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谷寺为东南一大名刹,位于南京城钟山东南麓,最初是梁武帝为安葬名僧宝访而建立的寺院。唐乾符中称为宝公院;南唐时为开善道场;北宋大中祥符年间,改寺名为“太平兴国禅寺”;元朝称为“十方禅院”。明太祖朱元璋建都南京后,因原寺塔距宫阙太近,同时备建明孝陵,于是将蒋山寺、宋林寺、竹园寺、志公塔、宋熙寺、悟真殿等全部迁于钟山东南麓。惊叹于寺庙建成后“左群山右峻岭,北倚天之叠嶂,复穹岑以排空,诸峦布势,若堆螺髻于天边”之景,明太祖赐额“第一禅林”,称为“灵谷寺”。
此时此刻,甄裕正竭力往这座名刹跻攀着,携带着兵械火器的六扇门众捕快紧随在后,近百双靴子踏得石阶咯咯作响,也引得山中过往的僧侣和香客纷纷侧目。
钟山东南麓曲径通幽、松木参天,进山门后要走五里多路,才可窥见琳宫梵刹。攀了半个多时辰,甄裕他们终于临近灵谷寺,只见寺东有梅花坞,遍植绿梅,此时虽已过花繁如雪之期,仍觉香艳无比。
甄裕看到花景,便联想到刘香莲,心中一紧,急忙拔步到寺门前。只见灵谷寺大门是一座三拱门的门厅,上覆绿色琉璃瓦,两侧是红墙。中门上题“灵谷胜境”,两侧偏门各书“松声”、“泉涛”,大门正南有一个长近百米、相传是明太祖调用万名军工挖掘而成的月牙形放生池。但奇怪的是,两人多高的寺门豁然而敞,从入口处望进去,偌大的寺庙竟然阒无一人。
“我……我女儿当真在这破寺里?你可别胡说八道!”刘巡督喘着气奔到甄裕身侧。
甄裕权当耳旁风,径直步入寺中,顿见眼前栋宇如云、浮屠耸立,金刚殿、天王殿、无量殿、五方殿、毗卢殿、观音阁一众高耸雄壮的殿堂逶迤而来。
他转往北走,过雨道,身前现出一座重檐歇山顶、上铺灰色琉璃瓦的建筑,正是无量殿。
但无量殿此刻大门紧闭,同样无人看守,迎接甄裕众人的只是悬匾上写着的“德遍十方,度人无量”八个字。
“你猜测刘小姐被掳到这儿,仅仅是因为那首诗里带着‘无量’两个字?”进入大殿之前,叶晓凑到甄裕耳边,疑惑地小声问。
“不,他已经留下了提示,‘倒行逆施,莲花重生’,只有逆反而为,才有可能救出刘香莲。你把那首王安石的《题徐浩书法华经》倒过来读读看。”甄裕沉住气道。
“欲觅妙莲华,莫将无量义……。”叶晓依言逆读,渐渐露出恍然的神色,“原来华即花,义即遗,同音不同义,其实他说的是,欲觅妙莲花,莫将无量遗。莲花说的是刘香莲,无量指的就是无量殿!”
听到叶晓点破玄机,一直不明端倪的众人一片哗然,大多对甄裕的慧眼发出赞叹之声,狄赫和徐同知却是相顾羞愧。刘巡督希望大增,嘴上却仍然质疑道:“可南京城中寺庙诸多,供奉无量佛的殿宇不在少数,叫无量殿的也非仅此一家,你怎知我女儿就在这儿?”
甄裕摇头道:“‘迄今往后,世间无梁’。那家伙留下了第二个提示,‘无量’、‘无梁’,和‘莲华’、‘莲花’一样,并不仅仅是谐音,亦指相同之物。世间叫无量殿的殿宇确实不少,但名副其实可叫做无梁殿的却只有灵谷寺这一家!”
众人顿时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林斌连声道:“无量殿、无梁殿,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原来灵谷寺无量殿建于洪武十四年,因供奉无量寿佛而得名,高七丈,宽十八丈,纵深十二丈,祀立三大佛,立有二十四诸天像,看似与寻常佛寺殿宇并无不同,但其实这无量殿乃是全仿木构造,不用寸土尺木,全部用砖垒砌,没有一根木梁、木柱,拱圆殿顶全部用大型长方砖砌成,奇异罕见,令人称绝,所以又称“无梁殿”,是中国年代最早、构筑最大的无梁殿宇。
刘巡督好不容易才想通这点,顿时脸色铁青,不敢再向甄裕多唠叨一句。
但是直至此刻,灵谷寺内竟没有半个人影,甄裕甚觉诡异,深吸一口气,对身后道:“鬼蛱蝶诡计多端,很可能就藏身在这无量殿中,更不知设下了什么机关陷阱。大伙慎神,不要轻易中计,我先进去,你们听我指令再行事。”
无量殿飞檐挑角,如同巍峨的宫殿,其内却像是前后回旋的涵洞,幽深可怕。似乎是对鬼蛱蝶的凶残狡黠诸多顾忌,听闻甄裕不必自己随行,狄赫几个都大大地松了口气,赶忙命六扇门众捕快将迅雷铳和虎蹲炮架好,填充好火药,看似要围捕鬼蛱蝶,却更像是在自卫。
无量殿里究竟是什么状况,甄裕心里也没底,此刻他多盼那个钩赜派弟子在自己身边。发现谜底后,他就即刻让人去找华玄,但到现在还没见人赶到。
刻不容缓,没别的办法了。甄裕让叶晓和林斌立于门前趸柱两侧替自己掩护,然后凝定心神,敞开了无量殿大门。
一股肃杀之气迎面扑来,犹如拧成反吸之力要把人揪进去。甄裕屏息稳步,探视殿内,当中一片漆黑,惟有殿顶正脊中部微微漏光,几道光线稀疏地铺洒下来,隐约将当前的几尊佛像映照得甚是狰狞。
甄裕稍稍抬头,才发现无量殿顶正脊中部有三个白色琉璃喇嘛塔,正中最大的琉璃塔的塔座是空心八角形,与殿内藻井顶部相通,可向殿内漏光。借着微光审视,殿顶的拱劵跨度达四五丈,但全由砖石砌成,没有一梁一檩,当真是名副其实的无梁殿。
“鬼蛱蝶,濯门弟子甄裕前来讨教。”甄裕站在月台处向殿内高喊道,回声激荡,震荡耳际。
但殿内并无人回应,甄裕踏前一步:“鬼蛱蝶,现身吧,你费尽苦心留下讯息将我们引至此地,总不会临阵脱逃,做缩头乌龟吧。”
甄裕抬高了声音,但话说出口便觉后悔,以鬼蛱蝶心神之阴鸷,哪里会吃激将法这种小把戏。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大殿中发出了轻微的声响,像是呼吸,又像是掠风声。甄裕强摄心神,站稳脚步。
轰轰轰,黑暗中呼吸声越来越重,掠风声越来越响,伴着杂乱的脚步声,犹如狂风暴雨般席卷而来,甄裕发觉不妥,急忙转身,可眼前突然给一片褐色的大潮吞没。
甄裕感觉自己是被无数头受惊的野兽给裹夹着推出无量殿的,若非他强撑着不跌倒,必然落得个被万足践踏的下场。一阵头晕目眩之后,他睁开眼细加审视,这才发现这群受惊的“野兽”竟然是近百名身着袈裟的僧徒和比丘尼。他们从黑暗的大殿中狂奔而出,似乎不堪忍受阳光刺目,都还紧闭着双眼,而且个个神色惊恐、面容扭曲,仿佛才经历了什么异常恐怖之事。
僧尼们涌出大殿便开始胡乱冲撞,等在殿外的众捕快完全没有料到这种状况,一时应对不及,队伍一下子被冲垮,有人慌乱中开动了迅雷铳,火药在人群中炸开,误伤了不少人,还有许多人被撞翻在地,随即被后来者脚步践踏。一时间场面混乱,哀嚎四起,渊肃的佛寺霎时变成了人间炼狱一般。
甄裕见局面越来越难控制,当即抽出腰间的火云箭,拔开燃口一放上天。
“嘭!”火云箭升到七丈多高后炸开巨响。全场遽然寂静,所有人都愣住,仰头望天。
甄裕趁机大叫:“大伙切莫慌乱,都待在原地不动!”
听到喊声,所有人的行动缓了下来,捕快们重新列队站好,僧尼们结跏趺坐,开始念诵佛经。甄裕急忙命狄赫率众捕快退到雨道上,叶晓和林斌也当即察看受伤者的状况。
骚乱终于逐渐停止,甄裕大口喘着气,好不容易将心神定下来,回过头来审视众僧尼,这才发现他们腰际后的绑带上都系着一条细长的绳索,绳端固定有一小截木棒,紧贴着背脊处,不由大感疑窦。
这时众僧尼适应了光亮,纷纷睁开眼来,看到甄裕他们,又露出惊恐又疑惑的神色。
“诸位大师不必惊慌,在下濯门弟子甄裕,为救人而来,贸然闯入,万请宽恕。”甄裕双手合十道。
“贫僧澄明,乃是灵谷寺的主持,总算、总算有人来救助我们了!”众僧尼中站起一名眉毛花白的老僧,蹒跚走到甄裕身前,神情激动而欣慰,但不断地回望无量殿内,瞳子里掩不住惶恐,“两个时……时辰之前,寺里突然闯进一名蒙面男子,他手里挟着一名红衣裳的年轻女施主……”
“那是香莲,是香莲,她怎么了?”刘巡督冲上前来纵声大叫。
澄明似在回忆先前情形,微微喘着气:“阿弥陀佛,那……那男子手中握着一柄奇形怪状的兵刃,架在那女施主颈项上,然后威胁我们诸僧尼照他所说行事,否则……否则便会伤害这名女施主。”
“那你们有没有照办?”刘巡督大声喝令。
“佛家慈悲为怀,岂能违逆其意。老衲只得吩咐诸僧听从其命,可那男子提出的要求好是古怪,竟……竟要老衲将所有僧尼汇集到无量殿里,然后将二十四诸天像打乱次序,挪移至他指定的方位上。我们别无他法,只得照办,只盼佛祖明鉴,切莫怪罪。”
甄裕一时无法揣测鬼蛱蝶的用意,只得继续问:“之后呢?”
“我们依照他命令将二十四诸天像挪置妥当,他却忽然将大殿内的灯火全部熄灭,又命我们不可乱动。黑暗之中,我们什么也见不到,突然间只觉腰间一滞,身子不受控制,难动分毫,叫也叫喊不出,周遭也没有一点儿动静。我们近百名弟子,便在这漆黑无比的无量殿中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个多时辰。”
甄裕听着澄明的描述,可以想象在方才一个时辰中,这群与世无争的僧尼经历了如何的煎熬,不由深表同情。
“你们这不好好的么,别这么多废话,我女儿在哪?”刘巡督不耐烦地喝问。
澄明摇摇头:“那位女施主的处境老衲也不清楚。我们被禁锢了一个时辰后,便听到殿外响动,但苦于难以叫喊,正感绝望,忽然间发觉背脊处一紧,突然间四肢百骸似乎被注入了一股力气,全身登时活络开来。我们不顾其他,便从大殿里冲了出来。”
甄裕回想起他们背后绑着的绳索,顿时恍然,原来方才在殿中瞧见的狰狞脸庞并非佛像,而是这些难以动弹的僧人。鬼蛱蝶吩咐诸僧搬动佛像后,便封住他们穴道,然后在每人身上安置了一个小机括:将木棒附着在被封穴道上,然后以长绳牵引诸绳端执于其手,只消一使劲,力同时贯注在各条绳索上,一直传递到各人背后,环绕腰际的绳索拽紧,木棒贴击背脊,登时将被封穴道解开。众僧同时重获自由,就朝着有光亮的大殿外狂奔。
好一招借刀杀人,甄裕愤恨之余,却不由暗暗惊佩鬼蛱蝶的狡智。灵谷寺诸僧长居黑暗,身子凝滞,早已惊恐万分,突然间手脚活络,求生欲驱使,必然想也不想使尽力气就向殿外狂奔。但是他们长居黑暗,冲出殿外后突遇强光,必然不敢睁目,只有慌不择径,胡乱奔驰。如果当时自己与六扇门捕快一齐贸然闯入,则一定与狂奔而出的诸僧撞击猛烈,受伤无数,后果不堪设想。
可如果鬼蛱蝶挟着刘香莲混在诸僧人流中冲出,自己也一定发觉不了,甄裕突然想到这一节,转身欲察看,正在这时,无量殿中传出了一个幽幽的声音:“蝶某等你们好久了。”
甄裕一愕,转身望着无量殿,余光瞥见所有僧尼都露出惧色。
“鬼蛱蝶,你、你敢动香莲一根毫毛,我定将你碎尸万段!”刘巡督朝着无量殿内大喊。
“信不信,我将你女儿碎尸万段,你却连我的毫毛也沾不到。”鬼蛱蝶声音中带着笑意。
刘巡督脸色惨白,嗫嚅道:“你……你敢!”
“不敢?这朵莲花儿细嫩多汁、白里透红,还是少见的官家千金口味,你说煎着吃好,还是煮着吃好?”鬼蛱蝶哈哈笑了起来,回音迭宕,诡异非常。
刘巡督身子剧颤,牙关交击。
“这朵莲花儿经不住惊吓,什么都告诉我了。”鬼蛱蝶冷冷地道,“她说她爹爹是个大贪官,前年从苏州知府那儿得了三百两银子,上个月又在洛阳一名药商那儿收了只价值不菲的肉灵芝。他京城宅院的东边卧房底下有个地窖,里面藏着数不清的金银财宝。”
刘巡督身子一瘫,软倒在地,再说不出半句话。旁人纷纷投来鄙夷之色,原本怯懦的狄赫和徐同知都渐渐挺直了腰板。徐同知甚至开始蹙眉凝思,看样子是想把刘巡督的罪证都记在脑子里,待以举报。
“濯门的小子,我问你一句。”这时鬼蛱蝶突然把词锋转向甄裕,“这姓刘的衣冠禽兽,罪该万死,我夺了他最珍贵的宝贝,教其颜面尽扫、肝肠寸断,百姓们是否会拍手称快,赞许我做了件侠义之事?”
甄裕脱口便道:“呸,你为了一己淫欲,掳人妻女,还敢自称侠义?”
“当真令人不解。”鬼蛱蝶哈哈大笑,“你凭什么认定蝶某就是为淫欲而抓走这朵莲花儿的?若是换成另一个侠义道之辈掳走贪官之女,迫其揭露其父之腐,莫不被人传颂称许。同一件事,不同人所为,缘何差异如此之大?难道只要高举侠义大旗,作恶也是行善,杀人也是救人么?”
甄裕只觉在哪里听到过这段话,一时回想不起,愣了一愣,才回答道:“你身上的罪过罄竹难书,事到如今,你再狡辩又有何用,现在放归刘香莲,或许还能稍许减轻罪孽。”
澄明方丈与众僧尼齐声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一件是秽,两件三件还是秽,这种世道,只要身上沾了脏垢,哪里还洗得清。你们濯门号称要濯涤江湖,遇及污秽之物,还不是一刀去之,哪里还会细心濯洗,还其原来面目。我既已化作鬼蛱蝶,便没打算蜕翅还蛹,要我放走莲花儿,只有你们自己凭本事来取。”
甄裕沉住气,朗声道:“鬼蛱蝶,那你说,怎样才肯放了她?”
“此前一直是蝶某的独角戏,甚觉无趣,此次有意邀你们来,是要你们陪我玩个游戏。”鬼蛱蝶森然道。
“游戏?”甄裕眉头大皱,“你以为我们会陪你这个疯子草菅人命?”
“你想凭武力胜我?当真天方夜谭。蝶某原本想给你一次机会,你若赢了这游戏,还有取回莲花的一丝希望,这下看来只有作罢……”
“慢着!”甄裕咬咬牙,“什么游戏?”
“这游戏其实简单得紧。无量殿中有二十四诸天佛像,佛像中空,蝶某将莲花儿藏在其中一尊神像内,限一炷香时辰让你们寻她出来。若一炷香过后,你们找她不到,便莫怪蝶某辣手摧花、冷血无情。”
刘巡督闻言,身子顿时抽搐起来,额上青筋暴胀,竟是晕死过去。
“还等什么!”叶晓大叫,“我们所有人立时冲进大殿,把所有佛像都抢出来!”
甄裕朝她摇摇头,示意绝没这么简单。
“险些忘了,蝶某还需提醒你们一件要事。”鬼蛱蝶的声音适时地响起来,“二十四诸天佛像已被打乱次序安置在殿内,蝶某在当中设下了相互牵连的机括,如果你们误触到任一尊内中空空的佛像,都会引发机关,害死莲花儿。”
“什么!”甄裕愕然大惊,“也就是说,我们只能触碰藏有刘香莲的那尊神像,这岂不是就是让我们二十四中择一,全凭运气?”
“运气也好,智力也罢,线索最开始蝶某便已倾肠相告,能不能按图索骥就看你的造化了。一炷香之后,机关同样会开启,你们若没有把莲花儿救走,她一样要死。稍俟蝶某会以木鱼声为令,在此之前,好好考虑对策吧。”
甄裕只听得一头雾水,如何也想不起鬼蛱蝶何时将线索告诉过自己,急忙高声发问,可鬼蛱蝶言毕于此,再未多说一句。
没有别的法子了,只有硬着头皮上了,甄裕叹了口气,转头过来,便瞧见了狄赫与徐同知惶恐后撤的脚步,但同时叶晓和林斌也坚定地迎了上来。
甄裕感激地点点头,因顾忌到人多混乱,他只在六扇门众捕快中另外挑选了两名武功最上乘的,五人准备妥当,便要进入大殿。
“施主请慢。”澄明突然上前道,“你们可认得二十四诸天各自的相貌特征么?”
甄裕他们面面相觑,这才发觉头痛所在。他们都不是佛教徒,平常甚少出入佛寺,除了识得释迦牟尼之外,有时侯就连普贤文殊都会认错,如何能分得清楚这二十四尊全然不同的佛像?
“莫着急,且听老衲细述给你们听。”澄明缓缓道,“所谓‘天’,即有情众生因各自所行之业而感得的殊胜果报。如六道、十界中的天道、天界。只有修习十善业道者才能投生天部,称为‘天人’。二十四诸天,正是由此得道的护法之神,依次为:一大梵天、二帝释天、三多闻天王、四持国天王、五增长天王、六广目天王、七金刚密迹、八大自在天、九散脂大将……”
澄明连二十四诸天的名称都没讲全,恰在这时,无量殿内突然响了三声木鱼响。
“这怎么办好?”叶晓愁眉苦脸道。
“大师,得罪了。”甄裕别无他法,只得一把抓住澄明的衣袖,把他也一同拽进了无量殿。
果然踏进无量殿后,只觉昏暗无比、梵香氤氲,东南和西北角上各燃着一炷香,熹微的光亮照在二十四座诸天像脸上,衬着他们红绿交映的縠衫、微微前倾的姿态,好不诡异。甄裕只觉心头发毛,拉着澄明的那只手同时感到一阵阵的哆嗦。
“大师,不必担心,你就站在这儿,出言提点便是,我们五人定会尽力守御,绝不让你受伤分毫。”甄裕在澄明耳边低声道。澄明无可奈何,只有点点头。
他吩咐同伴们切勿误触神像,随即暗定心神,让澄明尽快解释各尊佛像的名称。
澄明颤颤悠悠地指着身前一尊男身女貌的帝王像说,这是帝释天,又指着一尊分别持弓、箭、刀、槊、斧、杵、轮和羂索的八臂像说,这是大辩才天。他越说越快,一骨碌说出剩余二十二诸天所在,随即撒腿逃出无量殿,犹如身后有恶鬼追赶。
甄裕才记了个大概,但他知晓澄明心中恐惧,便不阻拦,任由其离去,随即让大伙各自散开,对每尊佛像详加细审,看能不能瞧出什么破绽来。
甄裕自己快速而又小心翼翼地在二十四尊佛像间走了一匝,只见这些佛像均雕刻得栩栩如生,其中大梵天与帝释天两尊为男女同体像;辩才天、大功德天、坚牢地神、菩提树神、鬼子母、摩利支天、月宫天子七尊为女像;其余十五尊为男像。除此之外,瞧不出丝毫端倪。
“方才鬼蛱蝶说最开始便告诉了我们线索,他指的是什么?”叶晓显然也没有收获,只有走到甄裕身边和他商议。
“最开始?”甄裕琢摩着这三个字,倏然间恍然,“那首诗,是那首诗。”
众人随即恍然,叶晓当即背诵出那首王安石的《题徐浩书法华经》。
“不,应该倒过来念。”林斌反应极快,倒着念道,“欲觅妙莲华,莫将无量义。水牛生象牙,一切法无差。”
不错,这首倒着的《题徐浩书法华经》最先两句引导自己找到了灵谷寺无量殿,照此看来,昭示刘香莲下落的答案,很可能就藏在“水牛生象牙,一切法无差”这后两句上。甄裕找到切入点,既惊且喜,回头看看那两炷香,却已发现已经燃焚过半。
“时间所剩无已,大伙快想想,‘水牛生象牙,一切法无差’这两句话有何含义?”甄裕抬高声音,自己也在仔细思索这二十四诸天与两句诗究竟有何关联。
“我想到了!”倏尔便听林斌激动道,“象牙象牙,你们瞧帝释天的坐骑!”
大伙循声望去,随即发现帝释天像头戴宝冠、身披璎珞,手持金刚杵,座下所骑的正是一头六牙白象!
“事不宜迟,快救刘小姐出来!”一名年轻捕快已向帝释天像扑去。
“不对!”甄裕急忙拦住他,“你们再看那尊大自在天像。”
众人立即向着左首的大自在天像定睛凝视,只见他面上有三眼,神情忿怒,左手持髑髅杯,右手持三戟剑,骑在一头硕大的白牛上。
“水牛生象牙,怎么会这样?那是水牛,还是象牙?”叶晓连连跺脚,“究竟是帝释天,还是大自在天?”
众人陷入一阵寂静,谁也做不出决断。
甄裕又向燃香的位置望了一眼,只见两炷香已经扑朔欲灭!
一旦香灭,刘香莲必死无疑!只有赌一次了,两者择一,至少还有五成的机会,甄裕不假思索,伸手向大自在天像揽去。
恰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一道青影从殿外掠入,如大鹞一般从二十四诸天像中抱起一尊,随后飞跃而出。殿外响起波浪般的惊呼声。
一切都发生在眨眼中,甄裕回首过来,只见两炷香均已熄灭,但耳中也并没有听见机关开启的声响。
甄裕无暇思虑,飞奔到殿外,殿前的阶台上一名男子肃然而立,正是华玄!
此时华玄怀中抱着一尊身穿敞袖圆领宝衣、全身涂满赤色漆彩的女子神像,正是二十四诸天排位十五的鬼子母。但奇怪的是,这鬼子母像全身瘫软着,全然不似雕像般的僵硬姿态。
殿下众僧齐齐变色,甚至有人以为是神像显灵,纷纷跪下磕拜。
“华玄,这是怎么回事?”甄裕皱眉发问。
“不是帝释天,也不是大自在天。”华玄回答着甄裕,却更像是在对着无量殿内说话,“所谓‘水牛生象牙,一切法无差’,寓意便是水牛和象牙,实际上并无差别。这句话中所含的提示,其实在于‘法无差’三字。”
“法无差?”
“《华严经·夜摩天品》中言:‘心如工画师,造种种五阴,一切世间中,无法而不造。如心佛亦尔,如佛众生然,心佛及众生,是三无差别。’其中所阐之理,乃是众生与佛实无差别,不可只尊仰于佛菩萨而轻视众生,佛即众生,众生即佛,水牛即象牙,象牙即水牛。所以,刘香莲并非藏身在佛像腹中,而是她本身即佛。”
华玄说到这儿,伸手轻轻在“鬼子母”胸口、背脊和小腹处拂过。
惊奇的事发生了,“鬼子母”忽然咳嗽了一声,紧闭的双眼缓缓睁开,手脚渐渐活络起来,随即哇哇大哭,伸手在脸上乱抹,须臾彩漆消褪,显露出白皙的肌肤来。
“香莲,香莲!”方才晕去的刘巡督不知何时苏醒了过来,朝着“鬼子母”蹒跚爬去。
甄裕定睛审视,既惊且喜,这“鬼子母”不是别人,正是自己苦苦寻觅的刘香莲!
正在这时,耳边又传来了无量殿中鬼蛱蝶那幽幽的声音:“不愧是钩赜派弟子,但蝶某不明白,即便你猜到莲花儿假扮作了二十四诸天神像中的一位,如何便能猜到她就是鬼子母?”
华玄将刘香莲交到叶晓手中,走向无量殿,朝着殿内道:“技艺再高超的匠师,雕镌人像的要义也不外乎形神兼备四字,看重神似更在于形似之上。而诸观人物神采之精华,不在于五官,不在于躯干,不在于四肢,而在于双瞳之蕴意。判定一物是活是死,望其双眼便知。一人即便穴道被点,全身禁锢,双眼神采却是遮盖不住。以你心思之缜密,若想将活人假扮作雕像,不可能没有考虑到这点破绽。二十四诸天像中,也唯有鬼子母作闭目状。而且,鬼子母本为外道鬼女,专事食人子女,后经佛陀点化,才修道成佛。弃恶从善,由鬼成佛,也恰好印合了‘水牛生象牙,一切法无差’之意。”
鬼蛱蝶没有再说话,显然已默认了华玄的答案。
甄裕听到此处,恍然之余,心中大生侥幸之意。好在华玄及时赶到,自己方才若是误触了大自在天像,反而害死了刘香莲。
“刘香莲已经救出,不必再多顾忌,现在已是擒获鬼蛱蝶的最好机会,六扇门众捕快听令,将虎蹲炮对准无量殿,准备发射,将鬼蛱蝶炸得粉身碎骨!”这个时候,狄赫突然挺直了腰板,大声指挥着。众捕快得令,登时分散队列,将无量殿团团围住,不顾灵谷寺众僧的哀求,十多只虎蹲炮均已填充好火药,脖子粗的炮筒齐齐对准了无量殿。
所有人都避到了虎蹲炮后,只有一人还站在无量殿前。
“阿玄,你还不让开?”甄裕朝着华玄大喊。
华玄充耳不闻,径直对着无量殿内道:“‘迄今往后,世间无梁’,你留下这句话,难道已经做好了摒弃原来的身份,完全化身为鬼蛱蝶的打算?”
甄裕愣了一愣,撤开几步,低声道:“当真是他?”
“我就知道,这些谜语难得住所有人,偏偏难不倒你。”无量殿内传来一阵笑声。
甄裕忽然发现,鬼蛱蝶的声音变得与方才完全不同,现在这个声音,无比熟悉。
“为什么是你?”华玄突然面容悲戚,“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曾经告诉过你,十年会改变很多,不要妄图用十年前的想法来揣测现在的我。十年前的我不过是个肉体凡胎,可现在,”鬼蛱蝶的笑声骤然放大,“我是入圣之鬼,我是超凡之魔!”
鬼蛱蝶那令人汗毛陡竖的笑声不住从无量殿中透出来,狄赫显然害怕极了,他慌忙命令手下:“不必管挡在前边那个人,快给我放炮,炸死他妈的鬼蛱蝶!”
甄裕急忙阻拦:“无量殿百年古刹,损之可惜,弄不好上头还会怪罪。而且若能活捉鬼蛱蝶,六扇门的功劳可就大多了。”
听闻“功劳大多了”这五个字,狄赫明显双眼放光,便没再坚持放炮。
甄裕松了口气,向着无量殿中高喊:“鬼蛱蝶,如今你已插翅难逃,束手就擒是你唯一的选择。”
“束手就擒,笑话!我魔圣之躯,何所畏惧!”鬼蛱蝶的声音越来越清晰,还伴着缓慢的脚步声。
甄裕遽然一惊,紧盯着无量殿门口,其余人也都屏住了气息。
一道人影在无量殿门庭前拖成一条扭曲的黑线,随后渐渐缩短,最终汇聚到一双青色的靴子之下。那人一身灰色夹袍,洁净而朴素,若非他手中还握着一柄形若蝶翅的薄刃刀,谁都会以为这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儒生。
他站在殿门外,双眼从众人面前一一扫过。有人胆怯地垂首,有人愤怒地对视,也有人满怀疑窦:这个相貌如此普通的男子,难道就是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大魔头?
华玄看了这张面孔一眼,表情痛苦至极。甄裕走上前咬牙切齿地对着那人道:“梁郁秋,你骗得我们好苦。”
此人正是梁郁秋,他双眼扫过那些对着自己的黑洞洞的炮口,无丝毫惧色,反而狠狠盯着眼前众人,好像恨不得将所有人都吞噬掉。
华玄看着他这副癫狂的模样,不禁牙关交击,怒发冲冠,突然大吼一声,掠向梁郁秋。梁郁秋冷笑一声,右掌从左胁下穿过,带着身子旋转了半匝,与华玄相迎。
华玄仍不闪避,右掌作爪状,旋腕覆裹而来。梁郁秋也变掌为爪,五指戢张而去,刹那间十指交汇,内劲迸溢,两条身子都不由地一震。
甄裕上前几步,欲施援手,华玄却忿忿地喊:“这是我与他的事,旁人切勿插手。”
听到华玄如此说,甄裕当然理解华玄此刻的心境,只有退回原地。
华玄和梁郁秋掌力相交,随即同时变招。梁郁秋狂笑不已,华玄却神色冷峻,两人均是身姿豁展,竭尽全力,一时斗得虎超龙骧、眼花缭乱。
甄裕却越看越觉得奇怪。常人动武,不就是招来过往,互争雄长,可此人却像是要在两人的招数之间寻找着什么,而且往往在找到那件虚无事物之后才会尽数施展,可一旦招法尽施,往往力道徒增,意想不到。
恰这时,只见华玄左手如握雾拏云,缥缥缈缈地拂向梁郁秋右颊。梁郁秋立时右手上擎,大拇指与其余四指岔开,五指成一隘口,去遏制华玄来掌。哪知华玄并不一招到底,行至半途停顿了半晌,手势的力道与方位都在瞬息间变化,右手缩回之后在半空中划了一个大圆弧,再复袭而至。
华玄使出的招式劲道与停顿前并无增减,梁郁秋稍稍犹豫了一下,当即也以原来的招式应对,然而这下子劲道相触,梁郁秋顿时眉头深皱,显然他五指隘口处所受重压大出其意外。
观战至此,甄裕不禁回想起自己和华玄交手时的情景,他总算是看明白了,此刻华玄所用的招式,同样蕴含了杠杆之理。他每次施力,总是先要在自己和梁郁秋的运功途径中寻找一个支点,待觅及支点,便将支点向自己的方向移动,如此一来,即便两人使出的劲力相当,梁郁秋却要承受得更多,反之梁郁秋强攻之际,华玄凭借增长运功途径,便可轻松化解。
此刻梁郁秋似乎也看透了华玄武功中的玄机,他大笑一声,招式顿起变化,竟然也学着华玄以杠杆之法应敌。
即便已经知晓梁郁秋罪恶面目,甄裕仍不得不称他是个武学奇才,短短几个招来招往,梁郁秋竟然已经学到了杠杆武学的精髓。甄裕看得出,他每次施招都会留下八分后招,将之前两分当作试探,察觉到自己和华玄之间的“支点”后,再施加全力。
华玄也察觉到了梁郁秋的应对,招式登时变得变化多端,意图模糊两人间的支点,混淆梁郁秋的施力方向。梁郁秋紧咬不放,始终把支点牢牢掌控住,避免被华玄转移。
这就变成了难分难解的局面,仿佛两个人坐于翘板的两端,谁都想将中间的支点往对方移近,以求更利于自己使劲。孰料两人功力技巧相当,支点也只能停顿正中,翘板趋于平衡,谁也占不到便宜,再下去也只能是僵持不下。
“梁郁秋,我真是错看你了。”华玄已将嘴唇咬出血来,“亏我还把你当成至交!”
“你算是什么东西!”梁郁秋狰狞地大笑,“蝶某看得上的,只有娇美的花朵。”
华玄嚎叫一声,猛然左腿右跨了一步,将运功途径硬生生拉长了一尺,梁郁秋见招拆招,左手肘急忙挪移支点。这下甄裕看得真切,梁郁秋左手肘本应向外翻动,才能平衡支点,可不知为何他疏忽大意,竟然朝着施力点相反的方向而去。华玄岂能放过这绝佳机会,他顷刻稳固住支点,使之紧靠着梁郁秋,随之遽然发力,伸指戳向他腹胸之间的穴道。
梁郁秋失去对支点的掌控,已然处在杠杆弱侧,虽然全力护御,仍然抵抗不住华玄的猝然袭击。瞬息之间,他腹胸间的穴道被华玄击中,全身顿时僵硬,缓缓地滑向地面。
华玄一直看着梁郁秋慢慢地仰面倒在地上。梁郁秋仍然面带奸猾的笑容,似乎完全不把失手被擒看成一回事。
华玄最后漠然地看了梁郁秋一眼,双目一闭,转身走下台阶,身子摇晃不已。甄裕对着梁郁秋摇摇头,追上华玄将他搀扶住。两人身后,只听得狄赫一声令下,六扇门众捕快已如同泰山压顶一般从四面八方向着梁郁秋猛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