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君依永远也不会忘记,那天,他们三人以完全不同的身份立场再次相见的情景。
那个可笑的场景。
曾经的她是长云乐正家的小公主,是长云最璀璨的明珠,势头犹在隐瞒实力的管君依之上。她琴棋书画样样皆通,是无数闺中女子隐隐嫉妒的对象,却从未有人去与她相较。她有个青梅竹马,叫宇文霜正。现在,她是北梁太子正妃。
曾经的他是长云王世子,是长云藩的第一继承人,是长云地位最尊贵的男子。他骑射权术无一不精,被多少人遗憾他未生帝王家。他曾有个在长云人人皆知的准未婚妻,叫乐正芊。现在,他是北梁太子的——唯一嫡子。
原以为此生不会再见,未成想,又是再见,还在此番情境下。
她笑的尴尬却得体,嘴角的弧度仿佛经过精心测量般合适;他笑得深邃却疏离,眼里是无尽的淡然。
管君依站在二人身边,用一种近似于她母亲那样的目光看着眼前两人。笑看。看着他微微躬身轻喊“母妃”,恭敬十足;看着她脸色苍白柔声说“免礼”,关爱十足。看着原本那样亲近的两人,如今咫尺天涯。
管君依觉得很凉、很凉,所以她无意识地在笑,无意识地把自己和他们隔绝开,站在另一个世界里,看着这番乱局。
管君依第一次尝试漠然地看待事情,她竟然发现,漠然,是伪装自己最好的工具。因为寒心、因为失望,所以漠然。
那时的清明就站在管君依身边,她担心主子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上前去看,却看到了管君依嘴角噙着的那抹如同云主般的笑容。那个笑容,像极了管筱。有一霎,清明甚至觉得眼前的人不是管君依。是了,不是管君依,那天的她,是莫燃。
管君依很快从清明那里得知了事情的始末。
宇文霜正,本就是太子宇文庆的儿子。
说到这个,就不得不提正印二十八年那场席卷韩京的夺嫡宫变,一场足以改变北梁命运的夺嫡之战。当年太子因为趁老皇帝生病时在朝堂上动了几番手脚被老皇帝冷落,三皇子宇文晋的攻势又很猛,太子为保幼子安全,让他最忠诚的护卫带着刚刚出生的宇文霜正远赴长云,秘密和真正的世子调换,将宇文霜正养在远离争斗中心的长云藩。对外称夫人难产而亡,一尸两命。倒也没什么值得怀疑的,帝王家,有多少孩子都死于非命。帝王家本无情,为保全身家性命,杀个妇人杀个孩子又有何顾忌?这样,算是保下了宇文霜正的命。
后来一直支持太子的文官集团加力进攻,搜集了不少三皇子不法行为的材料,再加上三皇子最大最忠实的支持者蓟军将军成校的暴毙,使一时引起无数腥风血雨夺嫡之战终落下了帷幕。以太子的胜利告终。
那场风暴涉及的阴谋,实在是多得惊人。
就比如突然暴毙的成校,这位老将军虽已年近花甲,但还天天锻炼时不时还要带兵打仗,怎会死的如此突然?而且他死后为何兵权立刻被肢解,为何曾经的亲信马上被调离原岗、许多幕僚和支持者为何马上投靠对手阵营?一切的一切证明,这是个阴谋,谋划了多年的阴谋。
这背后的黑手,不是太子宇文庆,而是人人都以为病入膏肓、无心政事的皇帝。
管君依向来通透,听清明讲完大概的事情经过,就想明白了这场所谓的“夺嫡”、这场大清洗,不过是权计满心的皇帝老儿用来制衡儿子的一计罢了。无情的帝王家。
北梁七个皇子,大皇子早夭,二皇子母妃身份卑微、不得宠爱,四皇子云游四海,无心皇位,六皇子七皇子年龄尚小、背后无人支持。这样算下来,至少从面上看来,有能力坐上那个位置的,不过三皇子宇文晋和五皇子宇文庆罢了。正印帝没有册封皇后,所以众皇子没有嫡庶之分,综合能力年龄,太子之位都应该属于排行第三的宇文晋。但怪的就是,皇帝把太子之位许给了宇文庆。这里,就不得不提那位早夭的大皇子。大皇子五岁受封太子,七岁那年生了场大病,就那样病死了。据传皇帝十分喜爱早慧的大皇子,大皇子死前皇帝竟答允他会封他同母的兄弟宇文庆为太子。那时的宇文庆只有三岁,字还没认几个。事情传出后遭到无数人反对,但皇帝力排众议,竟真的封了宇文庆太子。朝坛顿时一片哗然。
封是封了,但是不是就如众人传的这只是因为大皇子死前的嘱托,就不知了。反正管君依是不信的。
宇文晋的母妃是蓟军总统领成校的小妹,家里手握重兵;宇文庆的母妃是丞相余守承的独女,余守承德高望重,朝中不少大臣都拜在他门下。两人背后分别是文官集团和武官集团,稍有不慎,朝局不稳,可就不只是夺嫡这么简单的事了,江山社稷都可能有失。皇帝自然不能放任文武两集团对立斗争,于是率先出招了。
成校兵权太重,一旦宇文晋坐上皇位,免不了一次大的洗牌。其实让宇文晋上位本没什么关系,怕的是成校会不满足一个大将军的位子,当人站得高了,想的,也就多了,但有些东西可不是想要就能给他的。比如说,宇文家的江山。
而余守承呢,虽说也是文臣中的领袖人物,但心高气傲的文人么,谁也不一定真的服谁。退一万步讲,毕竟是文臣,就算有那份心,恐怕也没那份力。再说,虽然一大堆文官每天吵来吵去着实烦人,但其中不乏真有为社稷着想、讲大义的人。比起握着兵权的成校,好掌控许多。
于是形式就很明确了,把皇位传给宇文庆,要保险许多。但毕竟成校手里有兵,若是起兵造反也不是简单的事,所以,防患于未然,先搞垮成校。
怎么搞垮成校呢,这就又是一个问题。从这里,就又一次看出了皇帝的老谋深算。正印十五年,在严关与南晋的一战中,成校领兵大胜,南晋降兵五千多人。奏疏报到皇帝那里,皇帝看着那句“南晋降五千三百一十二人”沉默思索很久,然后,批复将这五千余人编入成校的蓟军。
这下,蓟军就混乱了。
南晋兵数量不少,作风懒散不服管,已有自成一派的架势。不过这群人在北梁呆久了,对南晋也没什么归属感,倒也不会造反,只不过给成校添了不少乱而已。当然,若只是添点乱显然达不到皇帝的目的,所以他在整编南晋降兵时,暗中安排了几个间谍进去。这样的蓟军,面和心不合,又有间谍从中挑拨,早就分崩离析、就等着最后一击了。
这时,皇帝动了。
其实也是成校过于自负,明知自己军功过高引皇帝猜忌,还不知收敛,教唆三皇子宇文晋陷害宇文庆,陷害不成,反给了皇帝机会。他一直在等的机会。
之后的事情,就不用再说了。文官集团抓住宇文晋的错处集体上疏,弹劾成校教唆皇子、私收贿赂、军纪散漫、勾结外敌等多条大罪。这些罪有的是真的,有的就是填上去凑数的,反正也不差这一两条。必死之人,多背两条又何妨?他们可是集体接到皇帝的密旨,既然是皇帝的意思,成校就断无活路了。
成校也不知抽了什么疯,这种时候就应该卸下军权请辞或上疏陈情辩解,不管有用没用,好歹表现了一种态度。但他呢?竟封锁消息,调兵遣将,有意在边境制造了几场战争,并故意报的很严重,毫不退让,摆出北梁没我不行的架势。
死期到了,绝无余地,还是自找的。
成校这样的做法,更是惹怒了皇帝。这位皇帝也不是什么好惹的果子。据民间传说,他二十岁时就弑父杀兄,干掉一切竞争者登上了皇位。在他在位的几十年,北梁的国力翻了几番,外敌很少来扰,从建国起就已一直存在的外藩问题也得到了不错的控制,虽说没有削藩,但除长云那个不可撼动的大藩外,其他藩王的实力大减,构不成像样的威胁。这样一个皇帝,早年因登位的方式遭人反对于是治国严厉,狠厉的作风令人闻风丧胆,每天都夹着尾巴过日子;而后朝坛稳定,他又慢慢开始使用怀柔政策。这些年来稳守的治国方针,竟使不少人都忘记了这位老迈皇帝骨子里的狠辣!
太子宇文庆有文官集团的支持,再加上皇帝摆出的态度让很多中立官员加入了他的阵营,实力大增,情势顿时逆转,他站到了有利的位置上。就在他准备乘胜追击、一举扳倒宇文晋时——
成校死了。
这位厉害的大将军、三皇子宇文晋的坚定支持者,死了。
怎么死的?其实很简单,间谍。正印十五年,编入蓟军的那几个间谍,最厉害的已经升到了副将,成为了成校的“心腹”。当然,这到底是谁的心腹,大家心知肚明了。有这样的人在成校身边,下毒杀人什么的,早已不是问题。问题是杀人的时间,这时间要拿捏的正好。什么时候叫“正好”?太子准备再进一步时。
成校的确要灭,但若是灭的太干净可就不好了。皇帝要的是限制宇文晋发展,可并不是要太子一家独大。杀成校,是一招险棋,却也是一招妙棋。成校活着,太子就有理由继续进攻三皇子,但成校一死,反倒不能再动了——错的是成校,三皇子顶多是个被成校教唆的罪,再辩解一下,没准还能变成“被威胁”,所以这场夺嫡之争的延续之战,只能这么草草结束了。
三皇子元气大伤,却也非一蹶不振;太子虽保住地位,却也没消灭对手。他们都没有胜利。这场战争的胜利者只有一个,唯一的一个——皇帝。
这一战,除杀了成校稳固了江山,还分散了重兵的蓟军集团,打击了一群自诩劳苦功高的武将,同时展现了他不输当年的谋略,警告了几个不安分的皇子,成功地将成校之死推到了与他对立的宇文庆身上,使宇文庆再无心谋算皇位……这样的一记狠箭,射下了数不清的雕。
这位皇帝,狠辣不减当年。
而后多年,宇文庆大概是因为在那场乱战中被人暗害,一直无子。这个要命的把柄被反对者狠狠抓住打击,说什么为千秋万代考虑、太子不能无后,要求改立太子云云。因此东宫又一次不定,人人自危,有演变成又一次夺嫡之战的趋势——于是,这位太子殿下便想到了那个自出生起就被送到长云藩、从未过问过的儿子。于是,便是如此诡异的一幕。
当管君依听到二十三年前那场暗战时,就慢慢推清了事实真相。君依自小聪慧,很多事一点即通,只是她太善良、太简单。以至于她还不禁为皇帝太子的无情、宇文霜正自由离家而感到痛心。但若是现在的她——只怕会嘲讽他们不够狠心。
的确,比如那被送走的孩子,谁知他会不会对让自己年幼离家的太子产生怨怼之情,会不会帮长云藩反咬一口、拉太子下马?皇帝又真的会信那孩子真是宇文庆的孩子么?一个能养在长云长大的孩子、能获得皇帝的信任么?如此大的变数,与其留下成为不稳定因素,还不如在最开始就扼杀。这些上位者啊,明知皇族倾轧,还要为所谓亲情留下祸端。何必。
宇文霜正,若只是个藩王世子,也好。乐正芊,若只是个娇俏聪颖、并无野心的世家小姐,也好。君依有时不住感叹。怎么说呢,若是没有这错综复杂的关系,这二人倒不失为一双璧人。
管君依对于很多东西、在大多数情况下,其实是没有感觉的。但她直觉中有一份坚持,坚持些她也不知为何的东西。就如多年前那日,她看到的乐正芊那样的笑容。那样纯粹明媚的笑,太干净了,干净得令人觉得是幻觉,一触即碎。
也的确,碎了。
管君依站在厉正清身边,身后跟着清明。她轻轻拉紧衣袄,扯平衣袖,听着清明的汇报看着眼前两个人的表演,笑得静而淡雅。
她看着曾经那样完美的一对如今竟以母子相称。乐正芊袖中紧握的手,在颤抖,但他还是能笑的恰到好处;宇文霜正平静的眼神中,有痛、有恨、有对爱的失望,但他依旧能谈笑声风。那一刻管君依有些懂了,母亲的话:
没有什么是永恒的,哪怕是曾经被誉为永恒的东西,哪怕那曾经很美。
是的,不会永恒。那个少女明丽的笑容,不会再现了。
她想那刻乐正芊也是怨的。但她怨些什么呢?她实在不该怨什么,这一切,都是她一手造成的。她向往权利,于是抛弃那样近的幸福。但结果呢?明明伸手就能碰到那个位子的,明明不用放弃他的……
呵,乐正芊啊乐正芊,自诩聪明盖世,自以为算尽天下,偏偏千算万算,没算到他的身份。
可悲么?不可悲。管君依也无心思为他人这种情而去感慨什么。但对从小就见证的这份爱情,到底还是多了分什么。
有时闭眼,仍能看到乐正芊那如花的笑靥。挥之不去。然后,她也看到了母亲。母亲站在她身旁,看着乐正芊,张口说着什么。眉目,是那样苍凉。但她听不到,什么也听不到。只是见母亲轻轻摆手,向她,然后飘然离去。
什么也不剩。
你要告诉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