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第五日的时候,队伍到了一个很狭窄的山口,这里有一个吐蕃军寨,寨中驻着几百吐蕃军士。巡哨的士兵拦住这支队伍盘问,领队的头人从行囊中拿出一卷系着三个银鹤的羊皮卷给他看,那个兵只看了一眼,立刻把皮卷交了回去,还毕恭毕敬地鞠了个躬。队伍于是继续向前走,过了这个山口,吐蕃兵们突然欢呼雀跃起来,纷纷拉起喉咙引吭高歌。头领也高兴得对王经说:“这里就是大吐蕃了,勇士的国!”王经也回头环顾四周,心想:这里就是一片荒地嘛,和前几天所见一模一样,哪至于这么高兴!什么勇士的国度,荒无人烟的,哪比得大唐腹地一派莺歌燕舞。
接下来的日子,一行人就在吐蕃境内行进。王经问吐蕃头领可是要带他们去逻些城?头领说,他倒是想去,只可惜菩萨不保佑,当然王经就更不会有这个福气了。王经又问他到底要带他们去哪,可头领顾左右而言它,故意装聋作哑。王经无奈只得不再提起此事。不过王经至少知道,他们在一直向西,朝着太阳落山的方向走着。渐渐的,他们离吐蕃边境越来越远,吐蕃人料王经几个也跑不了了,于是就给他们松了绑,只是在每晚宿营时再缚起来。王经也渐渐熟悉了一些吐蕃的风俗:吐蕃习俗与唐地迥异,倒与西北诸胡相似。国内少有城池镇集,百姓多居帐房,牧牛羊牲畜为生,居无定所,四海漂泊。吐蕃地域不在大唐之下,但人丁稀少,王经一路西去,常常几日不见人烟,只看见荒草遍地一直连到天边。不过,吐蕃民风豪爽好客,几次队伍遇到吐蕃聚落,帐房中的牧民都热情地宴请这些素不相识的兵士,就连王经这些囚徒也沾得不少光,能吃羊肉喝奶茶。吐蕃帐房中皆备兵刃甲具,男丁都是兵勇,战时赞普银鹤军书一到,则大军四处云集;战事一过,大军就又如燕雀四散,各自放牧天边。
一个月后,这支吐蕃军队来到了一座城堡的跟前。这城堡用夯土筑成,内外驻军千余人,城堡外围着很多帐房,房前多摆放铁器、皮革、腊肉等物,象是吐蕃百姓易物之所,有如中原集市一般热闹。几个吐蕃兵压着王经等三个人到了城堡里面,带队的头人像是与堡中的军官交割了一下手续,随后王经他们就被另一拨士兵带走了。吐蕃兵把他们押到城堡外的一座帐房中,一个脑满肠肥的人走出来,对王经几个拍拍捏捏,又和吐蕃兵嘀嘀咕咕说了几句,脸上漏出满意的笑容。随后吐蕃兵也笑了起来,把王经几个交给他,笑盈盈地从门外牵走了一匹马和两头羊。
兵们刚走,几个壮汉就拥了过来,把王经几个的手反剪住,押到帐房后面的大木笼子里面关了起来。帐房后共有两个大木笼子,一个关男人,另一个关女人,总共有近三十个人被关在里面。王经仔细看了看,关着的人大多数都是唐人,也有些高鼻深眼的西域人,一个个都蓬头垢面,表情木然,像是屠夫刀下待宰的家禽。女人们也大体如此,多半倚着栅栏合眼小睡,还有两个在喑喑地啜泣。栅栏外的几个吐蕃看守,穿着都十分随意,看上去不像是军人,倒像是常跑边地的胡商。王经猛地想到自己大约是落到了一伙人贩子手里,这群人从吐蕃军队中购买虏来的边民,又会把他们转手卖到更偏僻的地方牟利。
“真是命苦呀!”王经不由暗自叹道,一股悲戚之情从心底涌了上来。回想自己近一年来的经历,真是像一场接连不断的噩梦。洛阳城边的赵家庄还历历在目,祖父的音容笑貌尤在眼前,对功名的渴望、投笔从戎的激情似乎昨夜还萦绕心头。可转眼之间这一切就如梦境般破碎,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自己不得不忍痛离开家人,在长安城颠沛流离一番,又横遭掳掠,最终陷此绝境,活得猪狗不如,真让人心肠冷透。他真想狠狠掐自己一把,让自己从这噩梦中惊醒,依旧回到赵家庄那间小屋里。可这不是梦,而是活生生的现实,真是天命难违,身不由己阿……想着想着,王经眼眶一热,挂下两行泪来。
悲伤的情绪极易传染,一些人见王经流泪,也纷纷啜泣起来,这些边民大约也都经历了妻离子散之痛,都有说不清的苦楚。
牢笼里的生活十分难熬,每日吃的是泔脚一般的糊糊,大小便都在牢笼内的便桶中进行,恶臭难闻。夜里睡觉全无遮盖,只能露天和衣而睡,那些捉来时穿得单薄的,夜里冻得瑟瑟发抖,更本不能入眠。平日里还要缩着头忍受看守的辱骂和鞭打,偶有被打伤或不幸患病者,不等气绝便会被打手们拖出挖个坑活卖了,根本不顾牢中唐人的苦苦哀求。王经在囚笼中只能小心翼翼的求生存,不多说一句,不多管一事,每日出了吃饭,就是挤在人堆里歇息,轻易不乱动,只是偶尔站起来舒活一下筋骨,又立即坐下。
就这样关了五六日,一天清晨,看守们吆五喝六地打开牢门,把里面的男囚一个个押出来戴上木笳,分别推上几辆大车。王经明白这是要把他们转运到别处去了,所以也不挣扎,乖乖的坐上了上去。女囚中有人大约是男丁的妻女,见状哇啦哇啦地哭喊起来,扯着嗓子呼唤男人的姓名。几个男丁闻声略有些挣扎,想回头再看看自己的亲属,但随即挨了好几记闷棍,被打倒在地后抬上了车。不一会儿车也被拉走了,牢笼中只留下女人们的一片哭喊声。
车子还是一路向西,驶向更远的天边。一群打手跟车前进,异常严厉地看着车里的人,谁要是多说了一句话,立刻就要挨上好几鞭子。王经只能木然地坐在车子里,和车里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什么话也不说。
高原上的路比王经想象中要平坦很多,车子一路向西走了好久,到底有多少天王经自己不记得了,只知道路上经过了许多湖泊,湖中的水都异常清澈,大约经过了十个这样的湖泊后,拉着囚徒们的车子终于到达了终点。
这是一个大工地,好几百人正在忙碌地建造一座石堡。石堡很大,用厚重的石条垒建,目前只造了一半,众人正热火朝天地赶筑着。王经放眼望去,这几百号人里,除了作看守的吐蕃兵和筑城的匠人之外,有一半左右都衣衫褴褛,像是被掳来的奴隶,他们的工作繁重而又简单,将石场上开出来的石头一块块搬到石匠那里凿成型,再把凿好的石条搬到需要石头的地方。因为工程浩大,所需石料颇多,光靠这两百多人运石头显然十分吃紧,很多工面不得不都停了下来等石料到位。王经恍然大悟:人贩子把他们带来原来就是来搬石头的!果然,人贩子领了钱走了之后,他们就被管事的吐蕃人带去搬石头。石头是用来盖城的,沉得不是一般,身子壮的人还扛得住,身子差的两人抬一根石条走几步路就喘的慌。王经在家时何尝干过这等重活,才搬两块,早已累得腰酸背疼,上气不接下气,只得稍稍放慢脚步,不料立刻挨了吐蕃看守的一鞭子,疼得王经跳起来。
“搬!”吐蕃兵怒喝道。
“是是……”王经只得快走两步去搬第三块石条,接着又是第四块,第五块……等到这天收工时,王经已经累得快虚脱了。
吐蕃兵把劳工们押进一个牢固的木棚子关起来,留下一个兵看着,其余的都回帐房喝酒吃肉去了。劳工们在木棚里喝了点青稞面糊糊,不一会儿就都倒头睡下,鼾声四起了。
第二天依旧是搬石条。王经受了昨天的劳累,浑身上下酸疼不已,手脚就更慢了,所以挨了不少鞭子,一天下来背上添了好几条杠杠。几个老工看不过去了,晚上偷偷告诉王经要是实在吃不消了可以躲到石堡北面的旮旯里偷会闲,看守一般不到那里去,但时间不能太久。王经感激涕零地拜谢那些老工。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王经一直在搬石条,虽然可以隔三差五躲起来歇一小会,可活干得依旧十分艰难。几天下来,王经肩头磨肿了,脚底也起了血泡,一脚着地疼得呲牙咧嘴的,时间一长脚底粘在鞋上,脱鞋都成了上刑一般痛苦。王经想:这样下去何时是个头啊,自己早晚是要坚持不住的,干脆跑了吧。可又能跑哪里去呢?吐蕃到处是荒郊野岭的,自己又不认道,多半要饿死在半路上。万一再碰到巡哨的士兵,自己一句吐蕃话都不会讲,被捉住了更是死路一条……还是忍忍再说吧,想来等这遭瘟的石堡建完总会有个说法吧。
于是王经又做了些日子,两边肩头都磨出了泡,脚底下结了层血痂,连鞋都穿不上了,只能光着脚走。而每日的活不减反增,先前天亮出工,现在天不亮就出来了。饭食也少了些,青稞面糊糊越来越稀,一泡尿就留不下什么了。于是苦力中有人开始得病,走运的着了风寒头疼脑热的还能硬抗着上工,倒霉的一病不起,过几日就会被吐蕃人拖走,从此便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