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嗣只能悻悻离开。三个人借着黑幕从大食军营边快速擦过,消失在忙忙夜色中。
又过了半个时辰,王经等人才度过怛罗斯河。河滩上已经聚集了很多人,有人看见王经他们,便问:“是天威营的吗?”王经答:“是镇胡营的。”那人道:“往右走,镇胡营在那边。”三个人循着方向找去,果然找到了镇胡营,大伙儿已经等他们多时了。
习武很兴奋地说:“就差你们了,怎么才回来,急死我了,都以为你们要回不来了。”
李承嗣拍拍胸脯说:“也不看看是谁,你李哥的性命哪是那么容易就让人拿去的?”
“你们都烧了些啥?”李校尉插进来问道。
王经掰着指头数给他听:“一个三十人的帐篷,四个谷堆,一个马厩。”
李校尉道:“还凑合,你们后面还有天威营的人么?”
王经说:“没看见。天威营怎么啦?”他已经是第二下次听到天威营的名字了。
习武说:“天威营还有一大半没有回来,大概是被截住了。”
老枣说:“怕是凶多吉少,他们说大食军有一队骑兵反应迅速,把一群唐兵兜在中间了。”
王经想起来,前几天攻怛罗斯城的时候,最紧急时就有天威营的人到城头助战,当时就像神兵天降的救星一样。现在他们遭难了,大家却都无能为力,战争就是如此残酷,让人倍感心酸。
大队人马又等了一段时间,在没有一个人过来了,赵成只能下令收兵。镇胡营走在最前面,步履矫健气势高昂,仿佛在朝着胜利之门前进,而天威营的兵马则欲行又止一步三顾,好似把魂丢在了怛罗斯河的对岸。
点点火光一直到半夜才被全部扑灭。河东岸的唐军看着这火,内心的兴奋也如同簇簇的火苗,直往上蹿。他们已经感到,胜利的天平在朝着自己一边倾斜着。
高仙芝也一直看着这火,在兴奋中他略感一丝失望。如果有一阵东风来该多好呀!他想,火借风势,从前往后一路哗哗地烧过去,随后自己就点起兵马,乘火掩杀……三万安西军击败十万胡兵,休说是朝廷加官进爵紫带红袍的,就是千百年后,自己也依旧会是中原人心中的武圣,立祠进香,百代不绝。可惜!天公不愿这么轻易就成人之美,今夜无风,四处煽点的火燃了一个时辰还是被扑灭了。高仙芝反倒是有些后悔,大食人犯兵家大忌,把十万人连营一处,这是百年不遇的战机!他这条计若是多留几日,兴许就真的遇到东风了,可现在……同一条计策不可能再使第二遍了。这仗还要腻腻歪歪再打下去,高仙芝懊恼地想,不过,至少今夜可以高枕无忧了。
第三日。
日上山头时,河两岸的战鼓再次擂响。十几万人马云集两岸,一如前两日一样的对峙。但和往日不一样的是,大食军的阵营里,多了八部高高大大的木头家伙。这些正是王经前一晚所看到的那些物什。
王经懊悔不已地说:“早知是这样昨晚上就把那些东西烧了,留到今日荼毒人间。”
元辅仁问:“这家伙……厉害吗?”
李承嗣道:“你自己凑上去试试就知道了。”
“闭上鸟嘴!”李校尉骂道,他最厌烦在行列里细细索索地讲话,大战之前应当屏气凝神。
大食人没有像前几天那样一拥而上,这次,只有一骑飞奔过河,手里还扯着一面招展的白旗。
唐军阵一片窃窃私语声,士兵们乐观地猜想:莫非大食人要休战了?
休战?王经不这么想,要是休战,把那些大投石车摆出来做什么?
那骑兵飞奔过河,口中大喊:“不要放箭!两国相争不斩来使!”
士兵们感到很新鲜,胡人当中竟也有会将汉话的人。等来使走到近前,大家才看清,原来那人就是个黑发黑眸的唐人。
“去戳他两个透亮的窟窿!”李校尉道:“最见不得这种二皮脸,好端端不在家守着爹娘尽孝,去给胡狗卖命!”
老枣拦住了李校尉,他知道交战中的两军无故不会派使臣,要派肯定是大事。
使者倒也识相,走到唐军近前立刻翻身下马,狗趴在士兵们面前说:“禀军爷,对岸的人有几句话要小人传给高仙芝,还望军爷行个方便。”
“混帐东西!中丞的名号也是你随便叫的?”李校尉说着就给了他一脚,踢得那人满地打滚。
“小人不敢,小人不敢……”使臣在地上嗷嗷乱叫。
老枣道:“把这狗腿子绑了,带去听中丞发落。”
士兵们七手八脚地把来人捆起来,一路拖到中军阵前。高仙芝说:“既是大食军来使,定有要事,面子还是要给的。给他松绑,起来回话。”
使者千恩万谢地爬起来。
高仙芝问:“你姓甚名谁,何方人士?”
使臣老老实实答道:“小人姓孙名十三,陇西人士,几年来冒死跑跑西域,贩点绸缎布匹糊口。昨日路过此处,被他们抓了,硬要我给大人带话,小的也是不敢不听啊。大人明鉴,小人就是个做生意的,从没给他们卖过命啊。”说罢又跪下,咚咚咚地磕起头来。
“起来起来!”高仙芝不耐烦地说:“老夫不害你的性命。且问你,他们要你传的话呢?”
孙十三道:“他们说,来而不往非礼也。前两天都是他们到咱河东岸做客,今天他们也想请咱到他们那边去坐坐……他们就是这样说的。”
高仙芝笑道:“听话里的意思,是他们不敢再轻易攻过来了。想坐拥十万之众,等我们远道而来且又人少的去渡河攻击,这算盘可真会打!只可惜,怛罗斯城在谁手里,谁就是东家,他不愿来,那就不来好了,反正此城旦夕可下,早晚是我的囊中之物。”
孙十三又说:“他们讲,昨晚上他们俘虏了一批唐朝的弟兄,说要是咱不去,他们每过一段时间就杀一个,还说是就当给中丞取乐。”
高仙芝问:“昨夜可有士卒被俘?”
赵成回答道:“天威营一百多名弟兄没有回来,生死不明。”
李嗣业问:“一百多人未回,你怎么不及时禀报?你这将军是怎么当的!”
赵成说:“归时已晚,中丞已经歇息,如何禀报?”
高仙芝止住争论,说:“报不报都无所谓。我大唐藩镇兵四十五万,安西兵在册的也有三万,这一百人只是九牛一毛而已,谁也唬不住。他们无非是黔驴技穷,想出这么一出。孙十三,你回去告诉他们,老夫乐得看这出好戏。”
孙十三立刻如释重负地转身就走,没跑几步却又被拦下,重新被带到高仙芝面前。
高仙芝问:“你既从西域来,想必听说些内情。”
孙十三伏地回禀:“略知一二……略知一二……”
高仙芝说:“那我问你,大食军何人何人统兵,声望如何?”
孙十三说:“统帅穆斯棱,大将齐亚德,都是久经沙场之辈。”
高仙芝问:“据我听说,大食易代,内乱频仍,可有此事?”
孙十三道:“确有此事,但一年前内乱已平,四海皆定。”
高问:“大食新主是何等样人?”
孙十三答:“小人听说,新主名阿拔斯,是个奋发有为的人。虽不及我皇英明睿智,但治下也是国土广袤,人民富饶。”
高仙芝若有所思道:“难怪竟能在区区一月间集结十万大军,非富强之国不能为此,老夫失算了。”他又问:“前面阵中那些木架子是什么?”
孙十三道:“大概是大食石砲吧,小的先前也只是听说,这是第一次见。”
高仙芝想了想,没什么值得再问的了,于是打发姓孙的离开。孙十三立刻一溜烟地跑了,留下高仙芝一个人在中军纳闷:听姓孙的口气,大食将领应当也是久经沙场的老将,怎么就会想出这么一个毫无水准的计谋,是敌将徒有虚名,还是另有图谋?
孙十三跑回去之后,大食军很快就有了动静。他们从阵后推出一排五花大绑的唐朝俘虏,押到河边,对着唐军叫阵不已。尚不知情的唐朝士兵大为震惊,他们没想到昨天晚上一战,居然还有这么多兄弟被俘,于是一片哗然。王经意识到:大食人要开杀戒了!
但大食人没有立刻开杀戒,比王经想的还要恶毒百倍,他们用浸了盐水的鞭子抽打俘虏,每人背上二十鞭,再往伤口上撒上盐,顷刻间惨叫之声响彻云霄。
惨叫之声揪人心肺,让人难受无比。王经现在倒是宁可敌人快刀利刃,一刀取了那些人的性命,也总比看着他们被活活折磨死要强。
士兵们骚动起来,有的人说要叫神箭手射死那些拿鞭子抽人的,还有人说干脆派一支骑兵突然冲过去,把人救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