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说吧,这东西是不是你家的呀?”刘连仲的脸上现出一丝狰狞,“是,马上跟我们走,不是,得说出为什么,得把‘不是’的理由解释圆全了。看见没有,这上面可写着字呢。”
“干爹!您这是要干吗呀,不就因为昨晚我爸那两句话嘛,他老了,糊涂了,您甭和他一般见识,看在您干闺女我的面儿上,您就不能不这样嘛……”金盈儿抢上一步拽住了刘连仲的胳膊,左右摇晃着。
刘连仲斜挑了金三省一眼,“金小姐,别胡叫八叫的,小心惹你爸不高兴。”
林雪梅看到,姓刘的每说一句话,孙记者便对着日本军官的耳朵咿里哇啦说一阵。
“跟你明说金三爷,它是这么回事——其实,我不说你也清楚,冬景天,有个日本兵在天坛坛根儿让人打死了,凶手虽然侥幸跑了,可他无意间把这盏灯笼落下了,留下了罪证。你该问了,这事儿为什么偏偏找上你了呢?因为这灯笼上写着你家的字号——‘金记’,好好看看,它可是写得真真的。每天一大早去坛根儿的都是些什么人,你比我清楚,除了唱戏的,就是唱曲儿的,这里边姓金的人除了你金三爷还会有谁?至于为什么时至今日才来找你,我想,就不用我再啰嗦了吧。”
金三省自然认得自家的东西,那一根灯笼杆儿还是他亲手安上去的,此刻他才醒悟到,昨天晚上刘大肚子放下的话不是空穴来风,一时搓手跺脚后悔不迭,“刘爷,它是这么回事——”
“先别忙着解释,”刘连仲蛮横地一摆手,“你肯定是想说,这件事非你所为,至多是你家里的什么人干的,跟你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对不?退一万步说,即使是其他人之所为,你也脱不了干系,为什么?因为你是一家之主啊,前不久政府刚刚颁布了《四邻保甲法》,里边一条条规定得很清楚,你自己个儿琢磨,这回你该担个什么罪名!”
“我确实不知道,它是怎么……”金三省至此才明白林雪梅给他留下了后患。
“不知道好办,跟他们走,”刘连仲指了指身后站的几个日本兵,“到了日本宪兵队你就一切一切都知道了。不过,我得告诉你,到了那儿就轮不着我来问你了,可就是狗问你了。”
“八嘎(混蛋)!”日本军官冲着他怒骂了一声,刘连仲即刻反应过来,自己最后的这句话表达得有些毛病,原本指的是日本狼狗,谁知,省了几个字却让日本太君联系到了他自己身上。
“太君,我可绝不是骂您,您就是借我俩胆我也不敢,我说的是您那儿的大狼狗,他这个……这个北平人哪,说话有个毛病,喜欢省字,五个说仨,仨说俩,您不是本地人,听不明白……我可绝不是成心的,下回一定小心注意……”刘连仲唯恐产生误会,紧忙一通解释。
金三省已经坚持不住,他立马想到了日本狼狗,想到了带响的皮鞭子,烧红的三角烙铁,两条腿便开始弹了弦子,甚至感觉有一股热乎乎的水流顺着大腿淌下来,于是,“林雪梅”三个字就滚到了嘴边。
林雪梅已然横下一条心,她紧紧地咬着后槽牙,只等着师父把她招供出来便跟日本人走,甭管上哪儿,打不死就跑,跑不了就拼!忽然,她发现灯笼罩上写的那个“金”字已经变得模糊不清,不知是因着前一阵子的风吹日晒,还是因着方才的雨淋,仅仅剩下了个“人”字头外加底下一横,其余便是一团深深浅浅的墨迹。她的脑子飞快地旋转着,急中生智,竟闪现出了一个主意。
“孙大哥,”林雪梅避开刘连仲,直接站到了记者孙维本的面前,“这盏灯笼根本就不是我们家的,说话得讲良心,胡赖八赖不行,根据什么呀!不信,你挨个儿问问,谁见过这个玩意儿?”
“我们都没见过……”黑丫头、白丫头、金盈儿连带徐五姑全都一劲儿摇头摆手。
“嘿,好你个丫头片子,你这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呀!”德晓峰按捺不住,直接拿起灯笼,指向了上面的字迹,“眼瞎是怎么的,这儿明明白白写着——”说到这儿他登时愣住了,当初在天坛西坛根儿捡到它的时候,曾清清楚楚看见有一个“金”字写在上边,可这会儿怎么竟只剩了半截?开春,他作为“新民学院”的成员去日本、韩国参观了两个月,加之刘连仲一再强调要调查清楚了再说,事情便由此搁置下来,谁能想到,这期间唯一的物证就起了变化。
“跟你说不着!你一天到晚蒙吃蒙喝的,又认得几个字?这也念金?嗯?”林雪梅接过灯笼指着那半截字对孙维本说道:“宁跟明白人打架,不跟糊涂人说话,孙大哥,你有学问,你自然知道,《百家姓》上带一人一横的字有好些个呢,‘俞任袁柳’的‘俞’是不是?‘全郗班仰’的‘全’是不是?对了,还有那句,‘伍余元卜’的‘余’,凭什么就非得说它是‘金’呢?这不是成心欺负人吗?你们不知道,小德子和我师父曾经有过过节,明摆着这就是假公济私!话又说回来,谁愿意让那个日本太君死呀,可他死了也不能平白无故就往我们身上赖呀……”她边说边抹开了眼泪。
林雪梅说一句,孙维本便对着日本人翻译一句。少佐军官的眉宇渐渐锁起来,不住地点着头。
金三省真的是佩服了面前的这个女徒弟,年纪小小,临危不惧,处变不惊,小脑袋瓜里还装了这么些东西,想得快,话来得也快,令他不得不刮目相看。
德晓峰心有不甘地对刘连仲说道:“会长,您看这小丫头,急赤白脸的,无理搅三分,这事儿八成就是她干的,依我说,甭跟他们废话,直接把人带走就是。”
林雪梅呼喊道:“你这是官报私仇,走到哪儿也得讲理!”
刘连仲显得极不耐烦,“姑娘,我问你一句,腊月二十四一清早,也就是小年的第二天,你们几个在哪儿?”
黑丫头抢过了话头,“本来是要出去喊嗓子的,可头天晚上吃得不对付,第二天早起大家伙儿就全闹开了肚子,茅房门口都排了队,姐妹们哪儿都去不了了,溜溜在床上躺了一天,不信你问我师娘。”
徐五姑紧忙把话接过来,“可不,这几个丫头忒没起子,赛着馋,头天晚上吃饭的时候我还跟她们说过,再顺口的东西也不能贪多,肚子是自己个儿的,可她们就是不听。”
林雪梅跟着又凑了一把火,“一准儿是我师父图便宜,买的海杂鱼不新鲜,吃头一口我就觉得味儿不对。”
“大爷没工夫听你们说废话,有话跟我上宪兵队说去。”刘连仲坚持要带人。
几个日本兵端着上了刺刀的长枪,盯视着军官的脸,只等着上司发话。
半晌,鬼子军官终于开了口,孙维本将他的话逐句翻译了出来,“太君说了,今天暂且放过你们,但事情并不算完,还要继续深入调查,另外,有想明白了的打算自首的,皇军可以既往不咎。”
刘连仲悻悻地咽了口唾沫,把金三省拽到了一旁,“金爷,今儿这一出您都看到了,太君说了,不算完,往后还会发生什么可就不好说了。还有,我是新民会城南会长,你们这些个唱大鼓的归我正管,我手底下有着好几十号人,日后,免不了还要到您那家书馆去转悠,当然,我是不会对你们爷儿俩怎么样的,毕竟盈儿叫过我几声干爹,可那些个混小子我拘管不住,到了您那儿用什么手段捧您那宝贝闺女,就由着他们了。敬酒怎么吃,罚酒怎么吃,您自己个儿掂量。”
听了这番话,金三省刚刚泛上些许活气的脸,又落下了一层霜。
已经走到门口的日本军官忽然转过身来,冲着林雪梅伸出了大拇指,“你的,大鼓唱得,好!话的,说得,也很好!”
雨一阵大一阵小,丝毫看不出有歇息的意思。日本人走后,金三省直接躺到了床上,感到内外发紧,周身寒彻,脑子里乱乱糟糟,像飞舞着一群大头苍蝇。他知道,这一场灾难是决然躲不过去的,即便把林雪梅推给日本人,刘大肚子也不会轻易放过自己,茬口儿就在昨天晚上他二人之间的那一场龃龉,正所谓“福来不容易,祸来一句话”,真真还就是如此。日本人他惹不起,姓刘的王八蛋他同样也惹不起,无论哪一个动一动手指头,都会叫他家破人亡。势力啊,不服不行!他想叫来金盈儿当面纠正自己的说法,势力是一座大山,两相比较,钱财只是一抔细土。人哪,无论老,无论少,都嫌活一辈子不够本,死前都盼着来生转世,三辈子五辈子地继续活下去,可他金三省一辈子还没走到头,脚下就断了路!他后悔自己过于冒失,过于唐突,没弄清水有多深,就想伸手摸鱼,事到如今,要打算彻底摆脱此番困境,只能是自己主动低头,让闺女出面到刘连仲跟前去替自己服个软儿,至于这一去会付出多大的代价,他的心里一点儿底都没有。走一步瞧一步吧,兴许盈儿她还就真能做到毫发无损,让那个姓刘的只闻其香,不到其嘴,干咽一口稀唾沫。现下,别无良策的他也只能这样宽慰自己。
金三省把女儿单独叫进房里,嗫嚅半天,才吭哧出自己的想法。
“丫头,今儿的事你全都看见了,要想躲过初一也能躲过十五,眼下,就只有靠你了……”他的脸有点因羞惭而发红。
“我知道您想说什么,跟您明说,我不去。”金盈儿想都没想,一口回绝。
“就算爸求你了,盈儿,只有你才能挽救咱这个家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