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母亲,管筱,一个谜样的女人。
依稀记得当年,母亲、哥哥还都在,他们一家三口还住在长云的宅子里,每天安安静静、平平淡淡,也很好。
依稀记得当年,母亲总是坐在庭院中的石凳上,下着她那盘永远也不会下完的棋。她含笑看着她和哥哥,那种目光,柔和中带着淡然,还有他看不懂的,忧伤。她觉得那种忧伤,不该属于她的母亲。母亲是优雅淡然的,从骨子里带出来的。她总是不紧不慢,运筹帷幄,不动即不动,一动,则必惊人。
母亲素爱白色。其实用“素爱”也不太合适,因为她也从未见过母亲穿过别的颜色。受母亲影响,她也总穿白色。但母亲说,一个小姑娘,趁着还能穿鲜艳的颜色,就不要总是穿的那么素净。她对母亲说,可您就是这么穿的啊。母亲一愣,有些恍惚的看着她,然后摸摸她的脑袋,起身离开。她像是说了声什么,但管君依没有注意、没有听见。她疑惑的看着母亲,母亲却再也没提过这事。
母亲不喜首饰、不爱打扮,永远素面朝天,除了她和哥哥及几个熟人,母亲基本不见人。有人觉得她是养在深闺的大小姐,但她知道,母亲绝不是。她的母亲,会一切她知道的东西,懂一切她不知道的东西。她看过母亲拿剑,只一招,甚至感觉不到任何波动,她就已背身收剑。不用看,也看不到,凭剑气,就震的石块化为齑粉。她看到母亲的表情,也不能说是表情,因为她在母亲脸上捕捉不到一丝感情,连眼神也是冷的。冷的她害怕。
母亲的书房挂着几幅字画,听舞姨讲,那是母亲很多年前所做。很多年,有多久?她想,她知道,是很久之前,很久很久以前。因为她从画中看到,壮丽的山河,凌云的壮志,不属于女子的豪气。画作多用颜色,无论是人物或是山水,都仿佛要冲出画面般,一个个生动跳跃。字也是。世人形容才女之字,多用“娟秀”一词,仿佛小巧明秀即是美,但母亲的字,飞扬洒脱,有着不输男儿的尖利。
但现在的母亲绝不会再有那样的作品。
她的母亲,甚少说话,更多情况下只是淡笑不语。有时她和哥哥在院中练剑,母亲就在凉亭中坐着。她爱喝茶,只喝清茶,喝那几乎已无滋味的茶。她好像没有偏爱的茶,总是换着喝。君依觉得,与其说母亲是在喝茶,不如说她在寻找些什么,寻找那也许曾经熟悉的滋味。母亲有时手握着茶杯,另一手托腮,就那样看着天空,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母亲有时会下棋,只有她一人的棋局。她执黑子,有时手指就那样夹着棋子,看着棋盘,呆呆坐半个时辰。她看母亲下了十四年的棋,但母亲却从未落下一子。每当这时,舞姨总是红了眼眶。
舞姨,君依这样唤她。母亲叫她阿舞。她的名字到底是什么呢?也许她自己也不知道。舞姨于母亲,就像清明于君依,自小长大,自小相伴。舞姨曾告诉她,从她真正有记忆起,就伴在母亲身边,就只有一个代号,凉舞。母亲说这名字太过拗口,只叫她“阿舞”。君依知道,其实舞姨也知道,这与拗口不拗口无关,只是“凉舞”二字,太过凄婉。舞姨并未告诉她太多有关母亲的事,更多的事,她是通过舞姨的动作情绪猜出来的。偶尔她去找舞姨求证一些猜测,舞姨总是把把手放在她的头上,良久,叫一声“小姐”,便是长久的沉默。久而久之,君依也就不再问了。
舞姨和一些和舞姨一样的人,是母亲的暗卫,他们称母亲为“云主”,是母亲真正的亲信。他们只属于母亲,只属于管筱。这其实是个奇怪的现象。母亲身边带着她和哥哥,没有嫁人却已有两个孩子,应该是被扣上“败坏门风”的帽子,过得十分辛苦,不是么?但事实呢,他们住在管家在长云的大宅子中,没有人来干涉她们,亦没有人来克扣他们,自由自在,也没有被人不齿。为什么呢?她没有问过,因为她知道,她得不到答案。
她叫管君依,哥哥叫管君痕。母亲给她们都起了小字。她的是莫燃,哥哥的是莫弑。小字虽是有了,但却从未有人叫过。舞姨他们对她都用敬称,而母亲虽起了这名字,却一次未叫过。母亲想用这来告诉他们要漠然、漠视,可为何,还要用燃烧的燃、杀弑的弑。但正如许多东西,她不会问。母亲说,总有一天,他们会学会漠然、漠视,但她不信,也不想信。她相信只要真心待人,就一定能换取别人的真心。既然如此,又怎会漠然、漠视呢?舞姨冲她摇摇头,“你还太小,但总有一天你会懂。要记得你母亲的每一句话,那是她,自己拼来的。”
母亲太过寡言,大多时候都只是沉默地坐着,所以君依平时与舞姨的交流倒是更多。她有时能从舞姨那里听到些母亲以前的事,但舞姨总不多说。但从只言片语中,她能依稀勾勒出母亲曾经的样子,那样明丽得咄咄逼人的女子。到底是什么,能让那样一个人,变成如今的样子,能说出漠然、漠视这样的字眼。舞姨沉默。
她记得舞姨提过,母亲最爱梅花,爱那哪怕风雪漫天,却仍傲然挺立、于艰难处绽放的红梅。的确,少年时的母亲确爱梅花,于那多年前的画作可以看出。但现在——
母亲有个不大不小的花园她从不悉心打理,花却也开得美丽,但不茂盛。几株黑色的曼陀罗孤傲的绽放着,点缀着几枝,如血的曼珠沙华,有着无与伦比的残艳与毒烈般的唯美,莫名的悲凉。曾经那样爱坚韧的梅花的人,现在种的,只是妖冶残凉的地狱之花。母亲从不在意这些花,但花,却还是那样开着。说来也怪,本是那样娇气的花,没有悉心的照料,却仍旧开着。母亲用一种淡漠的眼光看着它们,笑得平静。她一直是那样的。
只是可惜,虽在母亲身边那么久,知道了“漠然”,却终究没有做到。想来也是,当年的管君依实在是傻得可笑。她赴那场鸿门宴是在母亲失踪后三年。她怎么就认定,母亲就真的被挟持了呢?就凭那么个挂件?
是了,就凭那么个挂件。其实那个坠子倒只是个寻常物件,但不一般的是,她在上面刻了两个字,两个外人绝不会想到的字——燃、弑。这两个字的含义,只有他们身边的人明白。当年不疑身边人有问题,自然也就信了那必然出自母兄那里——当年刻字后,她把那坠子给了管君痕,自那后他从没让坠子离身。后来事发才想明白,必然是清昕泄露了刻字的事。也是,这必得抓准了她信身边人的性子才能完成。
管君依忽蹙起眉头。刚一瞬,她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刚才她在想什么?坠子,坠子上的刻字。有什么问题么?为什么刚才脑中好像闪过什么很熟悉的东西,那又为什么,想不起来,一丝印象也没有?又是这种无力的感觉。
她无奈。事情太多,太复杂,最近神经又一直紧绷,大脑有时就转不起来了。
但就算是对方有那个坠子为证,她怎么就那样简单的信了呢?且不说母亲本身那恐怖的神秘感,单是她身边人的素质实力,就不是一般人可及的。可她那时终究太简单,一直被保护得太好以至于被感情左右太多。相信若是现在的她,绝不会那样草率地做决定。更何况,还有他的提醒。说来也怪,他竟然有那份闲心去提醒她。
算了,不再想什么了,以她现在的样子,想什么都是多余。
管君依笑,“清明,当年你是怎么到我身边的?”“属下也不知道。当年是云主亲自选的人。我们四个,就到了您的身边。”“是么。”是无意、还是有心?
母亲,您为什么要,那样做。
管君依的神思有些飘,手不自觉地摸向腰间,拿出了别在那里的两把枪。柯尔特M2000,她最爱的枪。这是她最大的倚仗,在现在这个时候。她抚摸着两把枪,开始盘算。枪只要保养得当还能使用很久,问题是子弹。子弹是易耗品,早晚有用完的一刻,若能自己制造——她暗恨自己对枪械研究不够,若是能多了解些子弹的构造,现在也不会这么被动。
“清明,我记得秦国有一支‘神枪旗’,他们的资料你有没有。”既然自己没有能力造,就找有能力的人好了。
“‘神枪旗’是秦国皇族的专属部队,他们的隐秘工作做得很好所以资料有限,所以只知道大概的情况。‘神枪旗’大概可以分成两部分,作战部队和研发团队。这支部队的独特之处就在他们的武器,武器的更新换代与加强是十分重要的,所以研发团队的主要任务就是……”
“那你说,若是从中劫出个人来难度有多大?”管君依打断清明的话。她想知道的已经清楚了。
“难度是有,不过要想做得干净,也不是不可能。”清明何等人物,一听管君依的话就明白了她的意思。的确,找一直在搞这方面研究的人来要方便许多,“人虽能找来,但研究的材料就只能咱们自己想办法了。”她不懂具体的情况,下面的事只能主子去做。
“现在,长云铁矿的治理权还在长云王府那里么?”
“不,在那个女人手里。”
哦?那个女人。管君依笑得讽刺。当年的那个曼妙少女,如今这个站在权力中心的可怜女人。哦不,也不能用“可怜”二字,她想得到的,终也得到了。只是其中的苦涩,只有她自己能懂。
还记得少时她们笑着追在那人身后,但她的笑,总掩着那时的管君依看不懂的深意。也是,从那时起,那个少女就有她毫不掩饰的野心。
她的野心,凌驾于一切之上。她可以丢弃朋友,丢弃家人,丢弃一切,却永不会失去野心。否则,她也不会毅然放弃那个唾手可得的世子妃位,转投韩京,走向一条没有人能说清的未知路。她不惜放下尊严、放下幸福——只为了那虚无飘渺的位子,只为了获得权力,去满足她的野心。
女人啊,一种很神奇的生物。她们有无限的潜力和智慧,却被无情地掩没在这个时代中。先天生理上的差距,是无法弥补的。但总有那么一些人,她们有一种近乎变态的偏激,她们就是要证明自己不比男人差,就是要坐上最高的位子,将人玩弄于股掌之中。
乐正芊,就是这样的人。
不得不说,乐正芊是一个过分聪明的人。她从小便学得一身淑女风范,彬彬有礼;她习得一手好骑术,赛马骑射不在话下。她是真正的大家闺秀,做派不含一丝做作。她不用。她的精明也世间少有,乐正家多少绝妙奏章就是她的手笔。
这样一个女人,天生的野心家、阴谋家,她注定不会留在那样不稳定的长云藩,不甘心做一个普通的世家女。她的目标,是韩京,是那个至高无上的位子。
事实证明,她成功了。
乐正芊不愧是乐正芊,她一步步做起,踩着无数人的尸首鲜血,完成了她第一个目标——太子妃位,未来的北梁皇后。她牺牲了无数的东西,才迈上这个位置。她或许有过痛心,不过即使有,也早已痛到麻木了。她能抛下相恋多年的青梅竹马,她连一个大自己二十多岁的人都敢嫁,害怕什么呢?
但她终究,还是会怕的——当再见到他时。
当她在太子府,见到那个她以为一辈子不会再见的人时。
宇文霜正。
凑巧的是,那天君依也在。她笑。有些事情,冥冥中注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