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土和学生们来到左溪出口的老鹰嘴。在一片茂密的柏香林中,紫芹从小解的地方出来给厚土报告说,老师,我也发现了一块石碑,是立着的。
厚土带着学生们跑去,就在老鹰嘴的嘴部,有一个仿佛坟茔的隆起。
杂草里,一块石碑苍黑地立着。
厚土说,是一块墓碑。
这么远,怎么会有墓碑呢?厚土觉得蹊跷,就认真地查看起来。
模糊的字迹渐渐清晰起来。厚土大声给学生朗读碑文:苍岭四姓公约何任张黄四姓,为万物生灵有时,特立公约如后:自祖先远来苍岭,受神灵之佑,风雨调顺,万物谐和。自然优美,季候分明。但物性万端,各有依凭。人人当效天地之化,卑己而尊彼。故进山采药伐树猎兽捕鱼,应当其时,不取其幼。凡有违者,视同不祥。
大明永乐癸未岁孟春月苍岭四姓公立厚土朗读一句,解释一句。刚说完毕,白石首先问:老师,为什么说违背了就不吉祥。是人不吉祥?厚土惊讶地说,碑文的意思,就是说,人不能违背,违背了,人就不吉祥。不吉祥了,人就是鬼魅了。大家就会厌恶他的。
学生们面对这块黑色的石碑,心里对深山升起了一种神秘感来。
厚土说,同学们,这是很早很早以前的一块石碑,比我们刚才读到的那块石碑还早了400年。按照苍苍公的说法,可能是我们的祖先来苍岭不久后,就立了这块石碑的。字本来刻得很深。到现在,都快600年了,字迹已经模糊。可是,我还是能认完。
同学们说,这石碑,禁止了几样事情?三年级一个学生说,老师,是禁止钓鱼和采药。
不对。另一个三年级的学生说,还禁止了打猎。
紫芹说,老师,禁止了四样事情,采药砍树打猎和钓鱼。
厚土说,同学们回答得对。祖先立这石碑,不是完全禁止我们采药砍树打猎和钓鱼。而是说,我们要按照一定的时间,一定的标准,不能泛滥。
厚土很兴奋,想不到,通过踏寻,发现了这些。先人们把很多有价值的东西,放置在野外,而后人竟然没有去收罗起来,善加保护。这说明了什么?是先人们疏忽了,还是他们有意要让这些本来就在野外的物件,就自然而然地保持下去?或者,他们是某种念想——把它有意推远以便追怀?厚土想,野外如此,那么,在村子里,也一定掩藏着某些激动人心的秘密。
厚土带着学生,回到了村子里。他们挨家挨户地走,从前面的院坝到屋后的阳沟,从吊脚楼的虚楼到堂屋的神龛,厚土和学生们一家一家地走访,查看。人们问厚土干什么,厚土就说,带学生们做社会调查。
厚土在白石家的堂屋后,看到两块石碑,靠在板壁上,用了两个簸箕遮挡着。白石把老师带去,说这里有石碑,我不知道是什么。
厚土一一细看,石碑上的文字,是用了红油漆描过的,颜色新,长期遮挡着,仿佛是最近才描过的。厚土读完了碑文,对学生们说,这两块石碑,都是朝贺三贵堂第十八代孙何奎龙高中重庆举人第十五名的贺碑。
一是彭水县学的教席,一是苍岭私塾的蒙师。
厚土对白石说,婆婆呢?快喊你婆婆来,这两块石碑,我要请松木叔送到学校去。这样,我们学校就有四块石碑了。
白石去叫道藤婆,道藤婆不在家,不知道她到哪个老人家那里说话去了。
紫芹说,老师,在水柴家,怎么没有他家先人任墨石的贺碑呢?听紫芹这一说,厚土觉得不好回答。是啊,按说,在水柴家,也该有这样的石碑的。或许,在苍苍公家。
厚土说,我们去苍苍公家看看吧,说不定石碑在那里。
听说要去苍苍公家,学生们欢呼雀跃,齐声唱了起来:苍苍公,苍苍公,一天到晚木忡忡……一路嬉笑着,大家从中间的大石巷子,直奔苍苍公家。
厚土带着学生来到苍苍公的家的时候,苍苍公正躺在院坝的一条有踏板的躺椅上,舒服地晒太阳。
苍苍公似乎瞌睡了,懒懒地问厚土:黄厚土老师,你要找什么?厚土说,爷爷,我要找任墨石的石碑。
苍苍公说,任墨石,不认识。
厚土说,我们都不认识。但他认识我们。
苍苍公从躺椅上一下子坐起来,看着厚土和他的学生们笑着说,要是你们让我当一回苍苍公,我就说石碑在哪里。
厚土说,爷爷,你就是苍苍公,不当也是苍苍公。
学生们开怀大笑了。
苍苍公精神矍铄,两只大眼睛,望着厚土说:我要当的苍苍公,不是这个苍苍公。
学生们更欢了,纷纷说,爷爷,你要当哪个?厚土就说,好吧,同学们排好队,我们来做游戏。
学生们大呼:也!也!也!然后齐声说,爷爷,来吧来吧。你在前面跑,我们后面追。
苍苍公站起来,看着大家,苍苍公摆了摆手,说,算了,我老了,我就是我,我不当你们的苍苍公。
苍苍公并不招呼厚土和学生,苍苍公独自进了他睡觉的屋子,在里面闹腾了一会,苍苍公搬出一个小紫檀木盒子来。
苍苍公端着木盒子,用自己的胡须,由前到后,从木盒子上面拂过去,仿佛那木盒子是一张可爱的脸。
苍苍公说,这个,就是你们想看到的吧。
厚土接过盒子,小心地打开。一股异香袅袅飘出,大家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看时,原来,盒子大中套小,连续的三件套。在最小的盒子里,是一本手抄的线装书籍。
厚土拿出书来,黄色的书皮上,是漆黑发亮的文字:举人时文默写本。
这一个个字,反射了阳光,像是一把把锋利的剑,毫光闪闪,让人心跳而向往。厚土感觉到,手中突然沉重下来,因为这不是普通的古籍,而是任墨石中举时做的考文的抄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