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清欢坊,公孙翼不由自主地朝对面沉香阁望去一眼,白日里那个气质高华的丽色女子想必就是这坊间盛传的十三娘了吧。他对她未有过多了解,仅仅道听途说便知她亦是与众不同的,只是不知她做出的香料究竟有何特别之处?
还是那股蔷薇花香搅得他心神紊乱,他竟在这门口足足站了三个时辰亦不曾有所发觉。街上来往的客商俱投以惊奇的眼神,他仅是淡淡地回之一笑,忽而发现他已能够被街上人们看见了,这让他感到又是一震,云瑞所言非虚也!
入了夜,他找了间客栈下榻,此客栈位于长安西市南面,外表看去虽不甚豪华,好在内里干净整洁,整座客栈皆是用厚厚的竹片编织而成的。
睡至三更时分,公孙翼忽觉几滴冷雨滴落在自己面上,有邪风破了窗户纸直入室内簌簌作响。猛然惊醒之际,似乎觉得方才有人来过,可是以他高于常人的敏锐知觉而言,并未发现任何端倪。惊醒之后,睡意全无,他便靠在榻上兀自思索起来,以他离开凡世六十年来看,阿妍应是投胎转世入了别家了吧,长安之大,他的记忆零零散散,唯独对她尚存一丝忆念。而当年秦家一事,究是何人所为?他想要再去秦府看看了。
六十年光阴,足以让一稚童成为鹤发长须老者,而秦府一事事出蹊跷鲜有人知,还好他还记得去秦府的路径该如何走。
翌日一早,天还未亮,他便辞了客栈向秦府寻去,凭着模糊的记忆与作为异类独特的灵觉感知方向使他不会在未到达目的地之前而迷了路。可即便如此,他还是不能十分确定秦府至今尚存在否,遂截了附近的百姓询问此地,但得到的答案俱是千篇一律的摇头。
午后下了一场小雨,他被这突如其来的雨水打湿的发丝在面庞前飞舞,这厢他的步伐略有些急速而凌乱,然而在看见那栋熟悉的古宅时,心跳还是漏了几拍。
古宅的门额上仍是一块长形的上好阴沉木,上书“秦府”二字,虽然饱经岁月风霜,字迹有些漫漶不清却仍旧透着劲拔隽秀。朱门上,厚厚的红漆早已斑驳脱落,檐上的黑瓦也已灰旧的几乎一碰即碎。
“嘎吱”一声,门被推出一声沉闷的响声,公孙翼稍一用力,门上的朱漆簌簌掉落。进得门来,只见满地残砖碎瓦,荒草没膝。四周静的只闻自己的脚步声,但凡他踏过的荒草很快又挺直了腰身。空中忽闻几声鸦啼,他向来不喜这类鸟,只因它们的气息更接近于腐烂与死亡。
身后,一阵阴冷的风从虚掩的宅门外吹进来,吹动满院的荒草窸窣作响。他定了定神,思及自己也已是异类这个事实,想必之后出现的任何事都不足以让他惧怕了吧。可是院内照壁上的浮雕的石兽让他心悸,他记得这种石兽似乎称作“獬”,而此时这只“獬”似是在用凌厉的目光打量着自己这个不速之客。
穿过层层荒草,他直奔前厅。厅中现下只剩一张紫檀木几和一架破旧的屏风。他依稀看见了当时厅中最后的景象,秦家阿郎被一剑贯穿了左胸,当场毙命,老夫人惊呼出声被人从背后刺了一剑,鲜血喷涌而出。一个小厮见此情状,慌张奔走却被脚下的门槛绊了一跤撞上了梁柱立即死去。
公孙翼的眸子里无喜无悲,他最关心的是阿妍的状况,遂绕过屏风他又朝中堂走去。相较于前厅,这里空无一物,显然堂中值钱之物早已被人掳了去。目光转到头顶房梁,只见房梁上白花花的结满了蜘蛛网。他用手拨开厚厚一层蜘蛛网,簌簌抖落的灰尘落了满地。同前厅一样,这里的景象亦是一一浮现在眼前。堂中一众仆婢见对方剑客手提宝剑向自己靠来,纷纷惊叫连连四下逃散,然而敌不过对方人手众多势气逼人,一盏茶的功夫,厅内已是血气冲天残骸满地。
公孙翼似是可以闻到那浓重的血腥气,胃里忽然有些作呕,忙快步走出中堂朝后院步去。可一进了后院就被一种凝滞的气息缠缚着,即便这里曾是茂林修竹假山连绵亦不作细看。如今这里假山尚在,竹林早被砍去,回廊处荒草丛生已不辨方向。回廊的尽头连着的是秦府的姬妾院落,他不用去看也知那里的情形并不会好到哪儿去。这会儿,他的心有些焦急不安起来,有着欲近真相不知所措的茫然。然而凭着自己对秦府的记忆,还是顺利摸到了阿妍的院落。他闭上眼睛去感受这里的一切,与之前不同的是,这里发生的情况却丝毫未能显现。
阿妍。一声轻太息,他准备上前去推院落之门。但是足靴刚欲踏向门槛时,忽生一种奇怪的感觉,这四周有双眼睛在暗地里偷窥他!这让他感觉如同芒刺在背好不舒适,可是回转过头来又未发现任何动静。此时,左后方草丛里忽传一声尖细的猫叫,他看见一只通体乌黑的小猫快速跳过,一双慑人的碧绿色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前方草丛。
原是虚惊一场!他暗自放下提起来的心神,抬首间又瞥见对面屋顶处一抹耀眼的白。这厢,四周静的无有一丝风,因是傍晚时分,夕阳在那人身上镀上了一层浅橘色使得那人看起来又不那么的神圣遥不可及。还在楞神间,那人已从屋顶飞下,一个起落便直直立于他面前。
“云坊主。”他稽首致意,对面前之人的到来并不意外。
“公孙兄想必已是窥见了方才厅中之景。”云瑞一改昨日慵懒形容,此刻的脸上一派严肃认真。“这座宅子早已成了坊间传闻中的禁忌,传说来此借住的客商俱是有来无回。”
“这,怎会如此?”公孙翼心中疑窦重生,急急打断了云瑞的话语,又很想听他说接下来的话语。
“当年秦府一夕间满门被灭,府里怨气冲天久久不散,然而那些剑客在杀人之后并未找到秦府藏于密室中的珍宝,却又不甘心就此回去,遂掳走了所有能看见的财宝。”云瑞的目光向周围扫射了一圈,最终停落在某一角处,伸出右手指了指那个方向,道:“公孙兄随某去那边走走。”
公孙翼清晰地看见,云瑞走过的小径,荒草俱是为他让出了一条道。前方这个男子一身白袍,如云似雾的独特气质让他猜不着头脑,他肯帮自己仅是为了一滴心头血么?
云瑞自是不知他此时这诸多想法,待到方才目光所及之角落,他顿住了脚步。公孙翼瞧着这处是一座花架,架子上的竹竿有着点点斑痕,竹竿上的藤蔓却早已枯萎落入泥土。他知道这是阿妍常来的蔷薇花架,可是云瑞此时带自己来这花架下作甚?
不待自己说出疑问,云瑞广袖一挥,又一副场景陷入眼帘。就在方才的厮杀之中,其中一名剑客看向了这里,道:“算漏了一位!仆去寻她!”说罢,一路飞奔至此,连续杀了几个奴婢后闯入了内室,见室内无人,转身返回院落中去。这时,一位身着紫衣的小娘子仓皇从后门逃脱,焦急之中落下了一只鞋在院子里,刚欲返身去拾听见后方的动静赶忙躲入了蔷薇花架后。茂密的蔷薇花爬了整整一个花架,刚好将纤细瘦小的她遮挡的严严实实。她蹲在花架后,身子瑟瑟发抖,屏住呼吸注意着院落中任何一点风吹草动。追出的剑客很快便来到了院中,绕了一圈后未发现人影以为人已逃了又出了院落。半个时辰过去了,她依靠这蔷薇花掩去了身上气息,致使那名剑客最终未能找到她。这厢,像是抽脱了所有气力,她跌坐于花架下,泪水奔流而出,细细的啜泣声只有近距离才听得到。然而不知旁边是谁突然路过,闻声而来拎起了花架后的她,她睁大了双眸直愣愣地盯着眼前之人,几乎忘了反抗。精致而美丽的小脸涨的青紫,她的脖子被扼住,吐不出一句话来。脑后的发髻全部散乱,有几缕青丝飘落脸前,更加衬得她娇弱而唯美。
阿妍!公孙翼忍不住惊呼出声,又见她欲张口说话,却在说第一个字时生生断了气。眼前的帷幕落下,云瑞转过身来负手而立,打量着公孙翼此刻形容。
公孙翼尚沉浸在方才的片段中不可自拔,忽闻一声清冽的男声道:“她留下的这个蔷薇花架,才是最重要的物什。”
公孙翼不甚明了云瑞话中之意,启口欲问,又闻一言:“走吧。这里待久了可是很不祥呢。”公孙翼不置可否,知云瑞今日不会再有过多言语,便跟在其后朝府外行去。一路上,二人缄默无语,衣袖间的摩擦声在这夜间显得格外刺耳。公孙翼回首又望了一眼古宅,只觉得那里愈发的阴森可怖引人探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