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包赔你的损失就是了,现下我不挣钱,先记着账,等我出了师就还你。”林雪梅的语气显得有些虚软。
“说得轻巧,姑奶奶一天就能挣十块,赶好了还兴许三十五十,你赔得起吗?”
“得了!”金三省怒喝一声,打断了金盈儿的话。平心而论,这二年林雪梅没少为他挣钱,尤其报纸上登了她的专访之后,书馆里点着名请她唱的便日见其多,当然,这个丫头也给自己惹了不少的麻烦,险一险就让他进了大牢。他已经看明白,这是个有心数有胆量的女孩儿,如不严加管束,日后还指不定会再捅出什么娄子来。想到这儿,他板起了面孔,“雪梅,有件事我早就想问你,小德子挨日本人枪子儿那天你正巧也在饭店,他不会是因为你吧?”
林雪梅没料到师父会打探这件事,忙一阵掩饰:“这事儿跟我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小德子就是让我陪他喝酒来着,他想灌我……”
“灌你?”金盈儿撇了撇嘴,转脸对金三省说道:“爸,您是不知道,这乡下丫头酒量大了去了,四两半斤的根本不在话下,整个一酒漏子。”
“后来呢?”金三省没接金盈儿的话茬。
“后来,我见他醉模愣登进了章红宝的房间,看看没我什么事了,我就回来了。”
“就这么简单?”
“可不,再以后发生了什么,我真就不知道了。日本人冲他开枪的事,我也是从别人嘴里听到的。”
“哎,老爸,说她犯快的事,您扯这么远干吗?”金盈儿催促道,“告诉您,您可不能护犊子,不疼不痒地说几句可不成,必须罚她,重重地罚她!”
这时候,西厢里传出一声咳嗽,刘连仲衣冠齐整地踱出来。
金三省自然知道,此人前半夜就偷偷潜入了女儿的房间,却故意问了一句:“哟,刘会长,怎么,一清早就来光临寒舍了?”
刘连仲尴尬地笑了笑,“它是这么回事,会里有点急事要操办,我来找金副会长商量个主意,您瞧,杂耍协会也成立好几个月了,总得干点儿什么正经的不是?”
“瞧您说的,您刘会长干的还会有什么不正经?”金三省语带双关。
刘连仲岂能听不出这弦外之音,一时有点挂不住脸,“正经说,金三爷,上回在太庙,您死说活说不愿意出头当这个副会长,让日本人大为恼火,幸亏我好说歹说给拦挡了,要不然又是一场麻烦。人活着,谁不愿顺心顺气的,多一事总不如少一事的好,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那是,就因为这,我得一天三遍念您的好。”金三省不甘心如此轻易地就把一个大闺女奉送给了他,一种酸楚的感觉涌到了嗓子眼,“可是,谁又能知道哪块云彩有雨呢?”
“您放心,我不会让您的宝贝闺女吃亏的,也不会让她白跟我刘某人一场,用不了多久,盈儿她就会红遍四九城!”
“爸,林雪梅犯快的事还没解决呢,您老跟这儿瞎磨叽什么?”金盈儿不达目的绝不罢休,“其实,我早就看出来了,这事您压根儿就不想管,也根本不敢管!因为什么?因为您对她有想头儿!”
徐五姑只怕把事情闹大,急忙阻拦道:“得了,快别说了,让雪梅包赔你损失不就完了。”
“妈,这话我不能不说。爸,我知道,那一黑一白俩小妖精出师走了,现下,您手头没的抓挠了,就开始在这个乡下丫头身上打开了主意,要不,您干吗事事总护着她?干吗不许人摸不许人碰?”
“不要脸!”金三省忍无可忍,一巴掌扇到了金盈儿的脸上。
就在这时,林雪梅自动拿了一块洗衣板放在地上,什么话都没说,双膝一弯便跪在了上面……
一连串的几档子事,让靳大红的心情沮丧到了极点。
清早起来,她就发现三伏又没了踪影,这已经是第三次。看看,缸里的水挑满了,早点买好热在炉子上,洋车也擦得锃明瓦亮,就是人不知道去了哪儿。这一阵,她一直感到三伏有些神不守舍,常常见他独自蹲在墙角发呆,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问他,他也不吭。此前,她曾几次或明或暗地向他表示了自己的心意,可他不知是心窍未开,还是成心装聋作哑,就像个扎不透的木头人,一丁点儿反应也没有。她甚至舍了脸面勾引过他,洗澡时故意把窗帘留条缝儿,夏景天身着短衣短裤缠着他坐在一处喝酒,然而全都是瞎子点灯——白费蜡。令她不容小视的是,现下有一个比她更年轻更有姿色的女人也盯上了三伏,胡翠珠即是她最具威胁的对手!靳大红暗自下了决心,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这会儿已经到了该捅破这层窗户纸的时候了,否则,后悔的就只能是她自己。
她大敞了院门,站在门口不住地朝街上张望,企盼着三伏马上就能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不经意间,她看到有一张四四方方的白纸贴在自家门外的墙上,上面用毛笔写着两行大字:“靳门丧事,恕报不周。”大字下面还有一行小字:“五日接三,八日伴宿,九日发丧。”
一股怒火立刻由她的心底蹿到了脑瓜顶,他奶奶的,是哪个混蛋平白无故如此作践自己,大清早的就赶过来给自己添堵?有人生没人养的东西,你们家才有他娘的丧事,你们家才一门三代全都死了个绝!她在心里诅咒着,啐一口唾沫在地上,一把将墙上的“报丧纸”扯了下来。猛地,她回想起昨天晚上在园子里见到崇小辫儿、麻三儿的情景,两个小子死皮赖脸地粘缠着不让她上场,说是这几天手头儿有点儿素,要跟她借俩钱花花。借什么借?明摆着就是抢,就是砸明火!自然,她一分钱也没往外掏,而且也没给他们好脸儿。看来,此事必定是这俩小王八蛋所为,就因着没能从她身上榨出油水,便找上门来报复她、恶心她,虽然这算不上是奇耻大辱,但也决不能就这么轻易地与他俩善罢甘休!然而,她转念一想,又改变了主意,唉,还是算了吧,忍了吧,一个唱大鼓的下九流,就算不忍你又能怎么着?
这时,就见三伏甩着脑门子上的汗珠跑了回来,靳大红怒冲冲劈口问道:“一大早你这是又上哪儿了?跟谁说了你,啊?”
三伏连呼哧带喘,“没,没上哪儿,就是出去转转……”
“胡扯!我观察你好一阵了,隔三差五就不见了人影,我问你,这份差事还想干不想干了?干腻了明说!”说出这句她便有些后悔,担心他一旦认了真,真就一去不返。
“咋不想干呢,有饭吃,能挣钱,你又对俺这么好。”三伏满脸的真诚。
一股暖意立时在她心里升腾起来,但表面上仍旧虎着脸,“不许撒谎,说,是不是上她那儿了?”
“她……谁?”
“还有谁,胡翠珠,你是不是背着我去她家了?”
“你想哪儿去了靳老板,俺没事找她干啥?你可真会瞎想。”
“她可是跟我说过,她看上了你,她喜欢你。你是不是也——”
“俺一个卖苦力的,哪能……再者说,胡姑娘也不是啥本分人。”
“你真是这么想的?成,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我就是怕……怕你上了她的当。”
“既这样,俺照实说吧。”于是,三伏把自己抽空儿去天坛坛根儿探望雪梅妹子的事讲了,“不知为啥,今天她没去,以往,不管刮风还是下雨她从没断过,俺有点不放心。”
“这好办,一会儿咱就一起去看看她,正好我也有事要和金三爷说。”靳大红沉吟片刻,“三伏,说到这儿,我还想问你一句,雪梅真的是你亲妹子吗?我看着可不大像。”
“咋不像?俺和她……就是亲的。”
“没骗我?”
“没……”
当靳大红二人走进金家宅院时,看见林雪梅正头顶烈日跪在搓板上,汗水已经打湿了她的衣领,头发成绺地贴在脸颊上,她两只手扶着膝盖,佝偻着身子,像一张弯弓。
骤然间,三伏火了,靳大红也火了!他俩紧忙跑上前,合力把她往起搀。
林雪梅执拗地扭动着身体,拒绝他们的帮助,“你们别管,我犯了错,处罚我是应该的,师父不发话,我不能起来……”
“金老三!”靳大红手叉腰站在当地,气咻咻叫喊着,“你给我麻溜儿出来!”
金三省闻声从堂屋里慢吞吞踱出来,斜楞着眼说道:“大红,你想干吗?家有家训,艺有艺规,我管教自己的徒弟不行吗?又碍着你什么了?纯粹是六个指头挠痒痒,多你这么一道。”
“胡说八道!”靳大红毫不示弱,“你给我听好了,这孩子是我带过来的,我有权过问,有事说事,虐待她不行!告诉你,我既然能把她领过来,我就能把她再领走!”
“不管怎么,欺负俺妹子就不成!”三伏几步冲到金三省面前,伸手便要动粗,靳大红急忙把他喝止住了。
还是靳大红的话击中了金三省的要害,他了解这个浑不论的师妹,说得出就做得出,现下黑白两个丫头已经出了师,离开了这个家,唯一能为他继续挣钱的就只剩下了林雪梅一个人。金盈儿倒是不少收入,但他一个子儿也见不着,大钱小钱全都装进了她自己的腰包,就这样还时不时地腆着个脸跟家里要东要西。想到这儿,他的口气顿时缓和下来,“师妹,这辈子让我金三省怕的人没几个,可你得算一个,得,今儿就听你一回。雪梅,谢谢你师姑,起来吧。”
他把靳大红让进客厅,将早晨发生“犯快”的事叙述了一遍。
“古人云,‘大车无,小车无,其何以行?’”金三省边说边摇晃着脑袋,“我之所以这么做,全都是为她好,就为让她长点记性。看着自己的徒弟跪在太阳地儿受苦,当师父的又岂能不心疼?”
靳大红接过了林雪梅递上的一杯热茶,“师哥,现下日本人给咱定的规矩已经不老少了,一句话说不到就有可能招来杀身之祸,咱又何必自己给自己多加一道绳子?就说唱西河的全彩凤吧,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太太她知道什么,范仲华只是‘草桥断太后’中的一个人物,几代艺人都是这么说这么唱的,日本人来了就非得把他改了?一个人名就让她进了监牢,又上哪儿讲这个理去?”
林雪梅急切地说道:“姑,咱得想个办法把她救出来呀!”
金三省长叹了一声,“有什么办法?我早看出来了,小鬼子来者不善啊!往后,还不定怎么着呢……”
林雪梅接了话茬:“虽说小鬼子可恶,可那些个帮狗吃食的汉奸更可恶!因为他知根知底,日本人想得到的他想到了,日本人想不到的他也想到了,为了升官发财,变着法儿地使坏坑人。”
这句话令金三省一时语塞。
见此,靳大红扭转了话题,“师哥,说起来我一准儿是上辈子欠你的,要不怎么总把好事主动送到你门上?跟你说,我在的那家园子现下缺个唱梅花的,一下我就想到了雪梅这丫头,跟班主一提还真就成了,你说是好事不是?”
金三省的眼睛随即亮了,“不是有董茂昌在吗?”
“还说呢,提起他让人笑死,老董的老婆都四十多了,不知怎么又怀上崽儿了,偏巧他儿媳妇也有了身孕,婆媳俩竟赶在这同一个月里坐月子,家里头还有个白发老娘需要人照顾,你想,他还能出得来吗?”
“那倒是。那么……公事公事:北京话,意指报酬。怎么说?叫雪梅拿‘学徒份儿’可不成!”
“虽说雪梅这会儿还没出师,可多少也有了点儿名不是?我和班主说了,非一个整份儿人家不能来,他竟然点头答应了。”
“成,这事儿成!”金三省喜出望外,转回头从条案底下取出一条白金龙香烟推到靳大红面前,“师妹,感谢的话我就不说了,说了显得生分,这是盈儿的干爹送我的,你知道我吸鼻烟儿,你就留着抽吧。”
一旁的徐五姑紧忙把话插了进来,“红妹妹,今儿可不许走,嫂子我给你们烙春饼吃,现成的天福号酱肘子,六必居的甜面酱。”
“我还想喝酒!”此时,靳大红的心里已经云开雾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