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冬初,刷啦啦风打败竹,云囤雾聚。
掩茅屋,万里山河似粉涂,
童儿报道:“好大雪,鹅毛片片还未住。”
老叟闻听慌张了,急得他提笔错画《九九图》。
——岔曲《冬景》
下雪了,这是北平1939年的头一场雪。大自然的造化之能令人无法估量,头天晚上还晴空万里、月光皎皎,谁知道只一夜的工夫,便彤云密布,大街小巷纷纷扬扬落得一片银白。虽说这也该算得上是一场瑞雪,但人们却没有看到丝毫丰年的兆头。所幸的是没起大风,因此,任凭雪片如席,漫天飞舞,但并不觉得十分寒冷。
清晨,刘连仲带着德晓峰、崇小辫儿、麻三儿几个门徒冒雪来到了东珠市口,日本宪兵队南城司令部就安置在这条大街路北的一所院子里。日本人定下今日上午要在太庙大殿召开“北京杂耍艺业协会”成立大会,少佐中村喜赖吩咐他们到这儿集合一起走。
刚进了院子,便听见高处响起一声呼喊:“刘桑!你们的,去我的办公室,等我——”
几个人循声看去,就见对面的三楼,有一个光着膀子浑身上下只着一绺白色兜裆布的男人,正迎着飘飞的雪花双手倒立在楼沿上,远远看过去,像是挂在砖墙上的一条肉虫儿。
众人皆大惊失色,不禁一面出声赞叹日本太君的耐寒能力和超人勇气,一面在心里暗暗嗤笑他的发神经。
“中村太君,小心——太君,您,死过姨(真棒)!”刘连仲冲着楼顶频频挑动着大拇指。
坐在办公室里的沙发上,刘连仲开始向这几个最亲近的喽啰布置任务,“太君说了,杂耍业协会成立之后,还要成立梨园协会,乐户业要成立花节会,咱们的任务很繁重啊!新民会是干什么吃的?就是要担负起把北平各界人等通通改造成新民的任务,所谓新民,就是要老老实实服从日本人的管理和调遣,无论大事小事都不能马虎。这次,中村太君可说是格外器重咱们,虽说我只是个城南会长,可因为杂耍艺人和窑姐儿绝大部分都住在南城,就把这个涉及全北平的差事交给了我!想想吧,日后咱们爷们儿的权力可就大了去了,你们就等着跟我老刘吃香喝辣吧!所以说,你们三个义不容辞要把这几个协会给我分头管起来,一人一摊,分兵把守。就说这花节会吧——”
德晓峰似是漫不经心地插了一句:“会长,您说得太对了,往后您就发了,您这手上可就不是一个戒指了,它得戴十个。”明显的,这会儿戴在刘连仲手上的这枚戒指是他德晓峰从日本回来特意送给他的,是从廊坊头条首饰楼定制的,恨不能见天儿长在窑子里的德晓峰,一心想把这个差事揽到手,裉节上自然得提醒提醒。
“花节会——就归小德子管吧,小辫儿管梨园界,麻三儿负责这帮杂耍艺人。”刘连仲懂得什么叫顺水人情。
中村穿戴整齐走进来,看到桌子上堆着几只果篓,径直凑到了近前,俯下身体用鼻子逐个嗅着。
刘连仲连忙指着其中一只最大的说道:“西红柿,我送给太君的,敢说是个儿个儿红,一码儿丰台十八村的洞子货。洞子货,您的明白?”
崇小辫儿和麻三儿也不甘示弱地指指另外两只,“这是我们小哥儿俩孝敬您的,里边装的是苹果,一篓子红玉,一篓子国光。”他们了解到,西红柿和苹果是日本人最喜欢吃的食品。
“幺希(很好)!谢谢!”说罢,中村不动声色地把目光瞟向了德晓峰。
德晓峰尴尬地咳嗽了两声——今日只他一个人空着手,他知道自己的毛病,忒抠,尤其是对别人,可他改不了,“太君,您的中国话说得可越来越地道了,纯纯粹粹北平音儿,您猜怎么着?乍一听,还真以为您是本乡本土的呢。”没拿东西,他只能送上两句好话,“其实呢,有不少北京话原本就是从日本学过来的,为这个,我琢磨好些日子了,你比方,你们日本人管‘吃’叫‘咪希咪希’,管‘好’叫‘幺希’,还有什么‘有娄希’、‘死嘎希’、‘阿达希’,北京人就有不少土话也带个‘希’字,‘瞧一瞧’叫‘希希’,‘喜欢’叫‘好希’,单凭这个‘希’字,就说明咱们起根儿就是同宗同祖……”
“你的,很会说话。”中村点点头,迫不及待地从果篓里掏出一个苹果顾自啃起来。
德晓峰得到夸奖更加增添了侃兴,“另外,我们几个对您的体格和胆量可真是太佩服了,佩服得五体投地,大雪寒天的,什么都不穿,跑到楼顶子上拿大顶,谁行?换了我,甭说拿大顶,站那儿瞧一眼当不住就得一脑袋栽下去。”
“你的,很会拿话填人。”中村头也不抬地说道。
这话怎么听也不像是一句好话。德晓峰登时怔住了,紧忙闭了嘴。
上午九点,太庙大殿里已坐满了人。北平杂耍界的老老少少,无论男,无论女,无论师父徒弟,哪一个也不敢不来,下通知时刘连仲当面撂下了话:谁也别想抽签儿,谁也别想拿病说事儿,只要还会喘气儿,就是抬也得把他抬过来。
主席台上方拉扯着横幅,后墙上挂着日本国旗和伪满洲国五色旗,有一把把的昭和糖——包裹着花花绿绿彩纸的日本硬糖块撒在桌面上。
林雪梅已经很久没见到师姑靳大红了,坐在一起热乎得像是亲娘儿俩,一时间有说不完的话。
“我三伏哥没来吗,怎么没看见他?”林雪梅终于把憋了好半天的一句话问出来。
“找搁车的地儿去了。还说呢,知道今儿在这儿准能见到你,高兴得他话比平时多出好几大车。”
“我三伏哥还好吗?总想去看他,可师父管得严,平常不让出去。”
“放心吧,他好着呢,吃得香睡得着,打起呼噜能传出五里地去。”靳大红的话语里带着明显的赞赏。
东张西望的胡翠珠发现了她俩,紧忙凑过来,开口便问:“姑儿,三伏干什么去了?找半天也没见他的影儿。”
“干吗?有事儿?”靳大红警惕地瞪圆了眼睛。
“没事儿还不许问问?”胡翠珠挨着她坐下来,贴着她的耳朵小声说道:“跟您打听打听,这小子您用着还顺手吧?”
“说什么呢你?”靳大红一下红了脸,“有事儿忙你的,没事儿少跟我扯这种淡话!想男人了就赶紧找个主儿把自己嫁了,省得一天到晚扒别人家的窗户缝儿。”
“哟,我说什么了您就急了?我是想说,最近我也打算添辆自用车,买车就得找车夫,问问您,您若是不想用他了我接着用,省得再麻烦一道手,这话有错儿吗?”
“甭想!”靳大红气急败坏地回了一句,“这个人我用到底了!”
胡翠珠讨个没趣,悻悻地咽口吐沫转身离去,没走几步,被一只手拉扯到了大殿柱子后面,抬眼一看,原来是师父金三省。
“丫头,咱爷儿俩可有小一年没见着了,想死我了……”
“老东西,你放开……”她试图挣脱他,压低嗓音骂道,“再纠缠,我就喊了!你知道,我可是什么都不论。”
“得了,别跟我假装正经了,刚才你和大红说的话我都听见了,你看上拉洋车的那个山东小子了,对不?跟你说,不是自己碗里的肉,吃不到自己嘴里。再者说,他一个乡巴佬,整天臭汗溜丢的,你居然也能看上眼?”
“这事儿跟你没关系,用不着你管!”
“我这不是怕你上当吃亏嘛,要不这么着,今儿晚上散了场你到我那儿去,我和你掰开揉碎说一说——你师娘回天津了,还有好几天才能回来。”
“省省吧您,有那好梦,您还是留着自己个儿做吧。”胡翠珠一甩手走了,把金三省独自晾在了圆柱的后面。
三伏大步流星走到了林雪梅身前,二话没说,一大块包着荷叶的小枣年糕便从他的怀里掏出来,带着热热的体温塞到了她的手上。
林雪梅激动地站起来,忽闪着两只大眼半天没说话,许久没见这个大哥了,看上去他似乎比先前长高了一块,也壮实了许多,圆呼呼的光头顶冒着热气,下巴上还长出了一层青曲曲的胡子茬。不知怎么,这一刻,面前的这一张脸竟让她感到了陌生。
“吃吧,俺放了不少白糖呢。”三伏催促道。
她揭开荷叶包,张大嘴咬了一口,“嗯,好吃,真甜……”
“你师父最近没欺负你吧?他要敢动你一手指头,告诉俺,俺撅巴了他的老骨头!”三伏紧攥着的拳头此时仿佛发出了嘎巴嘎巴的响声。
“我挺好的三伏哥,你平平安安就好,不用总惦记我。”说到这儿,林雪梅的脸莫名地红了。
一旁的靳大红感到有些诧异,她想不明白,妹妹见了自家哥哥干吗要脸红,而且竟一下红到了脖子?
一队手持长枪的日本宪兵无声地走进来,左右分开站到了大殿两旁,随后,刘连仲及三个手下引领着中村少佐坐到了主席台上。一瞬间,台下的人们像得到了什么统一指令,全都扭转了自己的头,仿佛正前方坐着的都是些招魂的黑白无常,生怕让他们瞄上了自己。
刘连仲站起身开始训话,他从1937年7月北平沦陷说起,搜尽枯肠,使用了这辈子学会的所有溢美之词阿谀之语,只为盛赞日本人这一年多的胜绩。他反复强调大日本皇军来到中国的目的完全是为了拯救中国,全因日本人的到来,才给中国人带来了文明和民主。说几句他便停一停,转过脸向中村看上一眼,生怕有哪一句说得欠了妥。
“行,没看出来,这孙子还有点儿道行。”董茂昌向着身边的白雪遗小声嘀咕了一句,“日本人放个屁,他准得说自己屁眼儿痒痒,闹着满世界找茅房。”
白雪遗没说话,只是鄙夷地笑了笑。
刘连仲说道:“至于皇军给咱北平人具体都带来了哪些好处,我想,就让小德子说一说吧,他感受最深,最直接,大家伙儿也都有目共睹。”他暂时坐下来,剥了一块昭和糖放进嘴里。
德晓峰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回过身先向着太阳旗鞠了个躬,又铆足劲咳嗽了一声,这才开了口:“要说,咱就说点儿眼目前自己一低头就能看到的吧。首先,皇军来了之后,北平有了冰棍儿了,这玩意儿好啊,大夏天儿的嘬上一口,敢说是透心的凉,既解暑又败火,没听卖冰棍儿的吆喝吗?‘冰棍儿败火,拉稀别找我’。还有,城里边铺了好几段沥青马路,行走在上面人不硌脚洋车不颠,多好!有人说了,那沥青路是为方便日本人跑军车的,那不是为你修的,可军车它也不是老有不是?不跑军车的时候也没说不让您走不是?除此之外,不少路口还安装了红绿灯,有它做安排,来来往往的车就谁也撞不着谁了,可说是秩序井然啊。”他停下来,挠挠头皮,搜肠刮肚地想着,“对了,差点儿给忘了,皇军还给咱们新开了两道城门,东边的启明门,西边的长安门,大家伙儿出来进去的是不是方便了许多?再就是……再就是现在街面上的旅馆比以前多了,白面儿房子、花酒馆也——”说到这儿,他觉到一旁的刘连仲在他腿上掐了一把,紧忙收了口,想想言犹未尽,难得当众露一回脸,不甘心就这么坐下,顿了顿又补充道:“还有一条不能不说,日本朋友还教会了我们一种打麻将的新玩法——点炮大包庄!”
听到此处,场内的人全都忍俊不禁哄笑起来。
“真挨骂!”董茂昌偷偷往地上啐了口唾沫。
这一次白雪遗接过了话茬,“没错儿,这路人,不挨骂他长不大。”
刘连仲急忙摁下德晓峰,岔开了话题:“咱还是说说杂耍艺业协会的宗旨吧,那就是要团结一心宣传大东亚圣战,维护中日亲善,不管你是说的唱的,还是变的练的,都得这么做,谁也不许背道而驰!我可不是在这儿成心吓唬人,皇军的长枪大炮不是摆着玩儿的,日本宪兵队的狼狗也不是吃窝窝头的。听说没有?前两天唱西河大书的全彩凤就让宪兵队抓了,那天她唱的《狸猫换太子》,说是李太后流落民间收了个义子名叫范仲华,你们听听,再明显不过,她这是用谐音影射大日本皇军‘犯中华’,如此,不抓她抓谁?你们这些个吃开口饭的,往后嘴上都得加把锁,记住,打今儿起,《岳飞传》不许说了,文天祥、戚继光也不许提了,《三侠五义》‘五鼠闹东京’更不能说,是不是想掏大日本皇军的老窝啊?非要说也成,必须改成‘闹汴梁’!总而言之,今后,在台上说每一句话唱每一句词都得要过过脑子,要不然就是自找倒霉,提前和你们说下,真要惹上麻烦可没人救你!”
“唉,看起来,又要大兴文字狱了……”素来胆小怕事的赵有禄低了头喃喃自语着,声音小得像蚊子。
林雪梅没心思听台上的人白话,拿出随身带的铜墨盒递给三伏看,悄悄述说着它的来历。
“这真是姓罗的那个大学生给你的?这么金贵的东西他怎么会舍得送你?”
林雪梅自豪地点了点头。此时,她发现三伏的表情有些怪怪的,显得很不舒展,紧忙解释道:“罗大哥是让我拿它练字的,说是将来不管干吗,没文化写不好字不行。”
三伏沉默了,一时不知在想些什么,许久才说道:“妹子,咱不能白要外人的东西,俺琢磨,过些日子,俺买点儿什么把他这个情给还上。”
“这可不行,”林雪梅急忙阻止道,“你不想想,这东西是能用钱买的吗?”
刘连仲终于讲完了,最后,他表示,为了体现民主,需要请在座的人提出协会会长、副会长的人选。
“白爷,”董茂昌盯了白雪遗的眼睛,“要说呢,这会长只有您老最堪其任,无论人品无论玩艺儿,您都是北平头一份,再者说——”
“打住!”白雪遗差一点儿要去封他的嘴,“我问问你,茂昌,我没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吧?”
“哟,您这话打哪儿说起呢?”
“那好,平白无故你干吗要刨我们白家的祖坟?给日本人当差,我白雪遗死后还怎么去见列祖列宗?给日本人当差,我还算中国爹妈留的种吗?”
“白爷,您别急,其实,我老董等的就是您这句话!”
此刻,全场一片死寂。虽然时在隆冬,却让人感到有一种大雨将临的憋闷。
刘连仲假模假式地环顾了一周,“既然诸位都不好意思提,那就只能由我说了,会长,兄弟我勉为其难勇挑重担了,副会长就定金爷金三省吧……”
闻此,金三省霍地站了起来,脸上的麻子已经变作了一个个红点儿,“这不成!我不当这个副会长!”一言甫出,他似乎觉悟到了什么,马上又换了另一种口气,“别误会啊,我可绝不是给脸不兜着,怎么说呢?它是这样,我这样的人根本就不能当官,明摆着,我是个麻子脸,哑嗓子,属于六根不全之人,在过去,无论哪朝哪代,凡这种人,即使学问再好能耐再大也不许进宫面圣,所以……哈,承蒙刘会长抬举,金某只能敬谢不敏了……”他拱拱手坐下了,若无其事地和邻座扯开了闲篇儿。
此一番理由似乎再正当不过,似乎让人说不出什么,刘连仲不禁一时语塞。
忽然,金盈儿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高腔大嗓说道:“既然我爸不干,由我金盈儿做这个副会长成不成?反正是金家出个人呗,大家伙瞧好了,我脸上可没麻子。”
刘连仲将探询的目光转向了中村少佐,中村想都没想就点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