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这么定了,从今天起,你们都要听从会长、副会长的调遣!散了!”刘连仲大声宣布。
往外走时,林雪梅猛地发现,原本装在衣兜里的铜墨盒不见了!她立时慌了神,像丢了护身的灵符,急忙挤过涌动的人群,返回到大殿里低头弯腰四处寻找。
“别费事了,你想找的东西在这儿呢。”不远处,德晓峰手举着一个黄灿灿的物件在向着她怪笑。
林雪梅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伸手就夺,“还我!想不到,你还是个贼!”
“用这种语气跟德爷说话可不大好。我看出来了,这东西对你很重要,告诉我,是哪个情郎哥送你的定情物呀?你得想清楚了,东西这会儿可在我手上,想给我给,不想给我就拿它换酒喝。”
“你敢!”林雪梅下意识地扭头朝大门口看去。
“别找了,你那车夫哥哥早就拉着靳老板走没影儿了。再者说,他就是在这儿也奈何不了我,爷现在是大日本皇军的人,势力大大的,不管是谁,胆敢动我一手指头,我就叫他宪兵队的干活。”
她看到,几个日本宪兵此时依然像木偶一样在大殿里站着,“小德子,你想怎么着?”
“我不想怎么着,很简单,想要回你的东西,晚饭后到万明路东方饭店见我,我在304房专候。”德晓峰已在心里构想了一个计划,“要是打算去,金三爷那儿由我去说。”
“到了饭店,你就能把它还给我?”
“没错儿,君子一言快马一鞭,说了不算,让我下辈子做狗。”
无计可施的林雪梅已别无选择,要么冒险,要么放弃,她知道,眼前的这个混蛋肯定没安好心,可再怎么着,也不能让这圣洁之物落在这狗一样的人手里。
“好,就信你一回,吃完晚饭我过去。”
令林雪梅没想到的是,敲开东方饭店304房间的门,没看见德晓峰,出来迎接她的却是“临芳楼”的章红宝!
章红宝穿着一身日本和服,脸上精心地画着粉妆,两道弯眉乌黑如黛,嘴唇则涂抹成了一个红艳艳的圆点,宛若咬着一颗硕大的樱桃,脑后绾着高叠如云的发髻,脚上套着木屐布袜,看上去完完全全像个日本女人。
“妹子,我知道来的一准儿是你。”章红宝亲热地牵过林雪梅的手,将她拥在沙发上,“听小德子说的,今儿晚上有金三爷的一个徒弟过来唱曲儿。”
林雪梅举目细看,房间装饰豪华,屋顶悬着黄灿灿的吊灯,地上铺着软乎乎的地毯,靠墙安放着席梦思的双人床,因为烧着暖气,随处都有一股热烘烘的感觉。一个从穷乡僻壤走出来的女孩子,上哪儿去见识这种气派?她的眼睛一时不知该落在何处。
“姐,你怎么上这儿来了,还弄这么一身打扮?”她把目光转回到章红宝身上。
“唉!”章红宝叹了一口气,“让我怎么跟你说呢。自打那老鬼子——就是你见过的那个日本嫖客,在我屋里住过一晚上之后,他就粘上了我,非说我长得和他死了的妻子一个样,从此,隔三差五地就到‘临芳楼’来,也不找别的姑娘,总是点名找我。不久,我就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他叫中村喜赖,是南城宪兵队的少佐,由这儿,他就不再去窑子了,说是人来人往的不安全,怕遭人暗算,想见我了,就在饭店里租下间房把我招过来。这身衣服和头饰都是他拿来的,非要求我照日本女人的模样打扮,他还管我叫惠子,那是他亡妻的名字。妹子,可别笑话你这个姐,我一个弱女子,残花败柳的,又能怎么着?为了活命,还不是只能承欢卖笑任人驱使。”
林雪梅沉默了,她没有理由看不起眼前的这个女人,一切都只能归咎于这个让人喘不过气的世道。
“说说你吧妹子,这阵子怎么样?姐可想你呢。”
林雪梅遂把这一段学艺的经历简要说了,并讲述了头午在太庙德晓峰与她的纠缠。
“为了一个墨盒你至于吗?傻妹子,小德子可不是个好鸟,踹寡妇门,刨绝户坟,什么阴招损招都使得出来,难道你就不怕好来不好走……”
“姐,一时半会儿跟你说不清楚,我必须得这么做。放心,我不会让这个混蛋占了我的便宜,我会见机行事的。”
“小德子到这儿来是陪老鬼子的,中村不愿意让手底下的那些日本兵知道自己在外面嫖娼,就特意找了个中国人当小使唤,有事叫他,没事就让他自己在隔壁屋里呆着。这姓德的小子专会溜须子舔屁眼儿,天生的一个奴才。这么着,待会儿你那边要是有什么麻烦,你就——”章红宝四处踅摸了一遭,目光落在了暖气上,“你就敲敲暖气管子,听见响,不管怎么我都会跑过去帮你。”
“姐,你就是我的亲姐……”林雪梅扑到她的怀里,像个孩子似的搂住了她的脖子。
这是个有着一副侠肝义胆的女子,虽流落风尘,卖笑为生,身躯弱小,却不失朋友义气、丈夫胸怀!
一阵钥匙声响过,德晓峰哈着腰引着中村走进来。矮挫子日本人一身便装,还戴了副宽边眼镜,看上去仿佛比头午少了几分狰狞,多了些许斯文。德晓峰一如既往,只是身上多背了一挂大三弦。
章红宝模仿着日本女人的做派,迈着碎步跑上前,双手扶膝行了礼,“先生,辛苦了,欢迎您回来。”
“惠子,你也辛苦。”中村温情地呼唤一声,将脱下的皮大衣递给德晓峰,扶着章红宝的腰坐到了沙发上。
“林小姐,你的大鼓,有新的段子,唱给我听吗?”中村喝了口热茶,抬眼问道。
“有有,太有了,”德晓峰忙不迭地替林雪梅回答着,转身解下弦子,找把椅子坐了,又对林雪梅说道:“就《黛玉悲秋》吧,前几天我在二友轩听你唱过,已经有那么点儿意思了,今儿就由德爷给你弹一回,他金老三不在,咱也照唱不误!”
这一段曲目唱了足足二十多分钟,中村边听边用手打着节拍,一副陶醉其中的神情。他兴致勃勃地对章红宝说道:“惠子,你知道吗,最近,我有一个发现,一个重大的发现,中国的大鼓,除去悦耳动听,还可以起到按摩的作用,对人的大脑进行按摩,经常听一听,有益健康,非常幺希!”
待林雪梅又唱了一段《黛玉葬花》之后,中村示意他二人回避,头靠沙发合上了眼。
德晓峰打开隔壁的房门,推着林雪梅走了进去。
“把东西还我吧,这可是你答应的。”林雪梅一进门就伸出了手。
“别急嘛,说好的,我还能不给你?”德晓峰从衣兜里掏出墨盒在手上晃了晃,又塞了回去,“先坐下,咱俩聊聊天叙叙旧,成不?”他知道这小丫头的脾性,要想办好今日这事儿,直说不行,来硬的也不行。
“我和你有什么旧可叙?自打认识你,你就一直在变着法儿地欺负我。”
“这你可错怪哥哥我了,知道不,我那是喜欢你,所作所为都是想引起你的注意!说真的妹子,由打第一次见到你开始,我这心里就有了你,挥之不去,去之又来,一天想三遍,三天一来回……”
“真的假的?你又在骗我。”
“绝对真的,骗你是孙子,平白无故挨枪子儿!”他一心想着能尽快地把她哄上床,“你长得漂亮,人又实诚,尤其是那副小嗓子,又脆又甜,甭管遇到多烦心的事,只要听你一唱,就全没影了。”
“我哪有你说的那么好。”
“有,太有了,天桥那么多大鼓妞儿,高的矮的胖的瘦的,敢说,没一个能和你比!”
“瞎说,盈儿姐就比我长得好看。”
“说这话的就是有眼无珠,金盈儿算什么,就她?整个一小狐狸。”
“德哥,其实,仔细想想,你这人好像也没他们说的那么坏。”
“那是!哎,这叫怎么句话?我是根本就不坏!说心里话,妹子,其实呢我就是想娶了你,娶你当媳妇,这是我天大的造化,一辈子的福气,直说,你答不答应?”
“娶我?这可不是随便说说的事,我可得好好琢磨琢磨……”她一心想着能尽快地把自己的东西拿到手,然后一走了之。
“有什么好琢磨的?不是吹,现而今像我这样的男人,不愁吃,不愁穿,人长得又派势,打着灯笼你也没地儿找去!”
“可人家还小呢,虚岁才十七。”
“十七还小?《大西厢》里的崔莺莺和张君瑞好的时候多大?整天唱‘二八的俏佳人懒梳妆’,二八一十六,比你还小着一岁呢。”
“大小先不说,再怎么着也得先和我娘商量商量啊……”
“还用这么麻烦?听我说,等咱俩办完喜事,我一准儿陪你去山东看望老太太。”
“那……要是那样,你得答应我件事。”
“说!”
“娶了我,你不许再在外面胡混了,就一心一意给我弹弦子,等我出了师咱就搭成夫妻档,挣了钱全归咱自己,省得和弦师二八、三七地分账。还有,从今往后不许你再去招惹别的女孩儿。”
“好说,凡事都由你做主。”德晓峰觉得鱼已上钩,转身从茶几下面拿出来一瓶白酒,还有荷叶包着的酱牛肉、花生米两个小菜,“妹子,这事儿可就这么说定了,今儿是咱俩订亲的大喜日子,怎么着也得陪哥喝两杯。”
“不行,你没打好主意。”林雪梅一口拒绝,“我不会喝酒,沾酒就醉。”
“沾酒就醉”四个字让德晓峰欣喜不已,“俗话说无酒不成欢嘛,就喝一口儿,成不?喝完了就把墨盒还给你,让你走。我保证。”他不知从哪儿又摸出两个酒杯来。
“说话算数?那……行吧,你尽管喝你的,我可就喝一口,就一小口。”林雪梅专等他这句话。
眼看着德晓峰把满满的一杯酒喝下,她皱着眉,故作为难地拿起了自己的酒,先在杯沿上闻了闻,然后试探着轻轻抿了一下,随即便哈出一口气,手掌在嘴唇上扇起来,“辣死我了!酒可真不是好东西,一口下去,我的心都怦怦乱跳呢。”
“好极了……”德晓峰看着有趣,哈哈笑起来,忘乎所以地将第二杯酒又倒进嘴里,“好事成双,这回你大着点儿,等一下习惯了就好了。”
林雪梅迟疑地瞄了他一眼,像下了莫大决心似的抿了一大口……
待她将自己的杯中酒喝完,茶几上的一瓶衡水老白干已经下去了一多半。
“妹子,不是当哥的跟你吹,这两年,经我手的大姑娘小媳妇多了去了,个儿顶个儿的赛着漂亮,可我就偏偏看上了你这个乡下丫头,为……为什么呢?因为……”他的舌头已经开始拌蒜,话语已经囫囵不清,“因为你是旱香瓜,另一味儿,我说的没……没错儿吧?”
“德哥,”林雪梅主动把酒杯斟满,舌头也假装着打了滚,“既然……既然你这么看重小妹,小妹我也……也豁出去了,今儿就不急着走了,和德哥你来……来个一醉方休!”说罢,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打死德晓峰他也不会相信,他眼中的这个年纪小小的乡下丫头,竟有着不同寻常的酒量,而且还有着深藏不露的智慧与胆识。
酒不醉人人自醉,更何况你一杯接我一杯,一瓶白酒终于见了底,德晓峰如同一摊烂泥醉倒在沙发上,于梦中开始了与大姑娘小媳妇的甜蜜相会。
林雪梅从他身上掏出自己的墨盒装到衣兜里,随后用空酒瓶在暖气管上敲了两下。不一会儿,章红宝便趿拉一双木屐跑进房来。
“姐,人就交给你了,我得抓紧回去。看样子他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她拿起酒瓶子在德晓峰的脑门上比量了一下,“真想给这坏种留下个念想,可我怕……”
“我赞成,咱不能就这么便宜了他!平日这小子仗着日本人撑腰没少犯坏,就说我身边的这些姐妹吧,几乎没有几个没被他欺负过的,得机会抠一下、摸一把的那是常事。”章红宝低头想了想,“妹子,我倒有个主意,这主意准成,来,你帮我把这孙子架到我屋里去,今儿我要让他长长记性。”
“能行吗?可别为这事儿给姐惹下什么麻烦。”
“放心吧,那边那个也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一晚上我都没让他闲着。听我的,别为姐担心,即使真有什么麻烦,姐也扛得住。”
中村喜赖觉得一阵口渴,费力地睁开了酸涩的眼皮,他叫了一声“惠子”,却没听到任何回应,伸出胳膊向着自己身旁摸了一把,床上空空的。就在这时,一阵女人的抽泣钻进他的耳朵里。
他摸索着打开了床头灯,惺忪着睡眼踅摸过去,出现在眼前的情景令他一下子张大了嘴:
“惠子”一丝不挂地仰躺在地毯上,半截身子斜倚着床帮,头发蓬乱如草,脸上布满泪痕,同样赤裸的一个男人靠在她的胸前,嘴角流着涎水,手掌死死地握着她的一只乳房。
“惠子,这是怎么回事?究竟发生了什么?”中村怒不可遏地喝问道。
章红宝扯开嗓子哇地哭出了声,“呜……我对不起你,先生……就在刚才,他,这个王八蛋强奸了我……”
“强奸?”
“我执意不从,他就拿枪……拿枪逼我……”
中村看到,自己随身携带的一把手枪此时就放在茶几上。
他弯下腰朝着那个男人的脸仔细盯过去,这才看清楚是自己带来的随从德晓峰。
“八嘎!”中村如猛兽一般从床上蹿下来,跨上一步,揪住德晓峰的头发左右开弓地扇开了嘴巴,肉与肉撞击的声音在暗夜中显得格外清脆响亮。
未及三五下德晓峰即醒转了过来,脸颊上火辣辣的感觉和口腔里腥咸的味道令他一时不辨南北,只是本能地朝后缩去,“这位爷,有话您好好说,别,别上来就打呀……”
“说,小德子,你的,为什么,要跑到我的房间来?”中村停住了手,一张凶神恶煞般的脸直逼到近前。
德晓峰低头看看自己光溜溜的身体,又看看同样一缕未着的章红宝,仿佛明白了些什么,只是搞不懂此时此刻他怎么会出现在中村的房间里,而且还精赤条条。他依稀记得,方才,他是在隔壁的屋子里和姓林的乡下丫头一起喝酒,莫非说自己由于酒后乱性才导致如此?
“红宝姑娘,我没把你怎么着吧?”他试探着向章红宝问了一句。
“呸!”章红宝一口唾沫吐在他的脸上,“你还想把我怎么着,啊?事儿不都在这儿明摆着,还用我说吗!”
德晓峰看出此事有点儿麻烦,紧忙冲着中村作了个揖,“太君,今儿这事儿都怨我,虽然说她是个窑姐儿,不是什么贞节烈女,可我也不应该没经过您的允许就把她给……给办了,何况还当着您的面。都怪我喝多了酒,酒后无德,这么着,改天小的给您找个嫩的,算小的给您赔不是……”
“奇库肖(畜生)!”中村顺手抄起茶几上的手枪,直接抵在了他的脑门上,“她是我的女人,是我的惠子,明白吗?你的办了她,就死了死了的!”
德晓峰至此才明白问题并非自己想得那么简单,急忙跪到地上对着章红宝连连磕起了头,“姐,亲姐,您快帮我说句话吧,求太君放我一马……姑奶奶……妈,亲妈,我就是您亲儿子,从今往后我一准儿孝敬您,您就救救儿子吧……”
章红宝鼻子哼了一声,扯过一件衣裳挡在胸前,厌恶地把脸别转了过去。
德晓峰又把身子向着中村转过去,“太君,饶命啊,小的再也不敢了,从今往后我要再敢动她一下,您就把我老二一刀切了,这还不成吗?”
不知是德晓峰的这句话刺激了中村,还是提醒了中村,中村用枪把在他的前额上狠狠地敲了一下,趁他双手捂头之际,压低枪口照准他的下身扣动了扳机!
伴随“砰”的一声枪响,一声惨叫发出,殷红的血流像数条蠕动着的蚯蚓,一股一股顺着德晓峰的大腿游走下来,慌不择路地爬向了地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