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康熙朝的前二十年,重大事件只有两个,一是擒鳌拜,一是平三藩,都已交待完毕。
康熙朝的中二十年,是收复台湾,雅克萨自卫反击、签订《尼布楚条约》,还有亲征噶尔丹,这个马上要讲。如果说康熙朝的后二十年,就是康熙的几个儿子在闹腾,将来还得讲。
已经讲了二十年了,你会惊异的发现,我讲的都是玄烨的敌人们,鳌拜,吴三桂,尚之信,耿精忠等等,如果玄烨仅仅只有敌人,而没有帮手,这也完全不足以显示玄烨的伟大。
一位猛兄已在后台站了好久,他再也等不及了,上场吧,索额图兄。
索额图,赫舍里氏,满洲正黄旗人,索尼第二子。
索兄是典型的高干子弟:他爹索尼是辅政大臣,而且稳居辅政大臣的第一把交椅;他大哥噶不喇做过领侍卫内大臣,加上噶不喇二女儿许配给玄烨做了皇后,噶不喇也就成了玄烨他老丈人;他五弟心裕娶了公主,深受皇恩;还有他七弟法保,世袭了索尼的一等公爵。
索额图就成长于这样一个家庭。这个家族在康熙朝,一家之下,万万家之上,昌明隆盛,钟鸣鼎食,诗礼簪绬,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索额图度过了天真无邪,无忧无虑的童年。
索额图是旗人,又是名门望族,科举自然不用参加,那种头悬梁、锥刺股的痛苦,他不必经历。他完全可以像很多旗人子弟一样,遛鸟赌博,喝花酒逛窑子,然而他却选择例外。
索兄年少时候,很喜欢读圣贤书籍,熟悉儒家经典,时不时写写诗歌,画画国画,闲下来就研读中国历史,琢磨古玩,没有赝品能躲过他的法眼,他的古玩鉴定水平可谓专家级别。
就是这样一个人,不遛鸟,不赌博,不喝花酒不逛窑子,他活着到底为了什么?这很复杂,也很简单,索额图想干出一番事业,成就一桩伟业: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在这样的宏大理想支配下,三十岁出头的索额图,办成了他人生的第一件大事。
那年是康熙六年(1667),索兄他爹索尼老爷子去世了,在索尼去世之前,索尼把这二儿子交给了刚满十四岁的玄烨,告诉玄烨,我索尼诸子,也就这儿子能拿出手堪当大任了。
十四岁的玄烨,从此记住了这个人。
那年月,正是鳌拜不可一世,玄烨朝不保夕的时候。索额图凭借他高干子弟的地位,巨大的财力,以及索尼儿子的威望,在身边聚集了一批死党,这批死党以索字命名,叫索党。
索党建立之初,不像东林党,也没有什么攫取皇权,糊弄天下的意思,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蓄积实力,牵制鳌拜,最后扳倒鳌拜,还权力于皇上,为大清朝作出一点微薄的贡献。
在人们纷纷倒向财大气粗的鳌拜之时,索额图没有倒向他,他选择了与这个年仅十四岁的玄烨站在了一起,索兄已经下定决心,不管前面是刀山火海,油锅兵刃,他都将义无反顾。
索兄的坚持,给了时值十六岁的玄烨一丝慰藉,一丝鼓励,一丝勇气。
终于有一天,玄烨招索兄到皇宫中陪他下棋。索兄急匆匆地赶到皇宫,玄烨屏退了所有的人,然后悄悄地对索兄说:你给我找几个靠得住的人进宫,我要除掉那个目无君父的人!
听到玄烨对自己说出这句话,索额图心头一阵震撼,他有理由相信,自己已经成了玄烨最亲近的人。退出来后,他为玄烨选定二十几个靠得住的旗人子弟,这些人后来搞定了鳌拜。
倒下的是鳌拜,站起来的是索额图。索额图为了对付鳌拜而组织起来的那批人,并未因鳌拜的倒下而迅速散去;鳌拜倒下了,以前趋炎附势于鳌拜的人,纷纷改换门庭,投向索额图。
看着越来越多的门生故吏,索额图微微一笑,大清国,除了我索额图,更有何人?
从此索兄变得很张狂。他同同僚说话的时候,不正眼看人,该打就打,该骂就骂。因为他是高干子弟,和皇帝家是亲戚,加上他协助灭了鳌拜,势力强大,同僚也只有忍气吞声。
在这个张狂的人周围,出现了一位低调随和的人,逢人便赔上笑脸,不管是一品大员还是七品小吏,甚至是普通百姓,这个人依然是以礼仪待之,面色和蔼,声音柔和,礼贤下士。
这个不寻常的人,名叫明珠,满洲正黄旗人。
明珠比索额图大两岁,但这时官位比索额图低。这不怪他,明珠命不好,他爹是尼雅哈,属于叶赫部,加上明珠叔叔纳林布禄跟玄烨他祖宗努尔哈赤死磕,爱新觉罗家就不待见这家。
叶赫部被灭之时,曾发下一句狠话:即便我叶赫家只剩下一位妇人,也可灭了你!
数百年之后,这句话一语成谶,一个叫叶赫那拉氏的女人,夺取了爱新觉罗家族的最高权力,执掌权柄四十八年,经过这位老太婆的一顿瞎折腾,到底把爱新觉罗家族给折腾完了。
由此可见,爱新觉罗家族和叶赫部落血海仇深,但是碍于时局,爱新觉罗家族必须尽一切可能团结自己的朋友,对付明朝这个强大敌人,于是乎,明珠他爹混了个官,世袭骑都尉。
骑都尉是个很低的爵位,清朝功臣分爵共二十七等,索额图他爹索尼是一等公爵,爵位榜单上排行老大,官阶属于超品;明珠他爹这个骑都尉,榜单上排行第七,官阶属于四品。
当然,对比与那些头悬梁、锥刺股,辛辛苦苦熬了十几年甚至几十年才混个七品的汉人来说,四品官的命已经好得不能再好,然而四品官也没被明珠赶上,只因明珠在家排行老二。
按照清朝世袭爵位规定,只有老大才能袭爵,老二就该干嘛干嘛去吧。所以,在明珠二十多岁的时候,才混了一个顺治皇帝的侍卫,就这样一个小兵,一辈子就混个小兵也很正常。
然而上天始终宠幸勤奋好学的人,明珠以他精通满汉两种语言,熟悉汉族经典的才干,一步步往上爬,虽然步履维艰,但是,这个二十刚出头的年轻人始终相信——天道酬勤!
终于有一天,这位穷且益坚的凤凰男,遇到了属于他的孔雀女。
这个出生于叶赫家族,没有爵位,只是个侍卫的人,和英亲王阿济格的女儿成亲了。明珠分外喜悦,阿济格虽然才能并不出众,但是他是多尔衮的哥,在朝廷上也是排得上号的。
背靠大树可乘凉,二十多岁的明珠,在与阿济格的女儿成亲之后,有理由相信,自己将来的仕途必定顺风顺水,如虎添翼。正当他准备展翅高飞,翱翔蓝天的时候,又被打回原型。
并不是他被老婆甩了,而是他的老丈人,被顺治帝福临甩了。
英亲王阿济格,在他哥多尔衮死后,失去了靠山,加上自身胆子大,脑袋浑,竟然还想学他哥当摄政王,多尔衮死后不久,阿济格摆谱,逼迫多尔衮的部下投靠他,不投靠就揍人。
恰此时候,一个忍了很久,一直冷眼旁观的人,在多尔衮死后不久,踹了多尔衮一脚。
这个忍气吞声的人是济而哈朗,关于这段经过,我以前仔细讲过。后来就是阿济格被关进号房,入了号房的阿济格并不老实,在号房中放火玩,福临也不再跟他死磕,逼他自尽了。
阿济格的死去,让豪情万丈的明珠心情重回黯淡,难道这就是自己的宿命?
这是明珠的宿命,但这也不是明珠的宿命。老天爷让他受苦,是想让他更快成才;老天爷让他失去,是想让他得到更多。在很多时候,痛苦经历是人生至为宝贵、终生受益的财富。
明珠擦拭干眼角的泪水,选择了执著,从这一天,明珠不再问天。
明珠相信,王侯将相,并不有种;明珠相信,天不足畏,地不足法,人不足靠,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没有神仙皇帝,更没有所谓的命中注定,一切都可改变。
明珠就是这样一个相信未来,永远奋斗,永不言败的人。
机遇总会砸向一些有准备的人,好运只会光临在执著者的头上。
明珠依然是那个明珠,没有爵位,没有靠山,没有显赫家世,但是,他有的是很多人都没有的刻苦,踏实与执著。明珠在人生的泥泞中缓缓前行,虽然走得很慢,但每一步都很稳。
明珠从侍卫做起,做到了銮仪卫治仪正,做到了内务府郎中。
康熙三年(1664),明珠三十岁,这一年,明珠的父亲尼雅哈去世,然而,明珠跃升为内务府总管大臣,这是个正二品的官职,换句话说,明珠只用了十多年的时间,从一个小小的侍卫,升任成为了国家部级干部,回首来时的萧瑟,明珠懂得了艰辛,但他也露出了笑脸。
好运还会继续。康熙五年(1665),明珠任弘文院学士,虽然这只是个从二品的官位,但是,这标志着明珠从一个皇帝的近臣,从一个皇帝的私人管家,走进了大清朝廷的权力中枢。
康熙七年(1667),明珠任刑部尚书,与工部尚书马尔赛一起巡查黄河下游的水利情况,为治理黄河提出了正确的主张,将来,明珠还会下死力推荐一个人,去完成治理黄河的重任。
康熙八年(1668),明珠来到福建,与蔡毓荣一起,还有尚未反叛的耿精忠,从事对台郑氏的招降,虽然因郑经的出尔反尔,使这次谈判没有成功,但让明珠认识了台湾问题。
康熙十年(1670)底,明珠调任兵部尚书,他在北京训练八旗军队,十二年,玄烨到晾鹰台去阅兵,八旗兵在明珠的训练下,威武严整,令行禁止,玄烨很高兴,以明珠为练兵楷模。
所有的好运,就像金元宝一样,不断地向明珠砸来,让明珠感觉到了目不暇接,然而,在明珠不断走向光芒的时候,一双仇恨的眼睛,早已经盯住了他,向他投来了妒忌的光芒。
在明珠走向发达的时候,在明珠日益受到宠幸的时候,让索额图领略到了什么才叫冷落。
曾经那些总以笑脸相迎的官员,此时有些已经对自己收敛了笑容;曾经那些与自己结为死党的人,此时有些已经悄然离去。索额图担心有一天,他的时代就将过去,人走茶凉。
性格决定命运,索额图依然是那么的故我,骄横跋扈,不可一世;明珠则依然是那么的谦卑,招徕新近,礼贤下士。索额图愈是对明珠不满,明珠愈是显现出让人捉摸不透的宽容。
当尚可喜写信要求退休的时候,玄烨很高兴,询问明珠与索额图咋办。索额图以国家大计为念,不支持撤藩,玄烨面色阴沉,明珠则支持了玄烨的想法,支持撤藩,玄烨很是感动。
索额图是个以大清为己任的人,而明珠是个以自己为己任的人,这就是他们的不同。
这也是一个高干子与一个凤凰男的不同。
高干子享受了荣华富贵,享受了前呼后拥,于是他们的目标变得很单纯,做出一番事业,千古留名;凤凰男历经了人世沧桑,渡过了岁月磨难,他们的目标也变得很单纯,不再受苦。
在大是大非面前,索额图选择了真理,明珠选择了利益。最终,青年玄烨下令撤藩,吴三桂反了,耿精忠反了,尚之信反了,可以算账了,索额图阴险一笑,明珠,你的末日至矣!
没有历经人世沧桑的人,总把人生想得太简单,总把自己想得太伟大,所以他们虽然能意气风发,到最后却总是天马行空,镜花水月。高干子索额图满怀信心,意气风发地向玄烨提出了杀明珠以平定叛乱的要求,并且已经替明珠想到了结局,西汉晁错的下场,即将复现。
然而,玄烨面色严肃地回答:撤藩是我的主意!
索额图沉默了,他知道这场争斗他成了输家,索额图也许比明珠更懂得清朝,但是明珠却比索额图更懂得玄烨。但索额图没有气馁,他相信来日方长,初一虽过,十五总还会到来。
三藩叛乱期间,尽管索额图的意见受到了否定,但是他仍然任劳任怨,尽力支持玄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