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米走了,厚土还是有些失落。
厚土细瘦的身子,宽额头,长条脸,长了好些青春痘。厚土自小就是沉默而安静的,虽然读了师范,但在苍岭,算不得是读书最风光的人。村子里,年年都有大学生,现在,已经有了近十个研究生了。厚土唯一觉得好的,是自己回到了苍岭。回到村子里教书,厚土的身份有了变化。老师是相对有威望的。可是,厚土作为老师,是在自己的村子里当老师,自己却是在村里人的眼睛里长大的。所以,厚土的身份不是单一的。厚土说话做事,都要考虑老师和晚辈这两重关系。前几次在村里出面,厚土有些胆怯,生怕失了格。好在父亲田坎还满意自己的见解,背后总是给他打气说,要明理,要有胆识。
前几天,厚土接到师范同班女同学蔷薇的来信。蔷薇的信厚土还没有回,就又收到蔷薇手机发来的短信。蔷薇的意思比较明白,可厚土不好直接回答。这天晚上,厚土做了春梦。对象十分模糊。像是那个蔷薇同学。
厚土醒来,十分羞愧。厚土深陷的大眼眶,望着高高的苍岭,心里充满了羞愧。
厚土利用星期天,带着学生,寻访苍岭的历史遗存。他要用野外的开放的教学方式,给学生们上“家乡”这一课。好让学生们将来出去了,对家乡的念想,有更具象的落脚点。
春花一盛,暮春时节也就到来。割了油菜的,开始打田。麦子吐穗,天的热度增了。厚土带着学生,先从乱石坝开始,然后大龙潭,然后左溪的出口,然后村子,然后右溪出口。最后是广大的田地。厚土计划用整天时间,对这些地域做细密的踏寻。
厚土在“苍岭私塾”的石碑前集合,先给学生们讲了苍岭私塾的来历。厚土说,苍岭私塾,是苍岭何任张黄四姓,于150年前共同创建的。自从有了苍岭私塾以来,苍岭人就有了自己的学校。这学校,比安子的学校还早。很多安子的人,都来苍岭私塾求学。最兴盛的时候,我们苍岭私塾,有八十名学生。苍岭私塾,最早是请了彭水的绿荫书院,丹泉书院的老师来授徒的。
我们这个私塾,是出过举人的。苍岭有两个,外地有三个。你们知道,我们苍岭出了哪两个举人?白石说,老师,是我们三贵堂的何奎龙和五知堂的任墨石。
对。同学们,我们苍岭虽然在云雾之中,可是,我们有良田沃土,有文教耕读,所以,我们的家乡是很美的。我要你们写的作文,我都看了,有很好的,有比较潦草的。从今天田野考察开始,你们就要认真踏寻,重新写一篇好作文来。
厚土带着学生,按照预定的线路,一一踏寻。
路上,水柴对白石说,这些地方,我们平时都知道,老师带我们来看,不会有什么不同的。
白石说,老师的想法,我们学生怎么知道呢。
厚土和学生们在乱石坝里转来转去。一个学生在一丛金竹下的茅草下发现了一块卧着的石碑。
厚土带学生们过去,厚土和学生们拔开茅草,把石碑翻过来,用干败的茅草扫去石碑上的土和杂物,厚土看到石碑上刻着这样的文字:大龙潭红嘴鱼祭时维杏月,岁在丙辰。红嘴鱼出龙潭,去南海。苍岭花树不放,家家鸡犬不鸣。搜求万端,叩问神灵。曰我苍岭,人不谋自然之节,事不谐自然之声。后匝月,地动东南,山崩水阻,人民死伤,田屋坏倾。灾难虽然应于远方,发端实在起于苍岭。自今而后,苍岭四姓告天告地:敬守自然之道,顺应自然之律,谐于自然之声。红嘴鱼来,游我龙潭,回我苍岭,克光克明。
三贵堂第十七代孙柏树敬撰
五知堂第十七代孙珙桐敬书
温席堂第十七代孙青石敬刻
积善堂第十七代孙长水敬立
厚土激动万分。他一边给学生们读着碑文,一边说,哎呀,哎呀,苍苍公说红嘴鱼的事情,真是有根据的。这就是根据,这就是历史!厚土说,同学们,我们要把石碑抬回学校去。我们要立在操场边,这是苍岭祖先们立下的一段历史。
厚土的情绪高昂。他给学生们讲着石碑上文字的意思。他说,我们苍岭,是有根基的,是有来历的。我小时候怎么就没有发现这石碑呢?白石问厚土说,老师,我的老先人何柏树,他记载的是什么时间的事情?厚土仍然激动着。厚土说,我要回去查一查,我估计,这石碑上记载的,是150年前,小南海地震那段历史啊。苍岭私塾开办,也是那一年的事情。
学生见老师如此兴奋,他们也莫名其妙地兴奋起来。他们在厚土的指挥之下,专门跑去每一个偏僻的角落寻找。他们找来一片瓦,一把锈蚀的残刀,一块怪异的石头,他们欢叫着,都希望这些东西,能让厚土老师说出一段故事来。
踏寻过程中,厚土专门阅读了所有遇见的墓碑。他被墓碑上的文字深深吸引了,他的心中,渐渐形成了一张苍岭过去历史人物和亲戚关系的网络。这个网络如此纠集紧密,是他过去所想象不到的。苍岭的历史,既在苍苍公这样的老人的记忆和传说中,也在那些深刻在石头上的文字里。那些墓碑,在纵和横两个方向,延伸着,只要去轻轻一理弄,就会暴露出秘密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