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六郎一身天蓝色常服来找我的时候，我正在屋里看书。我娘嘴里那个“参军后成熟了不少”的杨六郎就那么大咧咧站在我后面，留下一面阴影。怎么着都没觉得他哪里成熟了。
第一次见他，还是在他四处寻找杨八妹的时候。那时我就能感觉到他身上的阳光。如今，阳光仍在，却与以前根本不同了。
我用下巴示意对面，让他坐下。
那少年坐下来，“四哥，你可知道现在府里就你一人这么悠闲了？”
我亦微笑道：“老七呢？难道他不悠闲？”
六郎叹气道：“老七现在可比以前忙多了！”
我一下子笑出声。
杨七郎这个活宝，被我抓走关了那么多天，回来后竟是一点都不记恨我。整日里四哥长四哥短的，惊掉了一群人的下巴。对着那么个人，我有多大的定力都没用，只得败下阵来问他想干什么。当我得知他羡慕我那几个手下功夫高想要学人家功夫的时候，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我还能做什么，撑着未愈的身体把他收拾了一顿。当他心酸地看到我一个重伤的人都能打败他的时候，仰天无语。我假装没看到他眼里的忧伤，八卦问道：“你是怎么进的军营啊？真的没靠你爹的关系？”
然后他就被气到了，发誓一定要让我刮目相看，自己天天苦练。让周围的人欣慰不已。
“七郎的功夫，以他如今的年纪看，已经很不错了。”我缓缓道来，“他打不过我们很正常，我们都是在刀尖上舔血的人，他是……你们庇护下长大的树苗，怎么能跟我么比？”
“四哥既然知道，那为什么还跟七弟说那样的话？”
“我是在激励他，没看到他最近很勤快吗？”
“……”
杨六郎抽了抽嘴角，脸上一副“四哥你就是有口无心你不承认”的样子，“不过七弟最近是很努力，爹也很欣慰呢！”
我倒茶，把茶碗递过去。
杨六郎不自然地转了转手中的茶碗。
“你今天来到底想说什么？”我皱眉问道。
杨六郎却不见尴尬，“被四哥看出来了，哈哈。”
哈哈个头！
杨六郎感受到我威胁的目光，咳了两声，道：“四哥那日和五哥说的话，五哥说给兄弟们听，大家都很生气。”
“你们都是武将，我说你们和杀手一般，自然会生气。”
那少年垂眼想了一会儿，“我也是武将，我们和四哥立场不同，但咱们都是汉人，咱们的敌人都是契丹人，这没错吧？”
“六郎，契丹人我杀过，宋人我也杀过。我的敌人不是契丹人，而是阻碍我的人。”
杨六郎语塞，看了看周围，才低声问道：“四哥是不是还想着……晋阳？”
晋阳！
我想了一会儿，看着眼前少年稍显稚嫩的脸，低声说道：“在暗影阁的前几年，我每天做梦都想回晋阳。有一次就到了晋阳城门口。”
杨六郎怔住了，“那为什么……”
“阁主，他一直跟着我，一路上不声不响。直到我看见了晋阳城。”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晋阳城，从那以后真的只能从梦里回味了。
“四哥……”
“我离开的时候，你和七郎都很小，小得你们都不记得我这个哥哥。尤其是七郎，他那么小，软软的一团。我经常想，你们长大会是什么样子。但是我真的不敢再逃了。”
“那现在呢？”他急问，“现在四哥你就在家里，现在你有能力离开暗影阁，家里也有能力保护你！离开那里！咱们一家人就真的能团聚了！”
哪有这么简单的事？
“六郎，我不能离开暗影阁。”我低声说道。
“为什么？！四哥你怕什么，说出来兄弟们都能帮你！咱们家这么多人都能帮你！”
他的意思就是，咱家别的没有，就是人多。人多好干活。
我按着额头，这事该怎么说？
“我听说，暗影阁里，暗主是阁主的接班人？四哥想要成为暗影阁的主人吗？”
“六郎，你没听说过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吗？”
杨六郎又是哈哈一笑，“四哥连七弟都不舍得杀，就更不会舍得杀我了！”
你为什么这么自信？
“老六，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四哥请讲。”
我看着他的眼睛，这孩子的眼睛里有我的影子，“若是今天你我对调了，你会怎么做？”
“四哥……”
“你打算怎么做？”
“……不知道。”他吭哧半天，给我这么个回答。
“你五哥只看到他有多辛苦，根本没为我想！你自己也说了，要是站在我这个角度，也不一定会原谅他们是不是？”
“四哥给我出了这么个难题啊！”阳光的少年慢慢摇头，“如果我站在四哥这个角度，我也不知道会怎么做。这些年肯定吃得苦特别多，但是爹娘终究是爹娘啊！而且，大家都只能看得到自己的行为，而看不到对方的行为。就好比五哥，他看到家里这么多年的辛苦，但是没看到四哥你这么多年是如何过的，所以他才那样子。再比如四哥你，你自己这些年过得不好，但是……你也要看看家里这些年为找你有多辛苦吧？”
“总之，我的意思是，大家都不要只顾着自己的事了，也要为对方想想，不能像五哥那样，是吧？”
听了半晌，我笑道：“你很聪明。”
“嘻嘻，那当然，我杨六郎是杨家第一聪明人！”
他很聪明，聪明到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原谅，现在做不到，我只能选择回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