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裕俯身钻进那个狭小的门口,环顾周遭,只见这间六扇门用来关押重犯的监牢比想象中还要昏暗窒闷:四周没有一处哪怕巴掌大的窗口,墙壁厚实得透不进丝毫生气,耳中窸窸窣窣的只有蟑螂爬过蒲草的声响。
甄裕径直在牢房东南角坐下来,面前端坐着四肢颈项都被镣铐锁得死死的梁郁秋。
狄赫原本打算把梁郁秋穿了琵琶骨,直接打入死牢的。但甄裕竭力反对,觉得还是对梁郁秋审讯定罪之后,再施刑罚不迟。狄赫坚持不允,说梁郁秋既已承认自己就是鬼蛱蝶,那就尽快将他处决,以免夜长梦多。甄裕无奈,只得以将此次抓获鬼蛱蝶的功劳都归于六扇门为条件,狄赫犹豫半晌,终于答应给甄裕半日的时间,单独对梁郁秋进行审讯。
甄裕原本想让华玄随自己一起来,可自从无量殿一役,华玄如同丢了魂,叫问不答。甄裕体会得到他的心境,只得独自前来。在六扇门重重的守御监视之下,他好不容易才见到了梁郁秋。
甄裕点亮了一根蜡烛,放在自己和梁郁秋之间。烛光幽幽地闪烁在梁郁秋脏乱又带着血痕的脸上,可这位都料匠双眉舒展,面沉如水,就像是一位面壁坐禅的高僧,没有一丝的慌乱和哀愁,似乎早料到甄裕会来。
甄裕沉默一阵,先开口道:“还记得我们在长江边见面说的最后一句话么?”
“成王败寇,我没什么可说的。”梁郁秋淡淡地回答。
“我今日到这儿,没有想要羞辱你的意思,只想将案子的来龙去脉调查透彻,把心中那些仍然未解的谜团弄个明白。不仅是我,华玄,他也想知道。”虽然曾经发誓要把鬼蛱蝶挫骨扬灰,但直到现在,甄裕还是难以把那个视人命为草芥的禽兽和眼前这个囚犯联系在一起。
梁郁秋瞥了甄裕一眼,微微放松嘴角。
“所以。”甄裕翻开携来的卷宗,“梅素绡、纪碧桃、夏荷、苏桂蟾、李菊儿和薛芝兰六名女子都是你杀的。”
“何必明知故问。”
“为什么,虽然我觉得没有必要询问一个良心泯灭的魔鬼的作案动机,但我还是要替华玄问一句。因为据他所言,以你从前的人生迹向,不应该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他如果知道这十年在我身上烙印下了什么,就不会这么想当然了。”梁郁秋看着甄裕,眼神中似乎透出了一股阴狠,“那些女人,虽然名中带着花,却已完全不是纯雅美丽的花朵。真正的纯美之花,应该为所有不分贵贱的欣赏者而绽放……可这群爱慕虚荣的女人,在她们眼中,似乎只有权势、只有金钱才有资格观赏到美,才有资格采摘到花朵,对于那些身份卑微、生计贫穷之人,即便只是被他们的目光掠过她们都会觉得沾上了污垢!”
他越说越大声,身躯剧颤,铁链喀喀作响。甄裕脸色微变:“你……你如何会有这样的想法?”
梁郁秋听到这句问话,缓缓地阖上双眼,沉默了很久才开口,还带着轻蔑的笑:“如果我接着告诉你的故事,是关于一个亲人被无辜杀害、伸冤无门而矢志复仇的可怜人的故事,你会同情鬼蛱蝶吗?会觉得他做的一切情有可原吗?”
甄裕蓦地愣住了,不禁想起了洛阳那个赤脚大夫的案子,心弦的触动使他一时难以作答。
“哈哈,看你纠结的!”梁郁秋笑道,“逗你玩的,我可没有什么深仇大恨,鬼蛱蝶的破茧,其实就源于一个女人。”
“女人,是谁?”
“八年前,那时的我还是一名不起眼的小工匠,在山东替一名告老还乡的翰林建造宅院。他有一位女儿,恬静惠丽且饱读诗书,还有个好听的名字,叫阿卉。”
阿卉?甄裕心中一凛,卉不正是花么?
“我见到阿卉的第一眼便喜欢上她了,每天只要见到她在身边,再苦的活也不觉累。”梁郁秋似乎陷入甜蜜的回忆中,“记得七夕那天晚上,我终于鼓起勇气向她述说了心意,可是……”
“她拒绝了你。”甄裕接口道。
“不,阿卉说她也喜欢我,可绝不会嫁给我。阿卉说花儿要开得娇艳,需要的是财源的浇灌、权势的庇护,只有感情有什么用?像我这种人,永远给不了她幸福……不久之后她就嫁人了,嫁入了南京一个世代为官的豪门。”
甄裕吐了一口气,有些明白了:“从那时起,你开始痛恨名中带花的女子。”
梁郁秋痛苦地哼了一声:“那时的我还陷在迷雾中,以为只要得权得势,还是能挽回阿卉的心。所以我来到南京,成为了一名都料匠。三年前,当看到工部张榜招考主事官的时候,我觉得机会来了,当即报名参考。那笔试容易得紧,我交完卷便觉得自己必定在三甲之中。”
“那你之后为何又放弃了?”
“我万万想不到会那样巧,离开考场的时候,我竟然见到了阿卉。原来她是陪他的丈夫来应试的。我告诉阿卉自己是为了她来到此处的,还说自己信心十足,必能金榜题名。可阿卉却对我嗤之以鼻,说即便我笔试得了第一,以我的身份地位,到最后绝对难以入榜。当时我一气之下拂袖离开,躲在暗处远远看着她。不久便见她的丈夫从考场中出来,一看就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同时,我也发现随他一起走出来的,竟然还有那位工部的考官,一副唯唯诺诺的谄媚模样,与方才在考场上的严峻肃穆判若两人。”
甄裕想象着梁郁秋描述的景象,叹了口气:“所以你才放弃了。”
“阿卉说得没错,即便我考到第一,也不会有结果,而她的丈夫无论什么成绩,最后一定能金榜题名,后来的事实也证明确实如此。”梁郁秋自嘲似的干笑了两声,“这种世道里,命不是由自己争取的,而是出生就定死了,穷苦百姓如果只是做人,永远没有翻身的机会,要想得到自己想要的,只有化身为鬼。”
“你就是这样成为了鬼蛱蝶?”
“不错,弃考的当天,我便见到了那朵娇媚的花,还听到了她的名字,梅素绡,那个长得极像阿卉的姑娘。当晚我回到住处,便取出了蝶翅刀。这柄刀是我从前在河南对一座古宅进行修葺翻新时,在地基的暗格中发现的,一直暗藏在身边,谁也不知道。我喜欢刀柄底下那张蝶噬花而非蝶恋花的图案,所以自号鬼蛱蝶,开始采集我的花儿。梅花儿是第一朵,然后是桃花儿、荷花儿、桂花儿、菊花儿……”
“住口!”甄裕喝住他,强压住怒火,“我怕忍不住会杀了你。”
梁郁秋被抓获后手中所握那柄蝶翅刀的刀刃和刀柄上的图案经过六扇门比对,已经证实和之前那些死者身上的伤口烙印完全吻合。一回想到自己初见李菊儿尸体时那副惊心骇目的场景,甄裕都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他无法想象一个人的心要扭曲到何等地步才会做出这种禽兽不如的暴行。
甄裕按捺住激愤,例行询问,让梁郁秋逐个描述杀害那六名女子的经过。梁郁秋一一作答,他说得十分详细,与六扇门之前所查到的线索细节完全吻合。这些作案细节从来未经披露,只有凶手才能了解得这般清楚。
“其实采摘菊花儿的时候我险些留下了一个破绽。”梁郁秋最后说道,“菊花儿曾经抓下了我的一枚衣扣,她还以为我没有发现,真是自作聪明。后来我一根根地扳开了她的手指,把那枚衣扣取回来。她那时已经死了,但魂魄如果看得到这情景,只怕当时一定气到鬼哭神嚎吧,哈哈。”
甄裕再也忍不住,给了他胸口一拳。梁郁秋嘴中喷出一口鲜血,好不容易才坐直身子,神色却依然淡漠无情。
甄裕大口喘着气,坐回原地,厉声道:“那荆浩风呢,你究竟是如何杀他的?”
“荆浩风,这个自诩侠者的蠢货。”梁郁秋鄙夷地笑着,“姓荆的只能自认倒霉,谁让他恰好途经狱神祠,又恰好撞见我采摘菊花儿。更怪他自不量力,妄想从我手里夺走菊花儿,结果可想而知,我轻而易举便将他了断。哈,你说他是不是螳臂挡车,自寻死路?”
“你说得也太轻巧了,既是轻而易举,为何你不在狱神祠就杀了他,却大费周章地把他引至秦淮河岸?”甄裕将华玄当日告诉自己的那些疑点都泼向他。
听着甄裕连番喝问,梁郁秋一时说不出话,许久才叹了口气。
“终于还是瞒不了你们。不错,荆浩风的武功算是上乘,杀他不那么容易。那日我在狱神祠中与他周旋了许久,难分胜负。但所有的侠者都有一个致命的弱点,瞻前顾后,妇人之仁。所以当我把刀子架在菊花儿颈上的时候,荆浩风很听话就放下了剑,并说如果我放了菊花儿,他也不为难我。我假意答应,却使了个小花招,悄然在被点着穴道的菊花儿右手注入一股潜劲,然后把她推向荆浩风。在菊花儿扑向荆浩风的刹那,她右手穴道遽然解开,不由自主地会往上抬起。荆浩风猝不及防,胸口穴道恰好被她戳中,再也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菊花儿被我夺了回去。”
“原来如此,荆浩风一代大侠,竟就是这样落入了你这禽兽之手。”甄裕发出一阵叹息,但随即又觉得不对劲,“荆浩风既已被你所制,可后来又怎么会在秦淮河岸现身打斗?”
“我当着荆浩风的面与菊花儿快活,然后一刀送走了她,就准备好好炮制荆浩风。我本想一刀刀剐了荆浩风,但突然发现,如果我就这般在狱神祠轻易杀了他,明日有人发现他的尸体,定会说荆浩风是遭了鬼蛱蝶的阴谋诡计才落败。哼,我偏偏要让所有人都知道,鬼蛱蝶是凭真本事杀了荆浩风的。所以我甘冒风险,将荆浩风背负到秦淮河岸,解开他的桎梏之前,事先用绝门手法封住了三大要穴,使其功力发挥不出五成。”
“好阴毒的伎俩!”甄裕掩饰不住厌恶之情,“原来你是故意把地点选到那处河岸的,因为对岸就是你熟识的工地。你知道一定会有工匠看得到你与荆浩风的打斗,届时六扇门来探查,便会得到你是全凭武功杀死荆浩风的证言!”
“不错,我反倒要感谢荆浩风。杀死他之前,鬼蛱蝶不过是个令人闻风丧胆的采花大盗,但背负起杀死江湖第一游侠的声名后,才真正成为了旷世邪魔。”
“你真是个魔鬼,杀死一个人后,还能每日平静地面对他的家人。”
“不觉得很有趣吗?一个丈夫被杀死的女人竟不知凶手就是每日都能碰面的邻居,见到你还裣衽行礼、颌首问好,哈,大隐朝市,说得一点不错。”
甄裕默默地听着,突然觉得自己几乎不认识梁郁秋了,又想到自己况且有这种生疏感,若是华玄听到他这番话又会是什么感觉?
“那虞薇薇和崔遥两人之死是否与你有关?”他同时想起了华玄曾提出过的疑问。
“虞薇薇?”梁郁秋冷然一笑,“你不提我还险些忘了,还真是巧得很,我在秦淮河边杀死荆浩风后,便他带回狱神祠,在路上恰好见到了这位铁犀盟的大小姐。”
“所以真的是你杀人灭口!”甄裕倏地坐直了身子。
“那是段有趣的经历。”梁郁秋端着眉头,做出思索的模样,“记得那时将近凌晨,我负着荆浩风往狱神祠方向去,为了避人耳目,我有意从紫金山方向绕行,途经东麓附近,突见树林中出现了一个窈窕的身影。”
“是虞薇薇?”
“其实那时一片漆黑,我并未瞧清这女子模样。只是听到她说的话,不觉无趣的紧。”
“有何无趣?”
“这女人不断哭着自言自语,好像说她想与情人殉情,却如何也下不了手,正犹豫着要不要回去当着那人的面自尽,让他痛苦一辈子。你说她本来想杀人后自尽,到头来却只是结果了自己,这还不无趣么?我好生替她可惜,不禁脑中一转,立时有了个主意。”
果不其然,虞薇薇确实是在九月初五那晚便想和崔遥殉情的,甄裕心弦绷紧,凝神谛听。
“什么主意?”
“我将真气在喉间迸进迸出,装出虚无缥缈的神鬼之声在林中激荡,吓得她瘫软在地,全身发颤。然后我告诉她自己是紫金山的山神,怜其烦苦,现身相助。她可真是傻,竟然相信了,大喜过望,不住磕头,求我让她与那男子终成眷属。我说这辈子他们注定无缘,要想爱情圆满,便须等到下辈子。她说自己也盼与那男子同时死,来世一起生。我便说万万不可,如果她杀人后再自尽,只怕会被投入地狱,而那男子则转世轮回,两人更加无缘。”
“想不到你也会说人话。”甄裕很是吃惊,
“你听我说完了再称颂不迟。”梁郁秋阴暗地一笑,“她一时哑口,显然没想到这一节。我又安慰她说,不必伤心,若想与那男子殉情后来世重逢,也并非没有法子。她顿时转忧为喜,问我如何办好。我便将编好的谎话告诉她,说两日后便是重阳节,九九至阳之日,阎罗王久居阴朝地府,也会惧怕至阳之气,尤其是在九月初八与九月初九两日相交的那个时辰,他会躲入最底的第十八层地狱以避阳气。所以这个时辰内他和钟馗都不会对鬼魂作出审判,无常鬼捉了魂魄,往往直接投入转身池内。所以她若想心愿得偿,便必须在那个时辰内与那男子一起死,否则一旦错过,便得再过一年。”
原来如此,虞薇薇才会等到重阳节!甄裕大惊失色:“你好狠的心,短短数语便要了两条人命!”
“哈哈,过奖过奖!”梁郁秋像得了赞赏似的,“我鬼蛱蝶最好成人之美。那时她迭迭感谢后便回去了,我继续将荆浩风负至狱神祠。直到三天之后听说了铁犀盟盟主的女儿和一个男子死在紫金山东麓一处密室的消息,才知晓这女人的真实身份。”
甄裕对着梁郁秋疯魔似的神情,几乎不忍再看,过了好一阵子心神舒缓,才继续问道:“还有一件事你得说明白。昨日在泊尘居,也就是你住房附近的江水中,发现了五具尸体。应该也与你有关吧?”
梁郁秋稍稍斜过眼,看着甄裕,眼神里充满疑惑:“尸体,何来的尸体?”
“你不必抵赖,这五具尸体乃是被铆钉固定在江底岩石上。我们细查过这些铆钉,发现与你在秦淮河边所建房屋中所用的铆钉是相同的。”
“那哪是尸体,那是群来向我索命的鬼魂!”梁郁秋盯着甄裕,“那些女子生前报不了仇,以为化成厉鬼便能拽我入地狱,哈,她们太低估我了。我早知道她们会回来找我,便先下手为强,把她们一个个用浸了符水的钉子钉在长江之底,让她们被浩瀚江水压得永世不得超生!哈哈,老子就算下了地狱,她们也不能在阎罗爷面前申冤诉苦!”
甄裕只听得越来越惊,梁郁秋的话完全出乎他的意外。泊尘居附近的长江中挖出的那五具尸首已经六扇门检验,可确定其中三者的身份,其一正是之前不知其踪的鹫峰山双魔之一辟邪子,另两人是青峰岭白赤青玄四彪中的白彪与青彪。这三个人都曾与荆浩风有着深仇大恨,赶到泊尘居必是为寻仇而来。其余的那些尸体虽尚不能验明身份,但看得出都是修炼过邪功的魔道,应该也都是荆浩风从前行侠时结下的仇怨。
可疑问就在此处:这些邪徒是荆浩风的仇人,缘何会丧生在梁郁秋的手里?甄裕先前一直想不透,直到此刻才恍然。原来梁郁秋作恶多端,看似无所畏惧,实则心灵扭曲,也怕那些被自己所害女子的鬼魂回来报仇。他如此潜思忧灼,难免风声鹤唳、杯弓蛇影,竟把向荆浩风寻仇的这些人当作了索命的鬼。
“原来如此,这五条鬼魂都是着了你的道。”他平静地对着梁郁秋,忽然觉得他既可恨又可怜。
“可不是么?”梁郁秋自得地笑着,“这世上,不论是人是鬼,都奈何不了我。即便我现在落在你们手里,总有一天会重获自由。”
“但我有一点很好奇。这些鬼魂都是深夜来临,无声无息,究竟你是如何发现他们的行迹,在制服他们之后,你又是如何做到悄悄地把他们钉在了长江之底?”
“你们这些凡夫俗子自然想象不到,但这对于我有何难?”梁郁秋朝着甄裕轻蔑地一笑,“你去细加察看我的屋子便会明白一切。”
为了解开这最后的谜团,离开牢房后甄裕便径直去了梁郁秋的屋宅。之前六扇门已对他的屋子进行过详细搜查,可惜没有发现什么可以证明梁郁秋就是鬼蛱蝶的力证。甄裕觉得这也难怪,以梁郁秋心思之缜密,断不会将把柄留在让人明显察觉之处。
所以这次甄裕再次去探查时,便叫上了林斌和另几名捕快,带上了锤子铁锹,准备查得彻底一些。他们细查了梁郁秋屋宅的每个角落,并将他所有的图册都逐页翻阅,最后把墙也拆了,瓦也卸了,可还是一无所获。
众人白白辛苦了一整天,都喘着气坐在地上,满脸失望之色。
甄裕手中把玩着一道桃木制的平安符,这是刚才他搜查梁郁秋屋子的时候在一个柜子里找到的,这道符看起来有些旧,符面上刻着的“避邪”两个字几乎磨损殆尽。这种式样的平安符并不是什么稀罕之物,甄裕留着它不过是觉得奇怪,鬼蛱蝶竟然也会向菩萨求平安。
“甄哥,是不是那梁郁秋信口开河耍了你?”林斌满脸苦相地向着甄裕。
甄裕把注意力从平安符上收回,看着林斌摇摇头:“他若想耍人,应该是设置个机括,能引发火药或者毒气什么的,在我们搬动案几的时候,一下子把我们炸上天。”
他的话让林斌他们不禁都露出害怕的神色。
“抱歉,玩笑开大了。”甄裕笑了笑,无意间瞥向脚底,倏地念及一事。
“这儿还没有查。”他俯下身子,以耳贴地,准备用手敲打地板,看看地下是不是空的。
可还没等他的手指触及地面,他耳中已经听到了一阵阵奇异的声响,咚咚咚,音量不大,却非常清晰,像是人的脚步声。
几乎在同时,他另一只耳中传来了林斌的呼喊:“甄哥,你看是谁来了?”
甄裕将平安符揣进怀里,急忙站起身望向屋外,只见不远处有三个人影正向着自己的方位而来。三人都是女子,其中一个是叶晓,另外两人神情哀怨、相互依偎,正是袁清娴姐妹。
当日袁清娴姐妹在江底发现死尸后,甄裕为防意外,让叶晓陪伴她们住到临近六扇门的客栈里,之后发生了无量殿之事,因为忙于应付梁郁秋,竟一时将她们姐妹忘了。甄裕急忙拍拍身上的尘土,踏出屋外,向她们三人迎去。
袁清娴看着甄裕走来,身子微微颤动:“听……听说已经抓住鬼……鬼蛱蝶了。”
甄裕脸色平淡地点点头。
似乎对他没有多少喜悦的神情很是不解,袁清娴有些小心地问:“他是谁?”
甄裕望向身后的那座屋子:“你们可能做梦也想不到。”
“是那个都料匠!”袁苗愕然叫道。
甄裕苦笑一声,微微颌首。
袁清娴的神情瞬息凝滞,望着梁郁秋的宅子,呆如木偶,袁苗更是瞪大双眼,不敢相信。
“怎么会是他?”叶晓替她们问出心声。
“我算是懂得人面兽心是什么意思了,查过这么多案子,还没有遇到过掩饰得这么好的凶手。”
“为什么,他为什么要做这些事?”袁清娴神情痛苦。
“据梁郁秋自己说,他曾经在感情上受过伤,因而对女人产生憎恨,既而走火入魔,化身为鬼蛱蝶。还有,荆大侠并非是因为武功不济,才输在他手上的,实在是因为鬼蛱蝶拿人质逼迫,加上阴谋诡计,荆大侠救人心切,一时疏忽才着了道。”
袁清娴眼眶里尽是泪水,眼神里全是迷惑和不解,连连摇头:“那为何、为何他杀死了浩风,却仍然能若无其事地面对我,仍然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般地与泊尘居毗邻?”
“这正是鬼蛱蝶可怕的地方,这么多江湖好手几年都抓他不住,哪里想到就藏在我们的眼皮底下。我现在想想都觉后怕,幸好他没有对你们姐妹做出什么事,否则我……我真不知道怎么向自己交待。”甄裕惭愧地说。
“那些在江里发现的尸体呢,也、也是他杀的?”
“他们是……”甄裕本想说出实情,话出半截却突然想到,若是自己告诉袁清娴,梁郁秋因为无病自炙,把荆浩风的仇人当成了找他索命的鬼魂,无意中保护了她,反而会让她们姐妹徒然增添痛苦。
“是他另犯下的命案,你们不必担心。”他想了想,只有这样解释。
“这个禽兽会被判什么刑?”袁苗牙关交击,拧眉问道。
“具体刑罚尚未判定,但他绝逃不过一死,我们必会给所有受害者的家人一个交待。”甄裕安慰着她。
“我要他被千刀万剐、油煎火焚!”袁清娴忽然大声喊叫,身子摇摇欲坠,袁苗和叶晓慌忙扶住她。
甄裕一愣,虽然袁清娴说出这样的话无可厚非,但仍显得和她之前的慈柔不太相称。但这也难怪,无论什么人,若知晓杀害至亲的凶手竟然就藏在自己身边,都不免会发狂。
“甄哥,你快来瞧瞧!”这时远处传来林斌的声音,他似乎发现了什么。
甄裕心神一凛,让叶晓照看着袁清娴,自己走回到了梁郁秋的屋子里。
“方才你是不是从地板里就听见了叶师姐她们的脚步声?”林斌看着他,神采激扬。
甄裕回想起方才状况,也觉蹊跷,回头看看袁清娴三人所立之处,离自己少说也有八九丈远,自己怎么能够将脚步声听得如此清晰?
“你有没有听说过,军队行营时,常常枕着牛皮制的箭筒睡觉,便能及时听到夜袭敌人的马蹄声。”林斌指着脚下解释道。
听到他的提示,甄裕顿时恍悟,梁郁秋为了抵御那些他想象中的“鬼魂”,总不可能彻夜不眠地时刻警惕,他之所以能够轻易地发现辟邪子诸人,一定是用了某种常人想不到的法子,而答案,一定就在脚底下。
“来,把整个地板都给我撬开!”甄裕对众捕快呼喊道。
甄裕找到华玄的时候,他正坐在馨香阁对面的茶馆中,却并没有在饮茶,只是用双眼凝望前方空洞的座位,似乎在和一个透明人默默地交谈。
“他什么都认了,招供和事实没有出入。”甄裕就在那张空座上坐下来,把记载了梁郁秋罪证的卷宗放到华玄身前。
华玄没有去翻看卷宗,甚至连瞥都没有瞥,只是直勾勾看着甄裕:“你是不是有种感觉,他似乎变了个人,完全陌生的人。”
“不错,我的确有这种想法。”甄裕略微一愣,随即用力地点了下头,“但毕竟我和他相识得不久,我更愿意解释成是被之前的梁郁秋骗了。你也和他十年未见了,不是么?即便你说他从前曾想成为侠客,虽然未能如愿,但相较于普通人,我倒是觉得这种思想极端之人更可能是鬼蛱蝶。”
华玄沉默了一阵才开口:“还有一点,他既然已经察觉到我们怀疑他就是鬼蛱蝶,明明可以趁机逃走,为什么要在抓走刘香莲后,有意留下提示自曝其踪,最后导致被抓获呢?”
甄裕也不得不承认,能抓住鬼蛱蝶,最重要的原因,并非自己有多么神通,也不是华玄在危急时刻的相援,而是梁郁秋自己愿意给这个机会。
“或许是他过于自大,以为一定能把我们玩弄于掌心中,却料不到精心设下的迷局被你我接连破解。”他也只有想到这个理由。
华玄轻轻笑了一声,似乎想说些什么,最后却没有出口。
甄裕叹了口气道:“你到现在还认为他并非鬼蛱蝶?”
华玄摇头:“昨日我想了一夜,还是难以相信,他仅仅为了发泄淫欲而杀害了那些女子。”
“也许他一直以来都是孤独一个人,心中一旦受了伤,没有人替他抚慰,所以他记住的只有痛楚,只有不公。之后不慎失足陷入了泥沼,也没有人能及时伸手相援,只能越陷越深,难以自拔。正所谓可恨人必有可怜之处,他的罪孽,是本身怪异的性子和这个畸形的世道共同铸就的。”甄裕试图减轻华玄的伤感,并将之前监牢中自己与梁郁秋的对话转述给他。
华玄听完后陷入了深思,脸上渐渐浮现出悲伤与释然并存的古怪神情。
“他是真的入魔了,不仅是在成为鬼蛱蝶的时候。”甄裕继续说道,“昨日我去查他的屋子,真正做到了掘地三尺,发现了惊人的秘密。他如果是个正常人,绝不会那样做。”
华玄抬首,望着甄裕,双眸里尽是迷思。
“这个梁郁秋真的很可怕。”甄裕用左手把额发往上捋,嘴中重重吐了口气,“就在他那座屋子的地板底下,用纵横密布的铁条铺成了一个径长达二十丈的辐形地基,范围甚至延展到了泊尘居,铁条交汇成的空格内,又安置了数十只硕大的陶瓮,瓮口蒙上皮革,将耳朵附在皮革上边,就连远处泥土中蚯蚓的蠕动声都能听得清楚。”
“这、这是振动传声的道理。”华玄凝声道,“《墨子·备穴篇》曾有记述,为防御敌军挖地道攻城,墨子让守军沿城墙根每隔数米挖一口井,令陶工烧制坛子,坛口蒙皮,埋入井中,然后让耳朵灵敏之人日夜值守。敌人掘地的声音由地下传入坛内,在侧壁上激荡后引起坛口皮革振动,声音随之变大。守卫便可依据陶瓮声响判定敌人挖掘的位置和方向。”
“正是这个道理。而且我们发现梁郁秋的床榻和睡枕也是特制的,内中嵌了铁线和纯金的凹口,这般一来,远处的声音可以从地面上传至地底的陶瓮,之后通过铁条在各只陶瓮中传递,不断放大,最终传入他的屋子,通过床榻和枕头传进他的耳朵里。我们后来也试过,发现只要有人走到距屋子三十丈内,都能发觉。想必辟邪子、白彪、青彪这些人就是这样暴露行迹的,他们也许至死都不明白自己究竟怎么就丧了命。”
甄裕说到这儿,却见华玄以手抱头,露出恍悟的神情,不由好奇:“想到了什么吗?”
“我记起就在锦凤镖局被毁的那一夜,因为大雨阻途,我不得不在他的屋里住了一晚,那时他执意让我睡在榻上,却将床褥和枕头都撤走,自己就地而眠。那时我就觉得有些奇怪,但没有多想,这时才明白他是怕我发现这秘密。”
“原来是这样。”甄裕点点头,继续说道,“除了这个古怪的传声机括,我们还在屋子底下发现了一条通往江中的暗道,梁郁秋正是直接通过这条暗道从自己的屋子潜入江水,将辟邪子他们的尸体钉在江底的。所以我猜测他化身为鬼蛱蝶以后,也很有可能是借由这条暗道游入长江,择径上岸后便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去作案。”
“梁郁秋真的说,是因为把辟邪子诸人当成了被其所害女子的鬼魂,才将他们逐一杀死的?”华玄紧蹙双眉,深深的疑惑印在脸上。
“不错,虽然有些玄乎,但没有更合理的解释了。他与辟邪子这些人没有任何瓜葛,不可能平白无故地将他们杀死,更没有道理把尸体钉在江底。”
华玄沉思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开口:“你没有觉得么,梁郁秋在被擒获之后,开口所说的话,不似交待罪行,反倒像在解释缘由,替我们把之前看不明白的迷雾都拨开了:为何变身为鬼蛱蝶如是;为何在秦淮河岸杀死荆浩风如是;为何放弃工部的考试如是;为何虞薇薇和崔遥的死期会推迟如是;为何会杀死辟邪子诸人亦如是。就像在做一份试题,每个答案都补漏订讹,面面俱到。”
甄裕闻言一阵错愕,盯着华玄暗淡的脸孔:“你认为这些都是他编造的?”
“我和梁郁秋在重逢后有过一次长谈,他就坐在你现在的座位上。”华玄好像没听到甄裕说话,凝视着前方,仿佛面前坐着的是另一个人,“那个时候,他的言行举止十分刻意,似乎总想让我觉得他变了,变得不是我认识的那个梁郁秋了。我那时虽觉疑惑,并没有往深处想,此刻回头再看,不由发觉那时的他似乎在做一种铺垫,为了向我暗示他内心有巨大的变化,向我暗示他早与崇尚侠义背道而驰,向我暗示他也可能会变成邪魔歪道,如此一来,当鬼蛱蝶的身份一旦暴露,便不会让我觉得突兀。”
见华玄还在为梁郁秋开脱,甄裕不禁有些生气,大声吼道:“这种人不值得你如此袒护,你要想到,有六名无辜女子被他糟蹋致死,无论动机是什么,都是死不足惜。如今证据确凿,他已被判当众凌迟,后日便行刑。”
“凌迟?”华玄双手抱住头,神情无比痛苦。
甄裕恨声道:“明天我也要去刑场,亲眼看着这魔头怎么被一刀刀地折磨死,你如果受不了,可以不去。”
华玄也转头盯着甄裕,双眸里血丝蔓布。
看到华玄这副神情,甄裕不禁为刚才对他大声呼喝感到歉疚,正想安慰他几句,远处传来一阵稚嫩的笑声。他循声看过去,只见远处一位妇人牵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缓缓走来,看装束是对贫苦母子。男孩发现了身边的一个小花圃,不停拉着母亲:“娘,看,花儿,花儿!”
母亲指着花圃里的其中一朵问:“这是什么花,你说说看。”
“我知道。”男孩蹦蹦跳跳地回答,“是杜鹃,杜鹃!”
“小傻瓜,这哪会是杜鹃呢,现在是什么月份,忘了娘教你的花期歌了?”母亲连连摇头,和声唱了起来,“一月水仙清水养;二月杏花伸出墙;三月桃花红十里;四月杜鹃满山冈;五月石榴红似火;六月兰花吐芬芳;七月荷花映池塘;八月桂花腌蜜糖;九月菊花傲秋风;十月芙蓉斗寒霜;冬月山茶初开放;腊月梅花雪里香。”
男孩恍然大悟:“哦,原来这是菊花啊。”
“这下对了,诚儿真聪明。”母亲笑靥嫣然,把他搂在怀里,不住亲昵。
甄裕看着这对母子离去,勾起了少年的思绪,不禁有些感慨,收回目光,却见华玄也出神地注视着他们的背影,而且口中念念有词,竟然在学唱着方才那位母亲所唱的花期歌。
“七月荷花映池塘;八月桂花腌蜜糖;九月菊花傲秋风……”他不断重复着这几句。
甄裕以为华玄深受打击才变得这样,叹了口气,便要说几句软话,却见华玄停下吟唱,看着自己,眼神深邃得如同深渊:“你还记得那些被鬼蛱蝶所害的女子,分别叫什么?”
甄裕愣了一下,回答说:“先后有梅素绡、纪碧桃、夏荷、苏桂蟾、李菊儿、薛芝兰这六名,当然那个叫刘香莲的侥幸逃生,你问这个做什么?”
华玄反复低声念叨着“薛芝兰”和“刘香莲”两个名字,突然双眸中犹如闪电劈过,鬓角青筋暴起,双拳握得勒勒作响,面上尽是不可思议的神色。
甄裕大觉困惑:“你想到什么了?”
华玄望向他,脸色极其凝重:“我要见他。”
“万万不行,梁郁秋已被打入死牢,直至行刑前都不可再与人相见。除非你先告诉我,发现了什么蹊跷?”甄裕胸口怦跳,他感觉得出华玄一定想到什么惊人的东西。
“我尚不能证实这个推断是否正确,所以必须要见到他的面,无论用什么法子,就当是我第一次求你。”华玄注视着甄裕,声音决绝,不可抗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