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寡妇不要把干儿子认,
大姑娘不可认那干哥哥……
——拉洋片唱词
刚进入夏天,北平就接连降了几场大雨,天上的水与地下的水连成了一片。
金三省料定今日天雨路滑,书茶馆的生意必会受其影响,估计上不了多少人,能有个两三成座就算阿弥陀佛。谁承想,开锣的时候,二友轩台下的十几张桌子已经坐满了。
女孩儿们依次上台落了座,时在暑夏,她们都不约而同地换上了单薄的旗袍,一律是那种上身无袖、下身大开气的样式,几乎每个人手里都持着一把小巧的绢质团扇,用它挡在了胸口,偶尔轻轻摇动几下,便会有意无意地将一道深深的乳沟暴露出来。她们是严格地遵照师父的要求穿装打扮的,师父有言在先,“只许露出山沟,不许露出山峰”。
“拿扇子的”王十二高腔大嗓地喊起来:“台面上,有题目,杜二爷点金盈儿唱时调《放风筝》,赏钱两块!”
金三省看到,药材商杜老板带着五六位生意人坐在台前右侧,显然是专门来给他的干闺女金盈儿捧场的。自己生养的自己清楚,只要是她金盈儿想干的事,九头牛也休想拽住,这孩子别的没学会,有关坤书馆的大事小情却摸得门儿清。行内的人都清楚,到坤书馆来的这些个大爷可不全是顾曲的周郎,其中还有着一拨前来猎艳的登徒子,他们玩腻了八大胡同的窑姐儿,便把一双色眼盯向了这里的一些涉世不深的年轻女孩儿。一旦看上了哪个,他就会接二连三地甩钱点她登场,待到相互渐渐熟稔,即开始邀请她出去吃饭,为她买鞋做衣裳,一来二去,几番接触,彼此年龄悬殊的就会认下干爹干闺女,岁数差别不大的则会认个干哥哥干妹妹,待到女孩儿的主家或师父正式邀请这男人登门造访之后,他便可以名正言顺、堂而皇之地与那女孩儿睡在一处。当然,这绝不单单是一厢情愿的事,有些贪财的家主,以及轻佻浮浪追求享受的女孩子,也会寻找机会主动靠上前去,“拿扇子的”更是乐于从中牵线搭桥,以获取一笔额外的收入。行内对于这种勾当有着专门的用语,叫做“开摄”,还细分了五步的流程,要想把唱大鼓的小妞儿勾搭到手,就得按照这个流程一步步地进行。有鉴于此,了解内情的北平人,往往也把坤书馆称作了“吊膀馆”。
不知出于何种考虑,金三省对于“开摄”的做法一贯深恶痛绝,他不允许自己的徒弟走这条道,当然,更不能容忍自己的女儿沦落为他人的玩物。凡是散场之后到后台来请她们吃饭的,不管那人有着多高的身份,多大的脸面,他一概是断然谢绝。想不到的是,自己的女儿却第一个坏了他的规矩,背着他擅自认下了干爹,吃了人家,也拿了人家。他知道杜老板的身份,北平四大药铺——同仁堂、鹤年堂、千芝堂、万全堂,全都用着他家的中草药,买卖可说是大得没边儿,虽然花在盈儿身上的钱,对于姓杜的来说不过是一壶醋钱,可不管怎么说,人家既然掏了银子就总是要买回点儿什么,谁也不会做赔本的生意。他把这一番道理掰开揉碎地说给了女儿,不料,金盈儿却用一句“都懂”回答了他,并让他把心放到肚子里,说自己既不傻也不苶,完全能够掌握好分寸,自是会让姓杜的干爹只闻香不到口。
金盈儿一段小曲才落腔,左侧的李木子在台下又喊起来:“台面上,有题目,刘二爷点金盈儿唱京韵《丑末寅初》,赏钱两块!”
《丑末寅初》是个只有四五十句的短段儿,没一会儿工夫就唱完了,未容金盈儿喘一口大气,又听李木子喊道:“台面上,有题目,还是刘二爷点金盈儿唱京韵,一段《剑阁闻铃》,赏钱两块!”
金三省不由得朝左侧的主桌打量过去,点曲儿的同样是个中年男子,留着背头,一笑便闪出两颗金牙,最招人眼的是那圆溜溜凸起的肚子,即便坐着,也像个倒扣着的炒勺。此人前后左右围着足有二三十号人,斜眉瞪眼的,看上去哪一个都不像是善茬儿,不管台上唱的什么,唱得好与坏,只是一个劲儿地叫着好,“好!好唱儿啊!”“好腔儿,好做派!”“好板,好肥的弦儿……”
金盈儿一副神采飞扬、志得意满的表情,即便口中唱着“叹君王万种凄凉千般寂寞”,嘴角也微微挂着笑,且不忘抽空朝着那大肚子男人飞一下媚眼。
金三省的脑子不停地旋转着,他猜不透这个大肚子又是哪一路的神仙,但有一点他看明白了,盈儿已然早就认识了他。
趁金盈儿端起茶碗饮场的空当,王十二再次亮开了嗓门:“台面上,有题目,杜二爷再点金盈儿唱京韵《大西厢》,赏钱十块!外带赏弦师一双礼服呢千层底布鞋!二位,辛苦了您哪!”
再明显不过,台底下的两方人马已经为金盈儿对了阵,叫了板,争相显份儿,谁也不肯让谁。金三省借盈儿擦汗之机,跨步起身走到台侧,向着管事的低声耳语了几句,他担心过后不久将会引发一场恶战,让人难以收拾,一旦乱起来,首当其冲要倒霉的自然是自己的闺女。
“台面上,有题目,赵二爷、钱二爷点林雪梅唱梅花《黛玉焚稿》,赏钱八块!”金盈儿刚把最后一句的腔落下,出现在台下的管事便高扬一把彩扇喊起来。
交兵对阵的杜刘两大营垒终于暂时偃旗息鼓。
王十二颠颠地向中间桌上一个刚刚落座的胖子跑了过去,此人隔三差五便会过来,是二友轩的熟客。王十二谦恭地叫了一声“二爷”,接着一张白脸上便绽开了花朵,“您可有日子没来了二爷,不用说,一准儿净顾着发财了。今儿喝什么茶您哪?”
“照老规矩,茉莉白毫。”胖子的一双眼只顾往台上女孩儿的脸蛋上溜。
“来壶高的,茉莉白毫——”一嗓子喊罢,王十二打开彩扇横在他面前,手指向了坐在台中间的一个女孩儿,“宋晓芸,头几天新来的小妞儿,嗓子好,身上做派也好,您捧捧她吧,甭多破费,够一件旗袍钱就成。”
“出条子出条子:指妓女、女伶外出陪客人吃饭喝酒,因召唤时须将名字写在一红纸条上,故谓之出条子,此语行于北方。行吗?散场之后我请她吃饭。”
“哟,要这么着您就得换一位了,这丫头不开窍,忒死性。二爷,顺我手,您上眼,右边数第二个成不成?刘翠凤,小名凤儿,不光模样好,一笑俩酒窝,也比其他人开通,回头让她跟您走?”
胖子点了头。
王十二喜滋滋喊道:“台面上,有题目,侯二爷烦刘翠凤唱一段《小寡妇上坟》,赏钱两块!”
另一旁,李木子正和一个少爷秧子左右周旋,“二爷、二爷”地不住口,那位少爷似乎有些愠怒,原因是前两天要约个鼓妞儿出去吃饭,那女孩儿没给面儿。
“哪儿那么大架子啊?不就吃顿饭吗?我又没说要和她上床!”少爷余怒未消。
李木子紧着赔笑脸,“消消气吧二爷,您还真别怨她,一行有一行的规矩,您来得次数少,咱这儿有句话您兴许没听说,‘要想跟着来,先得捧捧牌’,不能急二爷,您先点她几段活,捧捧她,等熟了,自然就……”
少爷想了想,气哼哼把他手上的扇子接了过来。
演出结束,王十二、李木子高喊一声:“明日开早!”看客们听闻纷纷起堂离座,台上的大鼓妞儿们也齐刷刷站起来,面带着微笑,目送观众离去。
事情并非金三省想的那么简单,刚散了场,女孩子们正在卸妆换衣服,大肚子男人便带着一帮人走进了后台。
“哈哈……三哥,您吉祥,小弟刘连仲给您见礼了!”“大肚子”双手作揖,话语中透着夸张的近乎。
“咱俩认识吗?”金三省面沉似水,“您客气,我可不记得有您这么个兄弟。”话刚说完,他忽地一下想起来,南城有一个青帮的帮主好像就叫刘连仲,人送外号“刘大肚子”,久居天桥,堪称一霸,莫非说……
金盈儿见了“大肚子”,顾不得去洗脸,一路叫着“干爹”一路跑了过来,亲热地一把拉住他的胖手,将热乎乎的一个身子靠了上去,“谢谢您了干爹,没想到您竟然带了这么多人过来,今儿个我算是露了大脸了,说,让我怎么谢您?”
“怎么谢就瞧你了,要不然,咱出去找个地儿……”刘连仲语带深意晃了晃脑袋,“其实呢,今儿来的人还不到一半,我手底下还有几十号人让皇军派到街上巡查去了,等下回,下回我一准儿把他们一个不落全给你带过来。”
金三省强硬地将女儿拽到自己身边,对着她一通急赤白脸:“我说,你认干爹认上瘾了是怎么的?这干爹有满大街认的吗?经过谁了你?行,既然你有这么多爹,从今往后就别认我这个爹了,哪儿呆着舒坦上哪儿去,我还不伺候了!”
刘连仲听出了他的不情愿,一下子冷了脸,“金三爷,听你这意思,你闺女好像是跟着我吃了大亏了?得,既然这样,我就直接告诉你,你闺女倒没怎么着,可你这个当爹的就要惹上麻烦了,而且是个大麻烦!本来呢,我是看在彼此通好的份上,把这件事生给摁下了,我不能让我干闺女受了惊吓,跟着吃了挂落儿不是?可如今你我若没了这层关系,我也就只能公事公办了,您等我一半天,我倒要瞧瞧,裉节裉节:北京话,即关键时刻。上您够不够个爷们儿!”
金盈儿赶忙凑近一步,话语里带出了娇昵之音,“干爹,您这是干吗呀,用得着发这么大火吗?再把我爸给吓出个好歹的。这事说归其都怨我,没提前跟我爸说,您放心,您这个干爹我认定了,待会儿等卸了妆,我请您吃饭,当面给您赔不是行不行?说嘛……”
金三省自然不知晓刘连仲指着什么说的“麻烦”二字,脖子一梗,翻了白眼,“我还跟你说姓刘的,你还别跟这儿拿大奶头儿吓唬小孩子,姓金的我不吃这一套!说白了,你憋的什么屁我还能不知道?明说,这落子馆里有的是大鼓妞儿,你想开谁都行,可就是不能在我闺女身上打主意,我闺女红籽儿红瓤儿,不是八大胡同里的窑姐儿!”
“行,姓金的,算你有种!既然说到这个份上,我就直接把话挑明了吧,明说,刘爷我看上你闺女了,她不光年轻,长得漂亮,还特别的骚,我就喜欢像她这样的小骚娘儿们,今儿我把话撂在这儿,早晚有一天,你会主动把她送到我门上的。弟兄们,回身走着!”刘连仲向手下发出了指令,气囔囔挺着肚子一摇一晃走了。
“我……”金三省眼见对方没了影儿,这才蹦着高儿把下半句骂了出来,“我……我操你个大肚子亲娘祖奶奶!”
金盈儿坐在椅子上咧着大嘴不住地哭嚎,死了娘似的,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金三省打算过去安慰几句,可又不知该从哪儿说起。
这时,前台管事的拿着一叠钞票凑过来,指着盈儿连声夸赞:“三爷,咱这丫头可真叫给劲,有本事,不含糊,您数数,一晚上收了够多少?没见过点曲儿戳活的都排了队,照这样下去,甭多了,再有半年,您那小四合儿就换成大四合儿了。”
金三省手握着厚厚的钞票,心中不免生出一丝悔意,是啊,闺女的确有本事,不是个平庸之辈,不愧是金三省的闺女!说起来这丫头也不易,一个打小没娘的孩子,捡一口吃一口,缺疼少爱的,你又能责怪她什么呢?细想想,她的所作所为也不全都是为了她自己啊……他手抚着女儿的肩膀,深深叹了一口气,“闺女,都是你老爸不好,别哭了。你应该清楚,你爸我是替你担心啊,江湖险,人心更险,万一哪天你吃了亏,后悔就来不及了……”
金盈儿转过脸,抹去了眼角的泪水,“爸,有句话我想问问您,您说,人生在世,一个势力,一个钱财,相比较哪个更重要?”
金三省想了想,“怎么说呢,这两样就好比是老公母俩,谁也离不开谁,只有当官的才有势力,有势力就必然会有钱,‘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嘛。反过来说,有了钱财也能买着势力,大清的时候就有纳捐除授一说,只要有钱,白丁儿也可以花银子弄个县太爷做。虽然如此,但仔细比较,还得说是势力比金钱分量更重些,因为,再有钱,也总免不了有拿着猪头找不着庙门的时候,有势力的真要和有钱的较上劲,能让有钱的顷刻之间倾家荡产、镚子儿无存,你说是不?”
金盈儿点点头,似有所悟,“您说得对,想想还真是这么个理儿……”
一道刺眼的白光闪了一下,那是照相机镁光灯发出来的强光,父女俩同时扭头看去,只见林雪梅端端正正坐在化妆台前的椅子上,一个瘦小枯干戴着副金丝边眼镜的年轻男子正手举相机对着她。
“怎么回事这是?你哪庙的呀?”金三省急火火迎上去,没好气地追问道。
年轻男子手疾眼快将一张名片递了上来,“我是《世界日报》的记者孙维本,特地来对林雪梅小姐做一次采访,请多多关照!”说完,弯下腰毕恭毕敬鞠了一个躬。
“看你这意思,是想宣扬宣扬她,给她登报纸?”
“是的,我打算为林小姐写一篇人物专访,题目都有了,叫做《万花敢向雪中出,一树独先天下春》,这一半天就会在报上发表。”
“可你知道吗,她还是个学徒,是个生虎子,你怎么能……”金三省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说归其,你又能宣扬她什么?”
孙维本嘿然一笑,“鄙人留学日本,在东京大学修的文艺美学,我了解林小姐自身所拥有的美学价值。”
林雪梅红着脸站起来,紧忙解释:“师父,我什么也没说,这事跟我挨不着,是他主动找的我……”
见此,金盈儿扭着胯走过来,一只手直接搭上了孙维本的肩膀,“哥,你就不能给我也来两篇?事成之后小妹请你吃饭,地儿随你挑。”
孙维本回答得很不客气,“不成,这不是吃不吃饭的事,而是演唱水平的问题。”
金盈儿恨恨地瞥了林雪梅一眼,“她一个乡下丫头,知道什么?一个整段儿还都唱不全,她又哪儿来的什么水平?”
“这位小姐,你说的很对,林小姐缺少的正是城里艺人的俗媚之气,多出来的恰恰是难得一见的乡土气息,她的演唱虽然尚显稚嫩,但却有着一种原生态的美质,声音纯朴,嘹亮而又宏阔,是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肯定前途无量!”孙维本丝毫没理会面前的这一对父女已变颜变色,只顾顺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着。
金三省出离地愤怒了,“跟你说,我是她师父,不经过我允许,你一个字都不许登!要不然,我跟你们报纸没完!”
孙维本一惊,又一笑,“那自然,自然……”说罢,扶了下鼻梁上的眼镜,转身而去。
清晨,天刚放亮,一小队日本兵封锁了金三省家的大门。雨还在淅淅沥沥下着,但明显的比头几天小了,雨点滴滴答答打在士兵的钢盔上,发出了一种怪异的声响。
金家的成员全部被集中到了客厅里。因着下雨,林雪梅她们今日没出去喊嗓子,故而一个人也不少。日本人进来时,金三省正靠在墙根儿刷着半截牙,嘴角上满是奶白色的泡沫,一双惊恐的眼睛四处撒摸着,脸上的麻点也泛了红。
引路的是个中国人,正是昨天晚上从二友轩拂袖而去的刘连仲,站在他身边的是个挎着盒子枪的日本军官,衣领上佩戴着少佐的军衔。金三省打了个愣,接着便把他认出来,此人竟然就是自己在“临芳楼”见过的那个日本嫖客!令他不解的是,德晓峰也混在这群人里,并肩而立的则是那位《世界日报》的孙记者。
“金三爷,不好意思,搅了您的回笼觉了。”刘连仲不阴不阳地笑了笑,“昨儿我说什么来着,您惹下大麻烦了,没说错吧?”他回过身向德晓峰摆了一下头,小德子跨上一大步,将手中提的一盏白皮灯笼放到了八仙桌上。
林雪梅的心骤然间收紧了,只觉得嗓子眼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一口气半天没喘上来。她一眼认出来,这灯笼正是被自己遗落在坛根儿的那盏,她还看到,上面真还就写着两个不大不小的黑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