驼队一路朝西北方行进,不出几日便到了陇州。隔日出了陇州,又朝西北走了一月,才到凉州。凉州虽离京师不算太远,但却完全是一派边城景象了。城四周扎有大队兵马,夜间鼓角横吹,间杂有城上戍卒所吹的羌笛之声,到处一派萧瑟景象。此处乃河西重镇,但王经到时已错过了招兵时限。无奈,王经只得又随驼队西进。
出了凉州城,人烟陡然稀少,往往一走好几天都不见村舍,驼队只好日日风餐露宿。就这样走了好些时日,脚下的黄土地渐渐换作了沙砾地,终于到了肃州。驼队在肃州将歇数日,补充些粮食草料,隔了好几天才又踏上征程。这一次,他们就要西出阳关了。
走了多日,在秋天的第一场小雪来临之前,驼队到达了阳关。虽然这里离大唐最远的边关还有两千多里路,但在一般中原人眼里,这里几乎就是天涯了。阳关不是一道简单的关隘,而是四四方方一座要塞。城墙大约是久经西域朔风的侵蚀,已显得十分老旧,远不像长安的城池那么光鲜。城里城外驻扎着好几千兵卒,为防止吐蕃铁骑的突袭,这几日戒备格外森严。
阿布在长安城里就事先铸好了许多小银块,每过一个关卡就塞一两个银块给管事的士卒,因而一路上许多关卡都没有为难这支小驼队。这次在阳关阿布又故伎重演,也十分顺利地通过了检查。只是在临走时,守关的一个老卒好心让他们留这里避一阵再走,因为关外吐蕃贼闹得厉害,路上不太平。
阿布不以为然,说:“做生意哪能不冒点险,就是趁着这一阵把货运出去,才能卖个好价钱。”
于是驼队依旧向西行了一日。第二日正午一行人走到了一片乱石滩旁,大家惊恐地发现在这片石滩上躺着四五十具肿胀的尸体,大约都是行伍打仗的士兵,不少手里还紧紧握着兵器,有的还相互扭在一起。看装束,有的像是唐军的,有的是吐蕃的,数量上大约一半对一半。这些人死了不出十日,一个个腹鼓胀气,目睁口张,样子十分可怕。走近些,阵阵恶臭扑鼻而来,一群群蝇虫嚣张的冲着人飞来飞去,像是在捍卫者自己的地盘。王经等人只得捂着鼻迅速从尸体堆中穿过。
“臭死了!****的……”两个刀手抱怨着。
“隔夜饭都要吐出来了。”
“快快的,吐蕃人怕是还没有走远,此地不好久留。”阿布催促着。
于是驼队又向前走了半日,一直走到夕阳西下,才在一条小河沟旁支起了帐篷。苦力们饿极了,嚷着要支锅造饭。阿布怕大漠中的炊烟招来吐蕃人,死活不同意,只是让王经骑马去寻些柴禾,等天黑后再生起火来。可这戈壁滩上哪里来的树木柴草?只有一撮一撮的小短草,根本点不起火来。王经一直往前找了六七里,终于发现远远的小山岗旁好像有个小村庄。他赶紧策马向前,可走到近前发现不对劲,三五十间屋子竟无一丝烟火,黑黝黝的让人渗的慌,根本不像是有人的样子。王经又往前走些,方才看清这里早已不是什么村舍,只是一片断壁残垣,许多房子像是被烧塌的,断墙上还有大片黑黑的印子。王经想,这里大约是被吐蕃贼掠过了,村民怕是非死即逃,不会有人活着了。于是他从瓦砾堆里掘出几块大木头装在布袋里,又策马跑回了营地。
王经回去时天已全黑了,他把刚才的所见讲给众人听,大伙越发感到害怕了。于是赶忙点火做饭,又抢一般地把饭吃完了,赶紧把火踏灭,钻帐篷里睡觉。夜里,远远地还听见有狼叫唤,一行人个个警醒地睡着,怕狼,更怕吐蕃人突然杀来。
当夜无事。第二天天方亮阿布便催着一行人启程,想要尽快离开这处是非之地。大家走了十几里路,忽见远远的有一队骑兵向他们疾驰而来。阿布预感到大事不妙,忙驱赶骆驼避绕。但骆驼终究不及马快,不一会儿这队骑兵就追将上来,众人回头一看,果然是吐蕃铁骑!两个刀手赶紧拔刀护卫驼队先行,可刀刚出鞘,两支飞箭就迎面而来。一人被射中额头,倒地便亡;另一人喉部中箭,血涌不止,跌下马来抽搐一会也死了。其余诸人吓得面如土色,立刻停下来乖乖拜伏在地上。
吐蕃人大约有两百来人,一拥而上把阿布的驼队团团围住。打头的吐蕃人从马上跳下来,伸出一只脚把阿布的头抬了起来,用一口生硬的汉话傲慢地问:“干什么的,你?”
阿布伏在地上战战兢兢地说:“大食国商人,做点小本买卖……”
吐蕃人眉毛一扬,说:“大食国?哦,兄弟之邦,不为难的,起来说话。”
阿布千恩万谢地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微躬着身子站在吐蕃头领的身边。
其他几个唐人依旧大气不出地跪着等待处置。王经偷偷抬眼来看,只见吐蕃骑士个个身着覆盖全身的玄铁甲,头顶黑色罩面鏊兜,只露出两眼一眨一眨。王经觉得他们就像一匹匹黑狼一样凶恶,而自己则是他们嘴边的羔羊,想想也真是窝囊。
一个吐蕃骑士见有人不知好歹地抬起头来,立刻怒喝一声。王经赶紧又低下头去。
头领拔出腰间的弯刀,依次把骆驼上的箱子挑开,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当吐蕃人看见里面装的是绸子和药材时,立刻爆发出一阵兴奋的嘘声。
“东西,我们要带走。”吐蕃头人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阿布张口还想说什么,可话没吐出口又缩了回去,这样的情况下他只能认栽。
一个吐蕃兵上前,指着地上跪着的王经等几个人,恩嗯嘎嘎地请示了一通。头领做了个抹脖子的姿势。于是那个兵一转身恶狠狠地拔出刀朝着王经走去。
阿布一看情形不对,赶忙拦住那个吐蕃兵,满脸堆笑地走到头领面前,从怀里掏出一个银块,双手奉上,说:“这几个人,帮了我大忙,还请将军饶恕他们。”
吐蕃头领拿着银块翻来覆去看一看,就收了起来,挥了挥手让那个兵退下,说:“性命留住,带回去干活!”
于是吐蕃兵们把王经和三个苦力提起来,收了横刀,用绳子拴上押着走。又丢给阿布一袋水,一包青稞面,打发他走人。王经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回头看看阿布,阿布也看着他们。王经拱手向阿布作了个揖算是道别,阿布也挥挥手说:“保重。”,还没来得及多说点什么,吐蕃兵就簇拥着王经他们往前走了。
吐蕃兵们转向西南,一路朝高山处走去。一开始王经几个被拴在马后面跟着跑,后来吐蕃头领觉得这样太慢,于是把他们手反绑起来,让他们骑在骆驼上跟后面。说也奇怪,王经一路上往西北走,那高山只是远远地看见,感觉远在天边一样,眼前只是一马平川。可往南走了不到十天,山陡然增多了。先是一些土石山,王经觉得还不算太高,只是光秃秃的没有一丝绿色,样子很是难看。小路在这样的山间绕来绕去,拐了很多拐之后终于绕出了山谷,突然间一座拔地而起的高大雪山兀地跳到了王经的眼前。这是一座真正的高山,拔地而起万仞有余,穿过云层直刺苍穹,山腰间云雾缭绕恰似罗裙,峰顶则是终年积雪犹如老翁白头。在它的两侧,更有无数这样的山峰一直绵延到天边。
“壮哉……”王经不禁赞叹出声。
吐蕃头领听到了这句话,轻蔑地看了他一眼,说:“我吐蕃远在高山之巅,唐国在脚下,蚂蚁一样的。”
王经听了这话,只觉心里极不受用,像吞了只苍蝇一样。他暗自想:《史记》中有夜郎国主自大一篇,我原只当史家讹传,今见此人方知所言不虚。想我大唐地阔万里,是何等富饶,而吐蕃蜗居山里,困守贫瘠之地,秋冬之交食不能果腹,怎能与东土大唐相提并论。只可惜,身为囚徒,生死系于他手,若不然,定要辩论一番,叫那厮哑口无言。
吐蕃队伍向着高山处挺进,到了山前就沿着缓坡攀登。爬不到半山腰,队伍往右一绕,斜插着从山脚处穿过去,走到两山之间的山坳。队伍又照前番一样向左一绕,就又过得一座高山。吐蕃军就这样在崇山峻岭中绕了好几天,始终是沿着山坳曲线前进。不知不觉间,地势在慢慢变高,有时王经爬到半山腰向后望望,先前看见的那些砂石山早已踩在了脚底下,远远的几乎望不见,就连一开始看见的那座雪山,也可以不必仰头观望了。只是气闷得厉害,稍微动弹两下,就大口喘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