的“眼睛”。
(救命啊!)
直径足有数米的巨大风扇,伴随着轰鸣,在鼻头旋转——真实哉忽然产生了这样的想象。他被卷进了风扇的页片,又被弹射到了远处。于是,真实哉的意识便脱离了父亲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