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索额图的心中,注重自己的利益,但不仅仅注重自己的利益,他知道唇亡齿寒,更知道忠贞不二,他要做的,就是在维护大清国的利益的同时,尽力保全自己的利益,仅仅如此。
但是,由于索额图的脾气不好,骄傲自满,很多人都不能明白他。
在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时代,索额图感到了一阵孤独。人生最怕的不是一无所有,而是无人能理会他的心意,在索额图最需要被理解的时刻,一个人和他成了莫逆之交,他很感动。
这个人同索额图交往,不是图他的名声,也不是图他的地位,更不是图他的财产,只是一种淡如水的君子之交,不为结党营私,只为两个人有着共同的目标,携起手来一起前行。
与索额图同道的人,姓熊名赐履。
关于熊赐履同志的简历,我已详细介绍过,在康熙初年,他就任国立大学副校长,并且成了玄烨的老师,在玄烨对国事懵懂不解的时候,熊赐履给他上了长达万余言的治国方略。
熊赐履呈上的治国方略,成为了整个康熙朝的治国理论基础——独尊程朱!
程朱理学战胜了晚明时代一度流行的陆王心学,再次成为了整个国家的统治思想,存天理,灭人欲,非礼勿视,非礼勿言,非礼勿听的时代,再次来临,形成了空前的文化专制。
一个时代,一个国家,在以行政力量推崇一种思想的时候,政治专制便由此肇始。
玄烨需要一种思想,禁锢人民,让所有的人,都尊崇一种思想去办事,把天下人的脑子都糊弄住,只允许随着玄烨一个人的脑子去运转,这种专制体制,强过了所有的专制体制。
玄烨需要的,永远是从肉体到灵魂的奴仆!
当然,你要指望封建时代的君王有什么民主,思想自由的觉悟,那也是不现实的。
翻看清朝的刑事卷宗,最为让人骇人听闻的,就是血流成河的一件件文字狱,所谓的刑罚,只能罪行为,绝对不能以言语来罪人。伏尔泰说:我永远尊重你说话的权利,这太崇高。
熊赐履同志的思想受到玄烨的重视,在他的背后,更多程朱理学信奉者受到了玄烨的重视,这些后生们都在熊赐履的名下拜了码头,都以熊老师为做人处事的典范,来顶礼膜拜。
熊赐履同志受到如此尊荣,压力自然巨大,做人做事都兢兢业业,生怕出现绯闻之类,被街边社捕捉,传得沸沸扬扬,毁掉一世英名。这样的人与索额图交朋友,只因为欣赏他。
有熊赐履这样的莫逆之交,索额图应该感到满足,而且不久后,索额图将深为感动。
康熙十四年(1675),玄烨特命熊赐履为武英殿大学士,正二品官职。清朝的大学士是很荣耀的官职,特别是在康熙朝以后,不仅官阶高,而且权力大,有中堂之誉,很是拉风。
然而,也没有明朝内阁首辅拉风,因为清朝的内阁大学士虽然还行使着票拟大权,但是清朝多了议政王大臣会议,多了九卿科道会议,内阁大臣权力有所削弱,当然也是人上之人。
官位意味着责任。四十岁左右,熊赐履就干上了副国级干部,除了兴奋,除了感激,剩下的就只有任劳任怨,以劳模精神辛勤工作,方能不负领导厚望,方能对得起人民与皇帝。
然而,人终究不是机器,再勤勉的人,再谨慎的人,也会有犯错的时候,在康熙十五年(1676),熊赐履犯下了他人生中的一个小错误,在票拟的时候,工作疏忽,票拟出了错误。
票拟工作就犹如会计做账,错了就申请改正,保证下次不犯,便可糊弄过去。
然而熊赐履同志不这样干,因为他在天下读书人的眼中是圣人,凡人能犯错,圣人怎么可以犯错。熊赐履同志名声太响,如若他主动认错,马上就会被路边社传得沸沸扬扬,一世英名保不定就会毁于一旦。熊赐履同志这种人,可以不要好处不要命,但绝不能不要名声。
因为熊赐履是程朱的传人,饿死事小,毁名失节事大!
在犯下票拟错误之后,熊赐履同志极其诚恳地给玄烨上书承认错误,不过他承认的错误并不是工作不细心,而是说他对手下督促不严,致使杜立德票拟错误,自己该负领导责任。
这分明是嫁祸,你可以说我无耻,但是我也是别无他法啊我,熊赐履同志心中想。
熊赐履同志多么希望,杜立德先生默默无语,发扬伟大的牺牲精神,替自己背下这个黑锅,他将一辈子心存感激,然而杜立德先生终究不是雷锋式的好人,他马上状告熊赐履栽赃。
在康熙朝前期,栽赃是个可怕的罪行,搞不好要掉脑袋。玄烨接到告状,马上派了大学士明珠去审理,明珠同志满面春风、客客气气地找到熊赐履同志谈话,熊赐履同志被“双规”。
按规矩,清朝惩办官员,远没有今日之人道,上级组织本着宽大为怀的精神,耐心跟你讲道理,悉心开导,在清朝,惩办官员直接启动司法程序,根本不与你瞎啰唆,进门便揍人。
但是,对待熊赐履同志,明珠相当人道,因为明珠知道熊赐履同志的分量。
明珠虽然满脸笑容,期待着熊赐履同志主动交代问题,然而熊赐履同志没有瞧一下明珠,始终保持沉默,明珠陪着笑脸等了很久,熊赐履同志依旧一言不发,他只能垂头丧气地离去。
明珠走后,索额图来到了熊赐履同志的家中。
“熊先生啊,明珠问您,您为何不答话?”索额图问。
“我回答什么呢?(何以为答)”熊赐履无可奈何地说。
事实清楚,证据俱在,还有什么好回答的,该怎么定案就怎么定案吧,这就是熊赐履同志的想法。明珠在熊赐履的眼中,实在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还没轮到这小子来问话的份儿。
“就是审理一个贼,也要贼亲自认罪,方可定案。当今圣上是仁慈之人,即便是耿精忠他们来投降,圣人也会宽容他们,何况是熊老师您呢?”索额图继续开导着熊赐履同志。
熊赐履同志释然了,承认吧,承认需要勇气,沉默只能代表着懦弱。
熊赐履同志向玄烨承认了错误,但是,他没有得到玄烨的谅解,被玄烨罢免了官职,熊赐履告别了索额图,带着愤懑,带着一腔抱负,讪讪地离开了京城,他没有回家,去了南京。
熊老师在南京生活过得很滋润,读书写字,游山玩水,玄烨南巡时还亲自去拜访过他。直到十年以后,熊老师五十多岁,还会回到京城,与他的学生玄烨一起,拉开盛世的序幕。
索额图望着熊赐履远去的背影,开始明晓了事情的真相。索额图知道,这场事件平息后,留给自己的,已经不再仅仅是孤独,更是一场可怕的风暴即将来临,山雨欲来风满楼。
索额图渐渐感觉到,那个面色和蔼的明珠,诡异地笑着。
熊老师的离去,激怒了所有读书人。
熊老师以他的人格操守,以他的渊博学识,征服过无数的读书人。而熊老师的离去,让无数读书人感觉到了榜样离去后的空虚,感觉到了偶像挨揍后的郁闷,他们开始摩拳擦掌。
想揍人吗?他们都想,这群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要揍的对象,就是索额图。
在所有人的眼中,索额图都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坏人。他脾气暴躁,满洲同僚不喜欢他;他的好友熊赐履的黯然离去,他不施援手,汉族同僚不喜欢他;他爱贪便宜,老百姓恨他。
索额图,在不知不觉中,成了众矢之的。
索额图很狼狈,他感觉到,熊赐履的离去,远不是票拟失误这么简单,背后似乎有一种说不清的力量,促使着玄烨必须如是做出抉择,自己的推断不会错,错误的是他少算了一人。
事实的确是这样的。熊赐履主动承认错误,玄烨应该原谅他,毕竟熊赐履是玄烨的老师,关系相当的铁,而且熊赐履对清朝也有很大的功劳,因为工作疏忽而被迫辞职,惩罚太严重。
然而,索额图虽然摸准了玄烨的性格,但是,他始终没有考虑,审理案卷的是明珠。
要说熊老师与明珠有什么深仇大恨,那倒不至于,不过,熊老师是索额图的莫逆之交,又是皇帝身边的红人,有索额图与熊赐履的双双照应,扳倒索额图的工作就会加大难度。
上天送给了明珠这个机会。
明珠通过这个事件,不仅整垮了熊赐履,直到明珠将要垮台的时刻,熊赐履才得以重回京城;而且明珠还为索额图招来了一群可怕的对手,汉族读书人,整得索额图相当狼狈。
高明啊,明珠兄,索额图猛拍脑门。
索额图知道了明珠的高明,但是,他也许并不知道明珠为何会比他高明,索额图读的书并不比明珠少,然而,索额图经历的生活比明珠好,他缺少的是由苦难走向成功的人生磨砺。
生活,只有生活,才是人类最为伟大的导师。
当然,这时的索额图兄,还没有精力去理会明珠的高明,他被一群汉族读书人纠缠得不行,加上索额图的运气倒霉到家,恰此多事之秋,京城又发生严重地震,屋漏偏逢连夜雨。
对于地震这东西,今天已经习以为常,是自然规律,然在索额图生活那年月却并不这样认为,那年月比较迷信天人感应,地有地震,地道为坤道,坤道是臣道,表示着臣子失德。
在地震爆发之后,左都御史魏象枢启奏,地有地震,必定是臣子失德。
魏象枢此人,向来以清廉、爱民、干练著称,他本来要于去年升官刑部尚书的,但是此公不去上任,他已经抱定信念,这辈子要做监察工作,与大清国所有贪官污吏们死磕到底。
这一次,魏象枢借着地震的幌子,秉着打死打残都不怕的伟大精神,风闻言事,向玄烨递交了这样一份奏疏,魏象枢不久后就得到了玄烨的回复,玄烨召大臣开会,当面训示工作。
在群臣的训示大会上,玄烨似乎拐着弯儿地训示自己,索额图一阵心慌;同时,索额图也预感到,魏象枢好像是冲着自己来的,索额图回家后,感觉到的只是无可名状的郁闷。
之后,玄烨对待索额图,没有了往日殷勤;再过了两年,玄烨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他说索额图贪渎,说索额图管家不严,几个弟弟都搞得不成体统,索额图罪过当罚!
索额图终于支撑不住了,四十几岁的人,病不断加重,他向玄烨提出请病假。
玄烨同意了,索额图的时代,暂时告一段落,直到几年后再次出场,他只能在家养病,看着更多的人离他而去,投奔明珠,看到玄烨一天天对自己的冷落,暗暗听着别人的笑骂!
索额图没有办法,他能做的,只是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一个政治家这样黯然离开政治舞台,可悲可叹也!
在索额图心痛神伤的时候,远方的老朋友熊赐履始终记挂着他,他应该为之感动,朋友的意义,在患难之后才真正显示了出来,索额图与熊赐履,不管何时,都是志同道合的朋友。
索额图,就让他安心在家养病吧,离他再次上场还有些时日,我们就不打搅这位病人了。
历史舞台就是这样,你方唱罢我登场,在索额图黯然离去的时候,明珠已经被人前呼后应地推到了前台,该他上演了,他熬了二十年,熬到了半百年纪,才缓缓走到了舞台的中央。
明珠站在舞台中央,笑着,眼角噙着眼泪地笑着。
人们看到了他的辉煌,忘却了他那艰辛的过往;人们看到了头戴簪缨的中堂,忘却了那个曾站在宫门口的侍卫;人们知道这是一个面色和蔼的人,却从未敲开他心扉的最后一扇窗。
明珠战胜了索额图,也战胜了他自己,他的武器,仅仅是他的政治智慧。
细数整个康熙朝,最为老练,最为圆滑,同时也是最为可怕的人,除了那个才三十岁的玄烨,再就是明珠了,他是一个出色的政治表演家,同时也是一个厚黑学专业的优秀毕业生。
这个政治老油条,他可以永远低调,永远平和,永远照面打哈哈,但是,当你背过脸去的时候,他就要抽刀,即便剁不死你,也可以把你剁成残废,剁成残废之后,他还踩上一脚。
明珠就是这样一个与索额图很相同,也很不相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