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们围在一起看了,原来赵成带来的三封书信是西域石国写给吐蕃、大食国主的交好信,及一封吐蕃赞普的回信。信中石国国王车鼻施极尽逢迎讨好之能事,欲与二国结尾兄弟之邦,以求苟安。吐蕃赞普也卖了个顺水人情,回信大谈三国联合共抗唐国的大业。
诸将看了无不气愤,李嗣业把信扔在地上,说:“奶奶的,真是屎壳郎扎堆,臭到一块去了!”
高仙芝示意众将安静,说:“吐蕃、大食早有勾结,都欲图我西域,这老夫已是见怪不怪。而这石国实是可恨,貌似恭顺,实则暗怀鬼胎,明为大唐藩属,暗结敌国谋逆,西域若留此国,我大唐国威不存!本帅计议已定,今秋大军西征石国,势要踏平其都城,生擒车鼻施献于阙下,方雪其背盟之耻!”
众将领吃了一惊,明眼人都知是吐蕃大食背后主使,怎么中丞硬要扯到石国身上去?
副将程千里谏道:“石国首鼠两端,固然可恨。然其国小兵弱,身处虎狼之间,难免四面讨好以求自保。若借此兴兵,非但石国百姓遭涂炭之苦,西域各城邦小国也将人人自危,只怕人心不复归我大唐矣!望中丞三思。”
高仙芝脸一沉,道:“尔何面似男儿,心如妇人!”
程千里只得退下。赵成在一边也十分失望,原本指望中丞能下令出兵吐蕃,报仇雪恨的,可转眼之间就变成去攻打千里之外毫不相干的石国,这怎能让人甘心?于是赵成也上前谏阻道:“末将愚见,这几封书信明是车鼻施所写,内里却似吐蕃主使拉拢之故,因而末将以为当先攻……”
高仙芝打断道:“本使岂不知这里面有吐蕃作祟,然吐蕃居高山峻岭之上,又兼兵强马壮,岂是说打就能打的?我安西才区区三万兵马,如诸将方才所报,粮饷器械多有所缺,朝廷又不接济,与吐蕃作战怕是要血本无归的。而石国则不同,那里国小兵弱,难敌我大兵压境。其民俗几类大食,百姓不重农桑,皆以货值为业,富商大贾盈其都城,穷门小户也都颇有资财。此番若能取之,其利有三:一则可威震西域,扬我大唐兵威,警示吐蕃大食;二则所得资财可充军需;三则若将所得奇珍异宝献于阙下,圣上必龙颜大悦,日后必倚重我安西四镇,我等不愁没有出头之日。有此三利,何乐而不为?”
赵成听出高仙芝心意已定,谏也无用,只得悻悻而退。众将又议论片刻,都觉得高仙芝西征石国之策虽在情理上站不住脚,但好处却也是看得着的,于是也就都不反对了。众将纷纷上前道:“唯中丞之命是从!”
高仙芝满意地点点头,于是下令道:“本使意决,今年秋冬之际兴兵讨虏,尔等回去各守本营,悉心操练士卒修整粮秣。待军令一到,随即出兵,不得有误!”
“是!”
高仙芝又命:“出兵之前,各守机密,只对外说是防备吐蕃秋掠,倘有走漏风声者,立斩不饶!”
“是!”
当天夜里,高仙芝在他豪华的安西都护府邸设宴,款待远道而来的诸位将领。宴饮之时不谈军务,只许开怀畅饮,高仙芝频频举杯,与将军们觥筹交错,仿佛白天板面孔的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一旁又有歌舞助兴,不多时,就有些人喝得酒后失态,和歌女们拉拉扯扯,做出不太雅观的事来。高仙芝见了倒也不在意,依旧神情自若,仿佛眼前什么也没有一样。
赵成酒量很大,虽然脸喝红了,但脑子还清醒得很。这时,岑参悄悄走到赵成旁边,附耳对赵成说:“中丞大人有话跟你说,请跟我来。”
岑参把赵成引到高仙芝的书房,自己就离开了,让赵成一个人在书房等。
高仙芝的书房布置得颇有文人气质,清一色的红木家具,墙上挂着王羲之的字帖,书架上也摆着不少书,经史子集样样俱全。赵成随意拿下几本来翻了翻,都是崭新的。赵成暗笑道:中丞原来也不读书。不过,读书未必成圣人,圣人未必都读书,高中丞虽不读书,但不是照样拜将封侯?看来这世上的事,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说清楚的。
赵成正想着,高仙芝进来了。赵成赶忙行礼,高仙芝扯过把椅子让赵成坐下,自己则坐到了书桌跟前。
高仙芝说:“你送来的礼品岑主簿已交予我,一刀一甲,都是难得之物,劳你费心啦。”
赵成略一欠身道:“不敢不敢,略备薄礼,不成敬意。成唯恐所送之物不及其余诸将,惭愧之至。”
高仙芝笑着说:“赵将军不必如此,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嘛。这一套,本也是官场陋习,老夫受之有愧,礼太重反为不美。何况自你镇守连云堡以来,已送了老夫两件厚礼,远胜于今日这两件……”
赵成很惊讶:“何来这两件厚礼?”
高仙芝说:“其一,乃是去年年末你击退吐蕃大举进攻,迫使其不得东进。那时老夫正提兵征讨竭师国,激战尤酣,安西兵马大多已奉调出征,倘若那时吐蕃攻破连云堡掩袭我之后路,只怕今日你我便不得相见喽。好在有你在,除去老夫后顾之忧,于是方有竭师之捷。其二,便是今日这三封书信,若没有他们,我们这次就要师出无名了。”
赵成谢道:“末将只是尽职分而已。”
高仙芝说:“为将者就当尽其职分。这次来议事的二十二员将领,都已追随我多年,也各有战功。但说起尽职分这一点,当中有些人反不及你这后生。譬如今日议攻打石国一事,诸将各执己见,嘴里说的都冠冕堂皇,实则多是逡巡怯战。真是高官厚禄久了,暮气日深。唯你有求战之心,本使甚是欣慰。”
赵成又谦虚一番,高仙芝继续说:“我知你急欲报去年一箭之仇,可吐蕃乃我大唐劲敌,安西又兵微将寡,非旦夕可图,须从长计议。而这石国本使已注意多时了,国富兵弱,譬如荒野中的钱柜,我不去取,自有他人去取。我观大食也早有此心了……所以此次正是千载难逢的机遇,破石国,得其财货,再招兵买马添置军械,不出五年,吐蕃可图啊!”
赵成说:“中丞深谋远虑,我等不及。”
高仙芝说:“可惜众将未必都懂老夫一片苦心啊。此番出兵,将军们颇有异议,纵使听我号令也未必都肯尽力,所以征战之时还需你连云堡一支兵多多出力,我欲安排你打头阵,不知意下如何?”
赵成忽地站起来,拱手道:“唯中丞之令是从!”
高仙芝笑了起来:“这样就好,这样就好!真是后生可畏,二十岁官至游击,若肯尽心竭力为报效朝廷,必然前途无量啊。还有,本使也有一件东西要送你……”说着,高仙芝走进内室,捧出一把宝剑,对赵成说:“此剑是我去年进京时,故交高适所赠,乃浙西龙泉所制,锋利无比。我现将其转赠与你,望你能明白老夫的一片苦心。”
赵成接剑,跪地,发誓说:“中丞厚遇,成没齿不忘,情愿肝脑涂地,报答中丞!”
高仙芝点点头,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
其实,赵成所得到的不仅是一把宝剑,在他离开龟兹后不久,高仙芝又拨给连云堡五百把陌刀和三百匹战马补充军需。这些东西都是其他将领苦求不得的,而他却不求而至,这实在让赵成受宠若惊。他心里仿佛压上了块石头:中丞如此厚待,我将何以为报呢?
新拨的军械很快下发到各军,镇胡营里一片沸腾。凡是这次作战中有斩首之功的矛兵,将一律改编为陌刀手,这意味着他们在军中身价提升,多年的媳妇熬成婆了。所以凡是领到陌刀的士兵,个个喜气洋洋。
王经分得了一把很厚重的陌刀,看样子是前几代老兵传下来的,刀面上刻着两个老兵的名字,血槽中仿佛还有血痕。习武悄悄对王经说:“这是老枣特意安排的,这种刀都是传了多年的好刀,能用上是一种体面,向来只给立了功的军士的……”王经听了很是高兴,觉得立了功真个就两样了!
领了刀,就要拜把子,这是营中多年的规矩了,说是结为兄弟就同气连枝,将来打仗好相互照应。老枣在校场当中焚起一个香炉,连王经在内四十多个有战功的刀手围成一个圈,功小的新刀手只能站在圈外。老枣先哇啦哇啦念了段半文不白的祷词,随后大吼一声:“拜!”圈里的人就一起磕头,嘴里喊:“我等约为兄弟,誓死杀敌,同气连枝,生死与共,今盟此誓,至死不渝!”圈外的兵要也跟着喊,但是不能拜,所以他们还算不得那个圈子里的人。拜完后各自回营,李承嗣悄悄对王经说:“老弟,你如今也是他们的人啦。”
当然,王经实际上还不能算是‘他们’的人,因为他对陌刀一窍不通,还是要和其他人一样从头练起。第二日,新刀手开练,教头依旧是老枣,他照旧训话道:“尔等都不是第一日当兵了,须知这陌刀是军中的利器,下砍马腿上砍骑贼,轻易不授予人,须是有些头脸的人物方才使得。所以军中有制:三颗人头换一把陌刀。如今尔等造化,略有寸功即升为刀手,这是你等前世修来的福分,须知机会难得,要悉心操练。”
众人喊:“得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