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奴说:“定是在哪里又有了相好的了,忘了这里还有个人日日想你……”
李校尉笑道:“这荒郊野岭的,你说老子是找一头母野猪呢,还是母野驴啊?”
两人都笑起来。明月奴于是招来一桌饭菜,与李校尉把酒言欢。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两人都有些飘飘然。明月奴说:“说是军务繁忙,怎见得你就胖起来了?”李校尉道:“哪有这事。”明月奴说:“不信你脱了衣裳来看,腰都粗了一圈。”李校尉还真把衣裳给脱了下来。闪烁的烛光下,只见李校尉健硕的身躯上都是一块块结实的健子肉,除了横七竖八的伤疤外,并不见一丝赘肉。
李校尉不解的问:“你看看,哪里胖了?一点也没变嘛。”
明月奴伸出手去,轻轻摸了摸校尉身上的疤痕,若有所思地说:“这么多伤,定是吃了不少苦……”
李校尉听了,很骄傲地哈哈大笑道:“哪里哪里,妇道人家懂什么,老子也就是被臭虫咬一口,疼一下也就好了,照样杀敌。”
明月奴提议道:“一条伤疤一杯酒,你说出这些伤疤的来历,我就喝酒。”说着,一手端起酒杯,一手指着校尉腹部一条像蜈蚣一样的疤痕,道:“先说说这条。”
李校尉想了想,说:“这条……多少年前的事了,那时老子刚当兵没多久,部队和吐蕃人干了一仗,****的吐蕃不经打,没打几下撒腿跑了。老子就盯着一个腿脚慢的拼命追……那是也是岁数小不懂事,兔子急了还咬人呢,老子就只管追忘了防备。不想追得那厮跑不动时,他竟回身反刺一枪,正刺在老子肚子上!幸亏我侧了一下身,才没被他刺穿……不过肚皮也被枪尖划破了,肠子流了出来。老子当下就火了,也没顾上疼,用衣角把流出来的肠子包住,继续追。又追了半里地,终于被老子赶上了,一刀戮死,割下首级……那可是老子得的第一个人头,营里都说老子拖肠杀敌,是条硬汉。不多久我就当了队长。”
明月奴拿起酒杯一饮而尽,说:“二郎果是了得,佩服佩服!这样的事要是传到我们波斯,你一定是个家喻户晓的英雄!”
李校尉傻呵呵的笑笑。
明月奴指着校尉脖子上的一处小蛇样的伤疤,说:“这里呢?又是怎么回事?”
李校尉摸了摸脖子,喝了口酒说:“这一处……差点让老子见了阎王。那一年回鹘作乱,朝廷发兵平定。我那时已当了百夫长,凡事总喜欢冲在前面杀个痛快,不想那些遭瘟的回鹘人果然厉害,快马利刀冲着我们就来……前边那帮窝囊废没挡住,转眼间他们的人马就杀到老子跟前……只一刀,就从我脖子上抹过去,当时血就往外喷。幸得队副赶上来用手指堵住血口,和几个弟兄抬着我逃了出去。后来大夫缝了伤口,昏了三天三夜,终于从鬼门关里闯了出来。险啊!要是没有弟兄们死命相救,尸首怕是都要喂了野狗。”
明月奴问:“那后来这仗打赢了没?”
李校尉说:“打赢个裘!听说后来朝廷和亲了,嫁了两个公主,回鹘也就归顺了。可这事老子一想起来就觉得窝囊!”
明月奴说:“用女人换太平,这种事也就你们的朝廷做得出来。算了,莫管他,你活着就成。”说罢,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明月奴又绕到李校尉身后,只见厚阔的背上不见有什么大伤,但是布满了斑斑驳驳的痕迹,于是问:“这背上……”
李校尉笑笑道:“这背上的,都是自作孽。老子生来就这狗脾气,一不打仗手里就痒痒,这手一痒就憋不住要带着弟兄们出营转转,到敌人那边去喝点血。老子就觉得这是天经地义的,你不打他他就来打你……可几个将帅就说我他娘犯了什么鸟军规,于是老子没打败仗也挨鞭子。次数一多也就成了这大花背。”
明月奴又饮了一杯,说:“这你可得仔细。死战场上,在你们唐人说来也是为国尽忠,要是被那个心狠的将军拖出去砍了,那就什么都不是了,多窝囊。”
李校尉连连点头。就这样又说了七八处伤,李校尉都如回答问课的学生一般,一五一十地把伤疤的来历说了出来。明月奴这时已有七分醉意,假戏真做的往李校尉怀里一倒,两手环抱住校尉的腰。李校尉当即会意,抱起明月奴走到了床帷中……
第二天日上三竿,李校尉才浑身舒坦地从床上爬起来,打点行装准备回营。明月奴佯作撒娇状地揽住校尉,不让他走,骂他狠心。校尉明白,这是在讨赏钱了,这娘们一贯如此,嘴里不提一个钱字,但总能设法让你不由自主就掏出来。于是从囊中拿出昨日打的那个金钗。明月奴立刻欢欢喜喜地收下了。
正午时分,李校尉回到了镇胡营。只见很多士兵穿盔戴甲地站在城头,如临大敌一般,并无半点得胜的喜气,校尉感到差异。老枣此时正当值,见校尉回来,数落他道:“这黑厮贪色误事,昨夜吐蕃来袭营你可知道?”
李校尉大惊道:“怎么会有这事?”
老枣说:“你也不想想,咱杀了他们两百多号人,人家能善罢甘休么?昨夜便带了五百人马来偷袭营寨。”
校尉急忙问:“打得怎么样?可曾破敌?”
老枣暗笑着想:现在才知道急,昨晚上干什么去了。于是说:“幸好我昨夜没让弟兄们庆功,添兵设防。他们半夜来时,被我们乱箭射退了。估计是见我们已有防备,强攻占不了便宜,于是就自己撤了。”
校尉长吁一口气,一拍脑门说:“多亏有你,我几误大事!”
在李校尉离开连云堡后不久,赵成带着几个亲兵,一路快马加鞭,风尘仆仆的往龟兹大营去了。
赵成这次去龟兹有三件事要做,一是出席半年一例的军务会商;二是面见高中丞,献上一点贺礼;三是顺便把李校尉他们截得的那些吐蕃书信交给中丞,看看大营里有没有人能看懂。不过,赵成自己也不认为这些信里会有什么要紧的内容,也就是些西域小国奉承吐蕃的阿谀之词,知道不知道都无所谓。倒是晋见中丞的贺礼不能马虎,这次赵成准备的是一副西方大秦国的兽头锁子甲和一把镶有翡翠的大食弯刀,赵成想高中丞毕竟是行伍之人,送些金银玉器未必能投其所好,倒是这些精致兵器,既不失其高贵身份,又彰显将帅的威风。
走了半月,终于在点卯的那一日赶到了龟兹。赵成连卸鞍歇脚的功夫都没有,只得马不停蹄地直奔大营而去。
大营设在龟兹城西,布局如同八卦,中军大帐居于正中,居太极位,其余各营如同卦像八方拱卫。中军营防守极严,营外环绕一仗宽的壕沟,沟里遍布铁蒺藜,只有一便桥通往辕门。辕门两侧设有箭塔,日夜有军士持弓值守。营中是一顶漆红的厚毡布大帐,帐前立一根十丈旗杆,杆子上一面斗大的高字旗懒洋洋的飘着。
赵成经过层层卡口终于进得大帐。此时,安西军的其他将佐均已到齐,众将依照官阶大小分作两排站定,站在排头的分别是中丞手下大将李嗣业和别将段秀实。赵成官小且资历又浅,只能站在队末。营帐正中坐北朝南摆着一张太师椅,椅子两旁各摆一张文案,案前垂手站着两名文官。这两人赵成都见过,一个白净脸五短身材的是岑参岑主簿,另一个黑黑瘦瘦,腿有点跛的,叫封长清。
众人等了半晌,忽听得三声鞭响,一个亲兵高喊道:“高中丞到!”只见一员上将带着六名亲兵,快步走如帐中。此将丹凤眼卧蚕眉,生得白面长髯。头裹纶巾身着锦袍,颇有大将风度。赵成认得,这便是御史中丞高仙芝。
这高仙芝,本是东北高丽人,其父高舍鸡行伍出身,多有战功。高仙芝受父亲战功荫庇,二十岁即授游击将军之职,与父亲同在军中效力。那时的安西节度使夫蒙灵詧见高有才干,一再提拔重用,到开元末年,高仙芝已官至安西副都护兼四镇都知兵马使。仙芝颇具将才,每带兵打仗,多出奇制胜。自任都知兵马使后,他平定了碎叶城达奚诸部叛乱,出奇兵攻克连云堡,灭了小勃律国并俘其国主,又大败攀附吐蕃的竭师国,一时威震西域,被吐蕃、大食称为“山地之王”。朝廷也因他功高,拔其为代安西节度使兼御史中丞。
高仙芝就坐太师椅上,众将随即下跪参拜。高仙芝一抬手让众将都起身,拱手微笑着说:“众将皆远道而来,万分辛苦。只因军务繁忙,未及备酒为诸位洗尘,还望见谅。”
一旁段秀实道:“千里赴会,本是份内之事,何劳中丞酒宴接风。中丞日夜操劳军务,实为卑职等之楷模。”
高仙芝依旧微笑着说:“段将军过谦了。我高某结发从军征,戎马倥偬二十余年,非图高官厚禄,只思上报君恩,下靖边尘,尽臣子之事而已。不想朝廷因我有薄功,委我以大任,受命以来,夙兴夜寐,唯恐选将用兵稍有差池,有负当今天子知遇之恩。故不得不用心耳。”
将军们齐声道:“中丞公忠体国,非我等能及。”
高仙芝微笑着点点头,又说:“诸将若能体谅老夫之苦心,我高某不胜感激。”他稍顿了顿,对一旁的岑参说:“岑主簿,诸将有何上报之事,可当堂报来。”
岑参摊开手中的簿册,一一念道:
“右威卫将军李嗣业,报请添制陌刀七百把。”
“拨换守捉使贾崇瓘,报请补兵员五百人,弩机二百五十具。”
“疏勒守捉使赵崇泚,请添战马三百匹,鞍具三百副。”
“别将段秀实请添横刀三百把,明光重甲三百领。”
……
岑参一一报完,高仙芝又问诸将:“可有甚遗漏之处?”
赵成赶忙奏报:“半月前与吐蕃小战,截获书信数封,不晓其义,请中丞定夺。”
高仙芝朝一旁封长清一努嘴,封长清赶忙跛着腿跑过去接过赵成的书信,带到帐后叫参军们翻译。
见诸将没有什么要奏报的了,高仙芝微微一笑,掰起指头算起来:“添兵,添甲,添弓,添刀枪,添战马……所缺甚多啊!如此一来,封二(封长清)又须劳心费神了,兵甲器械不添全,往后这仗就难打喽!”他又摆摆手说:“先莫提这烦心事了,且说近来的局势,前年,河东节度使哥舒翰攻拔石堡城,开河湟之地五百里,吐蕃举国震动,朝廷军威大振。受其鼓舞,今年各军镇都有举动,东北营州处,安禄山大帅率精兵十三万攻契丹各部,前日传报已首战告捷;四川剑南道,鲜于仲通将军已在筹划进兵南诏,如今兵马已集,不日即将出师。本帅亦欲举兵,不知诸公有何高见?”
将军们小声议论了一会儿,疏勒守捉使赵崇玼上前禀道:“中丞志在千里,胸怀非我等能及。然依末将之见,吐蕃南据高山,地势险峻,贸然相攻极难取胜;西方诸国向来恭顺,年年朝贡不断,无故兴兵恐失人心啊;再往西七百里,黑衣大食也是兵强马壮,劳师袭远乃兵家大忌……故末将以为,目下当以固守为计,待机徐进。”
段秀实站出来说:“赵将军所言极是。兵法云‘兵者,国之大事’故而不得不慎。我安西地广人稀,在册兵员只两万人,军械又缺,进兵恐有不利。末将以为当前宜守境安民,操训新师,待兵精粮足时,方可图谋进取。”
高仙芝未置可否,反问诸将道:“诸公还有甚见解?但讲无妨,本帐之中可畅所欲言。”
将军们面面相觑,没有人再提出什么不同意见了。
高仙芝道:“如此说来,诸公都主暂不兴兵?”
将军们纷纷跨前一步禀道:“兴兵恐有不利,请中丞三思。”
这时,唯有赵成没有表态。其实,赵成也觉得几位将军说的还是有道理的,但去年冬天连云堡将士与吐蕃的那一场苦战,他至今仍记忆犹新,这口窝囊气如鱼刺哽喉,难以下咽。这次来龟兹赵成本想请命出战,现在大仇未报却要偃旗息鼓按兵不动,这在感情上让人难以接受。所以他没有轻易附和其他将军。
高仙芝看见了赵成的举动,但他未置一辞,依旧以平常的口气说道:“诸公所言,各有道理。然我安西地处偏远,所辖多大漠戈壁,丁口稀少,又少有关隘要津可持,守之不易啊。外加南有吐蕃时时侵扰,北有杂胡各怀异心,往西还有大食国,兵强马壮虎视眈眈……”
高仙芝忽然停下来,收起笑容面孔一板,厉声道:“我安西岂是苟且偷安之地乎!”
将领们见中丞发怒,始料未及,都低下头默不作声了。
高仙芝提高了嗓门,继续说:“尔等皆是安西宿将,有的更是跟随老夫多年,须知老夫用兵都在一个‘奇’字上下功夫,平碎叶、克连云、征勃律、败竭师,无一不是以攻代守先敌而动,方能在强敌环伺中安守本境!若贪图安逸逡巡不前,早晚大局必坏。尔等切记!”
高仙芝说着,用手用力拍了拍太师椅的扶手,弄出很大的响声,把将军们都震了一下。众将只得纷纷说:“中丞所言极是,我等鼠目寸光,不识中丞一片苦心……”
高仙芝叹口气道:“你们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啊。”他把目光转向赵成,说:“赵将军,你说说你有何高见啊?”
赵成看看中丞的眼神,似有鼓励之意,于是壮胆说道:“末将愿提本部兵马三千,作前部先锋,随中丞横扫吐蕃,为去年战殁的将士们报仇!”
高仙芝赞许道:“还是后生可畏,赵将军勇气可嘉!”
这时,封长清走进帐中,把几张纸交给了高仙芝,小声说:“都译出来了。”高仙芝接过来大略浏览一下,那种惯常的微笑立刻又浮现在脸上。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高仙芝笑道,扬了扬手中的纸:“你们都拿去传看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