添上了最后一块瓦片,河岸上的工程总算告罄。阿穆从屋檐上爬下,拍打着凿子和锯床,唱起信天游,其他工匠也都如释重负地开怀大笑。
梁郁秋含笑看着这群和自己朝夕相处了大半年的西北汉子,仿佛看到了年轻时候的自己,那个时候,自己也是这样单纯地享受着辛劳完结的快乐,体会着成就圆满的自豪,这是现在的他再也无法感受到的。
他现在唯一的心愿,就是在有生之年能将自己设计的那座二十层高的阁楼建成。他用了十年时间,已经设想好了阁楼的完整构造和承重计算,图纸也即将绘制完毕,只要再多给他一些时间,便能付诸实际,一旦阁楼建成,绝对会成为前无古人的创举。
但是,这一切都不得不中断了,梁郁秋很清楚,当那个人生拐点出现的一刹那,就注定这心愿难以成真。虽然可惜,但这座阁楼早已在他心中竣工,它能否在现实中建成,实在已经没什么区别了。
他看诸工匠们闹够了,才取出一只只沉甸甸的锦囊,逐一分发到他们手中。工匠们欢天喜地地接过,但稍作掂量,便觉得不对劲,纷纷打开囊口细审,神情登时从惊喜转为错愕,不约而同地盯向梁郁秋。
梁郁秋当然知晓他们为何如此诧异,他在每只囊子里放了五两银子,几乎抵得上一个工匠苦干两三年才能赚足的工钱。
他微笑着道:“是建造这房舍的那位老人家的一点心意。他知晓大伙辛苦了大半年,感激之情无以言表,是以饷酬稍丰。他老人家的意思是,让你们回家乡买块地,或是做些营生,安居乐业,不必常年奔波在外,连妻儿都难得见上一面。”
工匠们中不少人泪珠在眼眶里打转,有人叫道:“梁先生,这位好心肠的富豪究竟是谁?打从建房开始,他一次面也没露过。小人走南闯北数十年,从没见过这样有钱又有善心的好人,无论如何也要让大伙当面谢谢他。”旁人抹着泪,点头响应。
梁郁秋摇头:“他老人家笃信佛教,施恩不求回报,你们若执意要见他相谢,反而折损了他这些年苦心修来的功德。趁天色还早,赶紧回家去吧。”
诸工匠无奈地点点头,只得收拾好了细软,向梁郁秋告了辞,结伴归乡。最后只剩了阿穆一人,腼着脸站在梁郁秋身前。
“怎么了,是银子不够么?”梁郁秋关切地问道。
“不,够了,够孝敬俺娘了,够俺娶媳妇了,做什么都够了。”
“那还有什么为难之事?”
“没、没什么。”阿穆露出眷恋的神色,“阿穆没读过书,没梁先生这般有学问,这半年来,梁先生教会了我许多,阿穆不想回去,想跟着梁先生学些本事。但不知怎么,阿穆隐约觉得,梁先生好像要去做什么大事。阿穆笨手笨脚的,也一定帮不上忙。所以、所以只有回家烧香拜佛,祝梁先生达成心愿。”
梁郁秋闻言有些讶然,不曾察觉自己何时露出异常,脸上不动声色道:“我没事,只是身心俱疲惫,想歇息一阵子。你去吧,不必记挂我。”
阿穆突然跪倒身子,向梁郁秋磕了几个头,起身后却呆呆地望着新屋,不舍离去。
梁郁秋看透他的心思,安慰说:“你放心,这些屋舍我一定会让灾民们入住,那个姓刘的贪官绝对沾不到丝毫便宜。”
阿穆对梁郁秋的话深信不疑,顿时转忧为喜,背起包囊,高唱着信天游离去。
梁郁秋听着歌声逐渐消逝,缓缓回过头,开始收拾自己的物品。忽然间,一个狭长的阴影拉长在他正要卷起的图纸上。他抬起头,猛烈的阳光直刺眼睛,使他分辨不出来人的相貌,但那股气息实在太熟悉了。
“你几时来的?”梁郁秋尽量用平和的口气发问。
华玄立身在屋子前,正上下打量着完工的房舍,脸上露出钦佩的神色:“恭贺你的工程竣工了。”
梁郁秋站起身,笑了笑,心中却在揣测,那个叫甄裕的濯门弟子一定已经告诉过华玄,关于自己那些惊人的“疑点”。
“这样构造的房屋恐怕世上也只有你才造得出来。”华玄转向梁郁秋,脸庞上的赞叹渐渐淡下来,“但我也很好奇,这样的建筑,成本绝不会低。这种世道中,富贵者尽是贪婪无餍之徒,从未听过有哪个舍得拿出这么大一笔钱来救济贫民。”
“虽然常说为富不仁,但也不能一竿子打死所有人,就好像名门正派里也有恶贼,旁门邪道里也有侠义辈一样。”
“你说的也是,咱们坐下来谈吧。”不等梁郁秋应声,华玄已经坐在木条钉成的简陋长椅上,还让出右边一半的空当来,自己随手翻阅着搁在木桌上梁郁秋绘制的工期图表和材料清单。
梁郁秋在他身边坐下:“今天来找我,就为了说这个?”
华玄抬头看着他:“昨日甄裕告诉我,你曾经应考过工部的会试。”
梁郁秋早知他会问这个问题,从容不迫地回答:“不错,三年之前。”
“可十年前,你曾在我面前深恶痛绝地斥骂朝纲不正、官场腐蠹,还说你将来若有机会,定会化身蒙面侠客,以刺杀贪官为已任。”
“你还是把十年前的孩子话当真了啊。如今回想,当时那想法着实幼稚,纵能凭一己之力杀死那么几个贪官,又能将这个世道改变多少?既然改变不了世道,那就该改变自己,随波逐流,才不至被逆流打得遍体鳞伤。”梁郁秋猜知华玄会问起这件事,早已打好腹稿,“当然你尽可放心,我去做官,只是厌倦了到处漂泊的日子,图个安稳罢了,绝不会和那些贼辈同流合污。”
“但人在官场,并不能率性而为,许多事身不由已,这与你的性子大悖,我始终不能理解。”华玄语气明显剧烈了些。
“我明白你的意思,官场确是个大染缸,再洁身自好的人也会被渐渐拖向深渊。我并不想说什么自己能出淤泥而不染的大话,但坚持不违背良心道德的毅力还是有的。”
“既然如此,”华玄驻足,“那你为何又半途而废?原因你没有告诉甄裕,可以与我说吗?”
“不行,”梁郁秋回答得干脆利落,“即使是你。这个答案只能深埋在我心底,谁也别想掘出来。”
华玄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没有再逼问,许久又开口:“甄裕已经怀疑上你了。”
“我知道,他觉得我就是鬼蛱蝶,因为那名刚被杀的女死者的宅院乃是我亲手所建,其中那条秘道只有我知道。这也不能怪他,换位思虑,我也会觉得自己的嫌疑最大。”
“甄裕不是个敷衍鲁莽的人,他怀疑一个人,不可能仅仅基于一个疑点。”
“这是当然,他也告诉了我鬼蛱蝶去过六扇门查户籍的事。”
“这点我反而有不同的见解。”华玄深深皱眉,“据甄裕说,鬼蛱蝶是杀死那女人之后才去六扇门的。此处疑点重重,鬼蛱蝶明明可以作案后逃之夭夭,何必多此一举,去六扇门暴露身份?”
“如果照你那位濯门的朋友所说。”梁郁秋用自嘲的口气说,“是我想把自己和那女人间的干系划清。”
“不,恰恰相反。”华玄定定地看着梁郁秋,“鬼蛱蝶是故意要把你和死者联系在一块。”
“有这种事?”梁郁秋故作惊奇。
“如果鬼蛱蝶真是为了切断自己和薛芝兰的联系,他显然有足够的时间,为何不先去六扇门留下痕迹然后才去富贵巷作案?”华玄继续解释,“时间的错乱很容易使筹划变成徒然,以鬼蛱蝶一贯的狡诈,不会做如此愚蠢的事。”
“看来我是不知为何惹上鬼蛱蝶了。承他看得起,竟要我来给他顶罪。”
“听到甄裕告诉有关你的事,我第一个反应就是鬼蛱蝶想陷害你,但也不得不考虑另一种可能。”华玄丝毫没有被梁郁秋的话逗笑,神色依然严肃,“他故意把嫌疑引向自己,出于某种目的。”
这句话使得梁郁秋身子微微震动,那种久违了的棋逢对手的畅快感在胸口流淌。“你也觉得我是鬼蛱蝶?”
“除非证据确凿,我绝不会将你视作鬼蛱蝶。”华玄忽然转身,望着那几座耸立在远处的新屋,话锋一转,“昨日我经过铁犀盟的赌场,发现那儿的库银遭劫,听闻是一个长年与其作对的叫做‘铗刺犀’的神秘人所为。所以我很好奇,这个‘铗刺犀’究竟是个好人还是坏人,不禁记起来从前你那番对于‘铗’的见解,便想来与你议议。”
梁郁秋没想到华玄竟然将话题从鬼蛱蝶转到了铗刺犀上,一时有些转不过弯,许久才回答道:“抱歉,这个叫铗刺犀的事迹,我耳闻的并不多。”
“铁犀盟作恶多端,百姓们怨声载道,所以当人们听说有这样一个神秘人与其争斗,定会觉得这个‘铗刺犀’是个为民做主的侠客,劫其钱财定是为了救济贫民。但如果这个铗刺犀的真实目的只是为了夺取钱财,攘为私用呢,他还是个令人称颂的侠客么?如果遭劫的不是铁犀盟,而是寻常人家,他会不会只被当作令人切齿的盗贼?”
“我想这些问题你应该当面去问那个铗刺犀。”梁郁秋望着从眼前潺潺流过的河水,“他会告诉你想要的答案。”
华玄将手中的工期表放下:“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梁郁秋心头一震,脸上却装作不以为意:“你认为我就是铗刺犀?”
“根本没有那个无中生有的善心富豪。”华玄平淡地说道,“这几座屋舍根本就是你一手建造的,所用的资财便是你以‘铗刺犀’的身份从铁犀盟盗来的。”
梁郁秋深深吸了口气,摇了摇头:“你可真会说笑。”
“那你如何解释,每当资金材料短缺导致工程停滞之时,铗刺犀就会现身,不久后工程便能恢复。”
“是巧合。”梁郁秋脸色平静地回答,心中却恍然方才华玄为何要翻看那些工期表。
“一次两次是巧合,三次四次就怪异了。当然你不肯承认,我也没有办法,毕竟铗刺犀做的是侠义之事,对其身份进行刨根究底并没有太大的意义。但是请你告诉我,”华玄突然提高音量,“九月初五那晚,原本你计划要去和那位‘富豪’索要钱财,为什么未能如期赴约,究竟是什么事绊住了你?”
梁郁秋倏地一愕,却装出迷惑的神情,“我不懂你说什么。”
华玄把凝视他的目光收回,站起身:“我很想知道,如果得知‘铗’和‘蛱’是同一个人,百姓们会作何感想。”
“你终究还是怀疑我是鬼蛱蝶。”梁郁秋轻笑一声。
华玄开始沿着河滩走,梁郁秋与他并肩而行。
“鬼蛱蝶,姑且称之为‘蛱’,其恶贯满盈,万死不抵其罪。然而拿他最近做的这件案子来看,死者是个鱼肉乡里的恶妇,如果杀死她的不是‘蛱’,而是个普通人,是不是反而会被视作为民除害的侠义之举?所以我想说的就是,”华玄边走边说,“即便做同一件事,同一个目的,如果施行者的身份不同,被施行者的身份不同,得到的评价也会大相径庭。”
“你究竟想告诉我什么?”梁郁秋直截了当地问。
“就因为荆浩风是大侠,鬼蛱蝶是邪魔,而荆浩风是在鬼蛱蝶对李菊儿行凶的当晚被杀,所有人都会自然而然地觉得他一定是因为行侠仗义挺身而出而惨遭鬼蛱蝶的毒手。好比狼吃羊,天经地义,人们只会觉得狼是肚饿觅食,而不会觉得狼是因为仇恨或是嫉妒才吃掉了羊。所以查案者往往会漏过追查荆浩风和鬼蛱蝶之间所隐藏的关系。”
“荆浩风是声名烜赫的大侠,他会与鬼蛱蝶有何关系?”
“荆浩风就死在对岸。”华玄望向秦淮河另一边的河滩,“鬼蛱蝶却费尽力气把他带回凶案现场,还留下了‘行侠仗义,不自量力’八个字。这八个字看似辱骂讽刺,实则却是一块颂扬其侠骨仁心的大匾。鬼蛱蝶显然是要告诉别人:荆浩风是要和我作对,要破坏我的好事才给我杀的。所以,鬼蛱蝶看起来像是故意要把荆浩风塑造成英雄,他似乎是想掩饰些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梁郁秋发觉自己的背脊上沁出了冷汗,华玄的推测已经戳中了他的要穴,他不敢想象,这个钩赜派弟子已经洞悉到何种地步了。
“那照你看,鬼蛱蝶是想掩饰什么?”梁郁秋试探着问。
“还没想出来。”华玄转首看了他一眼,“虞薇薇死因的真相也许与此有关。”
梁郁秋的心好像被人一把揪紧了:“你、你为什么这样说?”
“因为与她偷情的那个人恐怕并不姓崔。有人在当中做了手脚,但我还不清楚具体的手法。”
梁郁秋胸口如遭重击,身子微微发颤,他原本以为,如果华玄只是追查与荆浩风和鬼蛱蝶相关的线索,很难触到真相的一角,谁能想到,华玄竟然已经觉察到了鬼蛱蝶与虞薇薇之间的隐线。
幸好华玄并没有注意到梁郁秋的神情,此刻的钩赜派弟子放柔了口气:“虽然你有重大嫌疑,但除非有切切实实的证据,我绝不会相信你会是那种丧失人性的凶手。从前我拼命追查此案,是为了找出鬼蛱蝶,如今又多了一个目的:洗刷你的嫌疑。”
梁郁秋心中稍稍松了口气,他从来不会怀疑华玄是否对自己说谎,如果华玄手中已有了确凿的证据,绝不会到这儿来故布迷阵。
“就说到这儿吧,你自己保重。”华玄转身离去,“这出戏是时候落幕了,扮演鬼蛱蝶的神秘者终会现身,而荆浩风、虞薇薇这些人在这出戏里究竟扮演的是什么角色,也都该水落石出了。”
最后一句话使得梁郁秋血脉贲张,他心中霎时冒出那个念头来:在华玄洞悉全部的真相之前,自己必须尽快扭转局势,结束这一切。
十年了,终于到了要离开的时候了,袁清娴在房里收拾着细软,十年间的回忆潮水般涌上心头,每当将沾着荆浩风的气息的物品放进包囊中时,她便几乎忍不住泪水。
为了自己和家人的安全,她已决定和妹妹离开泊尘居,回到家乡浙江舟山,隐姓埋名,将孩子抚养成人。但离开泊尘居,也就意味着她要离开和荆浩风在一起的十年,虽然极不舍得,但现实由不得自己多一种选择。
袁清娴唯一不甘心的,就是没能亲眼看到杀害浩风的凶手——那个罪该万死的鬼蛱蝶被擒获。她本来想亲眼看到这恶贼被正法,但是这么多天过去了,案子还是没有一点眉目,她好不失望,甚至有些茫然。
如果十年过去,二十年过去,鬼蛱蝶之案始终未能告破,她最害怕的就是将来要把复仇的重担压在自己的孩子身上,一个从小生活在父亲被害、凶手不明阴影中的孩子是绝不会快乐的,她不想孩子长大之后还要陷进无边无垠的复仇深渊之中,更不愿孩子为了复仇而学武,把武功用以杀戮,将怨恨注满人生。
你父亲是个寻常的药农,在你出生之前,因为重病去世。袁清娴甚至考虑过要不要这样应答孩子将来关于父亲在哪里的疑惑。
想到这儿,袁清娴登时犹豫起来。她手中握着一册荆浩风留下的凌霜剑谱,其实她并不愿自己的孩子学武,但如果将这剑谱毁掉,不免又让荆浩风的剑法后继无人。
唉,罢了,先留着吧。袁清娴叹了口气,将剑谱塞进包袱的最底下,整个包扎好。收拾妥当后,她站起身舒展筋骨,忽然想起,方才自己让妹妹袁苗去河边挑水,她怎么到现在还没回来?
袁清娴有些担心,急忙奔出门外,远远便见到袁苗背对着自己一动不动地伫立在江边,全身湿漉漉的,稠密的秀发紧贴住背脊,水珠啪嗒啪嗒地从裙角滴落下来。
袁清娴大惊失色,急忙奔到妹妹身旁,却听她语无伦次道:“方才我发现镯子脏了,便想拿到水边洗洗……可是镯子不小心掉河里了,我急忙下水去找,却发现那河里有……”
袁苗说到这儿,双眼瞳孔骤然放大,布满由惧色汇成的阴霾,再也描述不下去。
她姐妹俩从小在海边长大,擅长水性,所以袁清娴听到袁苗涉水并不紧张,但此刻看到向来胆大的妹妹脸上露出前所未见的怖色,却感到诧异非常。
“阿苗,你在河里看到什么了?”她焦急地问。
“那些……那些死人一定都是……是被水鬼拖到江底的。”袁苗突然望向她,口中迸出这么一句。
袁清娴愣了一愣,倏然明白过来,转首望向浑浊的江水,刹那间仿佛觉得眼前血浪翻涌。
不知这家伙到哪儿去了,已经快一整天都不见,甄裕坐在客栈中,郁闷地思虑。
当自己把对梁郁秋的疑点告诉华玄后,甄裕就知道华玄一定会立即去找那个都料匠,所以他就等在客栈里,盼着华玄带回一些有价值的线索回来,哪知道华玄直到现在还是不见踪影。他不禁担心,一来担心如果梁郁秋真是鬼蛱蝶,华玄此刻会不会身处险境;二来担心华玄会不会因为和梁郁秋的私交而对查案有所排斥或是退缩。
不行,不能再等了,甄裕越来越焦虑,嗖地站起,便推门出去。
咚咚咚!正在这时,外面突然响起急促的敲门声。
“你可回来了!”甄裕松了口气,起身开门,却发现站在门外的不是华玄,而是带着惶恐神情的叶晓。
“在泊尘居不远处的长江水底发现了、发现了五具尸体!”叶晓没等将气喘匀了,便对着甄裕大声喊着。
“五具尸体?”甄裕脸色蓦然大变,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
“是袁清娴姐妹在无意中发现的,便立即奔来六扇门报案,恰好途中遇见了我。我没有通报总捕头,只是让林斌他们几个随着袁清娴姐妹赶过去了,就即刻来通知你了……”
甄裕没有等叶晓说完,已经风一般地夺门而出,跨上马往泊尘居方向飞驰而去。
一阵快马加鞭,他与叶晓渐渐临近泊尘居。一众年轻捕快几乎都是全身湿透,他们中有几人守护着袁清娴姐妹,另外几个却在一旁的草丛中呕吐。他们身旁的江岸上,用一大块帆布覆盖着一堆隆起的事物,不断有乌鸦在上空盘旋怪叫,林斌正挥舞长剑,不让它们靠近。
甄裕急忙跃下马走上前去,只见袁苗脸色煞白,不敢看向江岸,袁清娴反倒神情镇定,脸上却满是困惑。
甄裕顾不得其他,拔身冲至帆布之前,倏然只觉恶臭冲鼻,头昏脑涨,俯首细审,帆布边缘,几条骨头上仅剩少许腐肉的肢骸暴露在外,看着也觉心惊肉跳。
“一共五具,每具尸体的胸口和四肢都被铆钉牢牢地钉在江底的岩石上,兄弟们费了好大劲才把它们弄上来。开始在水底看得不清楚,还没觉得什么,弄上岸后,才发觉当真恶心。”林斌急忙走到甄裕身边,捂着鼻子告诉他。
甄裕点了点头,随之深吸了一口气,抓起帆布一角,哗啦一声整个儿掀开。
嗤嗤声中,成群的苍蝇漫过眼帘,甄裕挥手挡开,再定睛凝视,纵然心中早有准备,仍觉得令人作呕:他身前横列着五具裸身的男尸,有三具几乎只剩下森森白骨,其余两具各有不同程度的腐烂,但看样子并不像死了很久。
甄裕忍住胃部不适,矮下身仔细审视,只见诸尸体面部均遭江中鱼虫啃噬,早已血肉模糊,辨不出本来面目。每具尸体胸口、小腹、双腕和双踝处的骨头均是锈迹斑斑,各被一根修筑房屋用的粗铁钉贯穿。
“大哥,你发现没有?”林斌拿剑鞘小心拨弄着尸体,“这些骨骼不同于一般人,腿骨臂骨粗壮,脊膂筋节强健,只有常年练武的人才会这样。”
“嗯。”甄裕点点头,“你看这人。他十指指节较常人长得多,显然修炼过一门凶狠毒辣的爪法;还有这个人,上身骨骼细巧,唯独小腿骨粗健异常,定然身负诡异至极的轻功……”
“会不会是之前那群号称来保护荆浩风遗孀的武林人士?”林斌瞪大了眼睛。
“不对。”甄裕否定,“那群人中没有这样的高手。照骨骼看,这五人的武功在中原极其罕见,都不是正派路数,倒像是旁门左道。”
听着甄裕的分析,林斌脸色越来越错愕:“他们究竟是些什么人,为何会死在这儿?”
甄裕稍作凝思,起身走到袁清娴身前:“袁夫人,你还记得我么?”
袁清娴点点头,看了那些尸体一眼:“甄少侠,那些人是谁?”
“还没有查出来。”甄裕摇头,“只看得出来这些人并非同一天丧命,是陆续死亡,他们是被人杀死后深藏在江底的。藏尸处距离泊尘居如此近,你们没有发现过一点儿动静么?”
袁清娴疑惑地摇摇头:“他们怎么死、何时死的,我一无所知,这些天我一直取用江中之水,也没有发现一点异样。”
似乎是联想到这些尸体曾经浸泡在自己食用的水之中,她急忙捂住嘴,以防呕吐。叶晓取出六扇门的清神止晕的药丸给她服下。
“大哥,你快来看看!”林斌忽然呼喊着,似乎发现了什么。
甄裕急忙走过去,只见林斌拿着一截森白的左手手骨,掌面的小指迎着日光不断闪烁,他用手挡住光线看过去,才发现那小指上套着一只铜指环,做工精致,侧面还镌着字。
甄裕急忙撕下一截衣袖,包住手将那指环从指骨上取下,放在掌心仔细端详。只见那镌字乃是隶书,赫然是“天禄方甫始,含利从辟邪”一行字。他读的诗歌不多,好在对曹植诗集情有独钟,顿时认出这是《大魏篇》中的两个断句。
“天禄,辟邪?”甄裕重复着这两个词,倏然间脑中灵光闪过,当即俯身到这指环主人的尸首边,凝神查验。只见这具尸体身上的皮肉腐烂得最彻底,显然死期最早,脖子处有一处明显的伤口,整条颈骨似乎给人生生扯断。死者的骨架极大,手长脚长,肘膝腕处的骨骼尤其强健。
瞧到此处,甄裕不由记起,鹫峰山双魔天禄子与辟邪子身材魁梧,骨骼精奇,他们自创的武功极似暹罗拳术,乃是以手脚关节奇袭对手,威力匪夷所思,不少成名的武林高手甚至抵挡不了他们的一招膝顶或是肘击。
此人是辟邪子!甄裕拧眉站起,脑中轰轰作响,难道自己一直苦觅其踪的辟邪子,竟然早已死在了这长江之底?
他不由又向袁清娴姐妹看了一眼,胸口疑窦丛生:如果此人真是辟邪子,就不难解释此人为何会出现在这儿。辟邪子为报天禄子被杀之仇,先杀了玳瑁派的骆明泉,随即赶到此处,必然是要对荆浩风的遗孀下手,但为何袁清娴连他的影子都没瞧见,就不明不白地被人杀死?另外的十二具又都是些什么人,与辟邪子有何关系,与荆浩风有何关系?又究竟是什么人将他们逐一杀死,暗藏在江底?
他越是深思,脑子越是混乱,神经绷紧,身子微微颤动。
正在甄裕苦思冥想之际,身后突然响起一片聒噪声,众唇呼喝声、群足踏沙之声频频传来。
他即刻转首,顿时见到一众缁衣赤帽的六扇门捕快正疾步沿着江岸寻觅着什么,领首的狄赫与徐同知两人面色十分难看,身先士卒地四下里搜索。他们身边,先前一贯趾高气扬的刘巡督竟然哭丧着脸,声嘶力竭地叫喊着什么。
甄裕开始还以为他们是得到了江底发现五具尸体的消息才赶过来的,细观情状却又觉得不妥。他与叶晓林斌互看一眼,相顾愕然,当下迈步上前,瞧瞧究竟发生了什么状况。
尚未走近,只听得那刘巡督口中不住叫喊:“香莲,香莲,你在哪儿,你在哪儿?”
甄裕闻言一阵纳罕,拔步至狄赫身前,只见他满头大汗、脸色苍白,像是家里正在做丧事一般。
“狄总捕头,发生什么事了?”他忍不住问道。
狄赫转首看到甄裕,登时眼中放光,猛扑到他身前,抖声道:“甄大侠,救命!救命!”
甄裕听着甚觉刺耳,但也无暇顾及前嫌,当即将他扶起来道:“究竟怎么了?”
“刘……刘巡督的女儿在客栈失……失踪了!”狄赫一下子瘫软在地,失魂落魄。
原来如此,巴结的对象不见了。即便当初发现虞薇薇死亡的时候,甄裕也没看到狄赫害怕到这副模样,不自禁想出言讥讽,然而脑中突的一个转念,不由遽然大惊。
“那个姓刘的女儿叫什么名字?”他抓起狄赫双肩摇晃道。
“刘……刘香莲!”狄赫好像用尽了力气才能说出这三个字。
甄裕身躯登时凝滞,自言自语道:“她叫刘香莲,香莲……”
“我女儿叫刘香莲,这有什么不对劲?”刘巡督似乎听到了甄裕和狄赫的对话,忧懑交集地赶过来质问。
甄裕看了他一眼道:“难道深谙百姓疾苦的刘大人您视察南京城时,竟不知道此地藏着一头以花为食的魔蝶吗?”
刘巡督微微皱眉,一开始似乎听不懂甄裕的暗讽,思虑一阵,登时脸色大变,声音剧烈颤抖道:“你……说,那……那个鬼……鬼蛱蝶藏在……在南……南京城?”
甄裕审视刘巡督的神情,看得出他显然是听说过鬼蛱蝶的,但身为父母官,竟然不知晓这等罪恶滔天的淫魔就在南京城,当真令人可恨。
“啪!啪!”只听得两个清脆的耳光声,刘巡督指着狄赫与徐同知的鼻梁骨骂道:“狗日的东西,怎么不早告诉我鬼蛱蝶在这儿,我若事先知晓,绝不会让香莲多留一日!”
狄赫与徐同知急忙跪倒在他身前,自掴耳光,磕头如倒蒜。
“刘大人可能还不知道。”甄裕正色道,“就在您来南京的第一天,在翠黛楼为公事操劳之时,鬼蛱蝶已经杀害了一位名中带花的女子。”
刘巡督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一句话也说不出,转过身去,又对着狄赫与徐同知一阵拳打脚踢。
狄赫与徐同知任由打骂,绝不敢还手,最后实在忍受不住,一左一右抱住甄裕的腿,哭求道:“甄大侠,求求你快快救出刘小姐,再耽搁一会,不知道她会被鬼蛱蝶如何糟蹋!”
刘巡督似乎想象到女儿将会遭受到如何非人的对待,身子一个趔趄,跌倒在地。
甄裕看着败家犬似的三个人,心中甚至生出一股快意,但随即便压下这心思:这刘巡督再可恶,他女儿总是无辜的。
他想到这儿,心下一软,不再用冷嘲热讽的口气,道:“你们据实说,她是何时失踪的?现场留下了什么痕迹?”
狄赫急忙爬起来道:“刘小姐原本下榻在城南的瑶扉酒楼,我们六扇门也……也派遣了一众精英日夜不歇地守护。哪……哪知今日隅中时分,只听小姐的房中发出一阵尖叫,我们的人急忙赶去,便不见了她的身影,屋子里只留下了这张字条!”
你们面对的是鬼蛱蝶,再严密的防卫又有什么用?甄裕这样想着,伸手接过字条,只见这是张普通的信笺,但信首触目惊心地留着熟悉的鬼蛱蝶印记,印记下边题诗一首:“一切法无差,水牛生象牙。莫将无量义,欲觅妙莲华。”后面还附着十六个字:“迄今往后,世间无梁;倒行逆施,莲花重生。”
“我已经查过,这首诗是北宋王安石的《题徐浩书法华经》,除此之外,看不出别的什么来啊!”狄赫一边愁眉苦脸地解释,一边又诚惶诚恐地偷看刘巡督的神情。
甄裕来回审视信笺,除了发现《题徐浩书法华经》和十六个附字当中,有“无量”和“无梁”、“莲华”和“莲花”这两对同音词,便再看不出其他蹊跷。在他的记忆里,鬼蛱蝶作案之后从不曾在现场留下任何痕迹,更不用说这样一首阐述禅理的佛诗,这魔头藐视因果报应,自然不会是佛教徒,那他留下这首诗究竟想要告诉别人什么?
“‘莲’指的是刘香莲?”叶晓看着他道。
甄裕微微点头,他自然看得出“莲花”的指代,鬼蛱蝶留下这首诗,一定含有深意,暗示了刘香莲此刻的踪迹,但其中究竟暗藏了什么线索,实在令人猜想不透。
要是钥钩子在这儿就好了,他陷入一阵疑惑,忽然间却记起一件事,转过身去,双眼直视着梁郁秋的居所。
他心中怦跳,迈起脚步,向那座屋子走去,狄赫、徐同知、刘巡督和众捕快不明所以,也快步跟在他身后。一众人浩浩荡荡地在江岸上狂奔,将一群正在浅滩中觅食的沙鹭惊得呜呀呀乱飞。
甄裕走到梁郁秋的屋子前,深吸了一口气,伸手推门,这才发现门扉竟然没有上锁。
甄裕略有犹豫,最后还是踏入房中,其余人却都踧缩地挤在门口,不敢进去。他小心翼翼地前行,只见屋内空无一人,床榻上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口鼻中却涌进一股焦味。他循着味道找过去,发现案几下放着一只烧火盆,一叠厚厚的书纸杂乱地塞在盆中,大多数已经化为了灰烬,只有少许还存留着,想必是因为风从门缝中灌入,将火吹灭了。
想到可能是被毁灭的物证,甄裕急忙将幸存的书纸抢出来,却发现它们都是些建筑或是算术方面的书籍,或者是手绘的图纸。其中有幅一尺长的图纸尤其引人注目,它的左下角被烧掉了一小块,其余部分却依然清楚。这是一座二十多层高、构造异常精巧的医馆,每条柱每道梁上都标注着精确的尺寸。即使甄裕是外行人,也看得出设计者在这座医馆上倾注了巨大的心血。
梁郁秋为什么要把这些都烧掉呢?甄裕一时有些纳罕,但此刻另有急事,难以多虑,他急忙把注意力收回,拿起信笺再行审视,目光落在“无梁”两个字上,不经意地又瞥了一眼烧火盆里的那些绘有建筑的书和图纸。
“倒行逆施,莲花重生;倒行逆施,莲花重生……”甄裕心弦倏地绷紧,回头再看那首《题徐浩书法华经》的最后两句——莫将无量义,欲觅妙莲华。
甄裕突然间身子一震,恍然大悟,当即拔步出门,冲着外边的人群大喊:“她在灵谷寺,刘香莲在灵谷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