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方才,胡翠珠胡小姐唱了一段京韵大鼓,她唱完了,没她的事了,让胡姑娘到后台休息休息,换上学徒我来,给您改改耳音,伺候您这么一段玩艺儿叫梅花大鼓。说句实在话,听玩艺儿您还是得听老的,怎么呢?倭瓜老呀,它又面又甜!年轻的太嫩,功夫不到,不灵!”说到这儿,他下意识地朝着台底下一个戴金丝眼镜手拿笔记本的男人瞟了一眼,猛一下想起来,此人这几天黑白两场一直都坐在这个位置上,顿时憬悟,随即扭转了话题:“刚才有位老观众在门口问我,茂昌,今儿你怎么来晚了?抱歉各位,我确实是来晚了,让事情给耽搁了。它是这么回事,在下不久前添了个小孙子,这会儿已经过了百日,这小子可好玩了,最近又添本事了,会用小腿儿蹬人了,晌午头睡午觉我把他架到了自己的肚子上,他就一劲儿地蹬啊,蹬啊,蹬得我这叫一个舒坦!我就说了,‘孙子,你蹬(登)啊,使劲蹬(登)啊,你越蹬(登)爷爷我越高兴!好孙子了你!’”
这一刻,台下凡是知道董茂昌被登了报纸的看客,都明白他这是在借着谐音骂人,不由得为他的奇思妙语鼓起掌叫起好来。孙维本自然也听出了对方话里隐藏的玄机,脸腾地一红,站起身气哼哼走了。
董茂昌当即提高了嗓门:“闲话少说,以唱当先,让弦师把弦儿弹拉起来,诸位赏下耳音,学徒我挚挚诚诚从头到尾伺候您这么一段《王婆骂鸡》,又叫《王婆骂畜类》!”
台帘后面的林雪梅把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不由得两个手心里冒出了汗。
化妆台前的靳大红有滋有味地享受着玻璃瓶里的咸菜丁,用牙签一块块扎起,嚼得嘴里咯吱咯吱响。白雪遗靠在一把椅子上,看上去像是在闭目养神,其实是在心里默默遛着今日要唱的活,这段活不论曾经演唱过多少遍,上场前的这一遍心诵则必不可少,这已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观众无异衣食父母,绝不能漫不经心,有一丝一毫对不起他们。
忽然,林雪梅从外面气喘吁吁跑进来,惊惶惶地喊了一声:“不好了,出事了!”
靳大红停止了咀嚼,白雪遗睁开了眼。
“外边来了不少的鬼子兵,还有新民会的人,把园子大门和后台的小院门都封锁了,只许人进不许人出。看来是冲董大叔来的!”
白雪遗果断地吩咐:“梅子,你赶快到台上去,借饮场通知茂昌,让他马上下来。”
给台上的艺人送水饮场也有着固定的规矩讲究,不同的送法暗含着不同的指令:艺人在台上正常使活,一般会由饮场的送上两次水,都是热开水;如果接场的艺人迟迟未到,会给台上的人送温水,提示演唱者需要“码后”,即拖着唱,候一候;接场的艺人已到,若有事想早点上场早点走,会送一只扣着的空碗,提示台上人“码前”,即尽量删繁就简,不要拖沓;如果后台希望演唱者尽快下场,则送口朝上的空碗,表示需要他立即“找底”结束。
林雪梅点点头,端起一只空碗走上舞台,贴着董茂昌的身子绕过去,小声地说了一个字:“撬撬:江湖语,意即撤离!”她在用江湖春典告诉他——“赶快撤!”
不大工夫,董茂昌慌里慌张从下场门跑下来,“出什么事了,跟火上了房似的?”
林雪梅把自己的所见简要说了一遍。白雪遗催促道:“如此说来,茂昌,你得赶快离开这儿找地方躲躲,刻不容缓呀,一旦落在这帮人手里,就别想再活着出来了。”
董茂昌此时方知后悔,恨不能抽自己几个嘴巴,“躲?我又上哪儿躲啊,再者说,前后门都让他们封了,这也出不去呀!”
林雪梅拉住他的手,向墙角的一个旮旯指了指,“去厕所,就那个男女合用的厕所,里边有一后窗户通街西的胡同,您跟我来,从那儿走,谁也发现不了。刚才我就觉得不对劲儿,提前把我三伏哥安排在那儿了,让他用车拉着您先出了城再说吧。”她转回身对靳大红说道:“姑儿,这事儿没跟您商量,回头您再骂我吧。”
靳大红摆摆手,“少说这些没用的。董大哥,你尽快拿主意吧。”
“我一抬脚走了容易,可我那一大家子人又指靠谁呀……”董茂昌的眼睛里滚出了泪。
“茂昌,有我和大红在,你尽管放心,”白雪遗从身上掏出几张钞票塞到他手里,“只要有我们吃的,就绝不会让你家里人饿肚子。”
“董大叔,您要是相信我,就把您家住址告诉我,我会隔三岔五去看大婶他们的。”林雪梅正然承诺。
“孩子,你真是个有情有义的姑娘啊,我董茂昌不配当你大叔,心眼儿忒窄,求你了孩子,别记恨我……”
“有什么话留着以后再说吧,赶紧的。”隔着竹帘,靳大红看到崇小辫儿和麻三儿正朝后台溜达过来,身后还跟着两个日本兵,她焦急地推了董茂昌一把,自己一闪身走了出去。
“二位爷,暑热炎天的,不在家待着,跑我们这儿干吗来了?”靳大红迎上去挡在了两个混混儿面前。
“怎么着,这儿不能来吗?”崇小辫儿一脸蛮横。
“哪儿的话呢,我巴不得二位能经常过来捧捧我。”
“捧你?想的倒美!今儿我们是来捧董茂昌的,这回他可红大发了!”麻三儿面带冷笑。
“捧他有什么用?一个糟老头子,要吗没吗。真要捧,您二位捧捧胡姑娘和林姑娘,年轻漂亮,嗓子又好,捧红了,您二位脸上也有光不是?”靳大红粘缠着,故意拖延着时间,“赶巧了,这会儿台上出演的正是快手卢的古彩戏法,意思大了,不下去?”
“没那闲工夫,闪开!”两个小子甩下她直接就往后台走。
靳大红灵机一动,拦上一步,“有件事得和您二位说说,上回,二位爷说手头素,要跟我借俩钱花花,实话实说,这是二位高看我,可巧那天赶上我兜里也素,也就没能……事后,您猜怎么着,我觉得老大对不起的,总想找个机会找补找补,今儿您二位应该算是来着了,我这儿正好有点存项,不知……”
一个“钱”字拴住了二人的腿,相互瞧瞧,不由扑哧笑了。崇小辫儿说道:“靳老板,看来你是领教了我们,知道我们哥儿俩的手段了,那天在你家门口……哈,明说,捧人我们哥儿俩没学会,阴人可有一套,嘱咐你一句,千万别拿小兄弟不当回事。跟你借钱是瞧得起你,况且又没说不还。说实话,我们俩的手头永远素,得了,今儿就领你靳老板这份情了,不拘多少,是个意思吧。”边说边伸出了手。
靳大红浑身上下一阵摸索,好半天,终于掏出了几张毛票,“别嫌少,甭老惦记着还,什么时候有了什么时候再说。”
二人知道被耍,顿时翻了脸,麻三儿恶狠狠将她一把推开,隔着竹帘冲后台里边喝道:“董茂昌,你犯事了,没什么说的,别让我们动手,麻利儿地出来跟我们走一趟!”
这几日,北平的街面上出现了两个稀奇古怪的汉字:现下,日本国开始与英、美两国交恶,于是,便把“打倒国”“打倒国”的标语刷得哪儿哪儿都是。明明自己就是野兽,却视而不见,置若罔闻,别出心裁地硬要用一个“犬由”旁把自己的对手归入兽类。
金盈儿从刘连仲家走出来,看到德晓峰正手提一个白灰桶,顶着烈日用刷子在临街的墙上写标语。
“够能个儿的呀小德子,就你那一笔臭字也敢上墙?”她抱着肩膀鄙夷地打量着,不由自主地往他的小腹下方多看了几眼。
“哟,金大会长!”德晓峰紧忙停下了手,“让您见笑,吃哪庙饭,敲哪庙钟,实在是人手不够,赶鸭子上架罢了。您还不知道我那两把刷子。”
“这俩字念什么呀?本小姐这么大学问怎么不认识?”
“一个念(英),一个念(美),是咱刘会长发明创造的,打字面上就能确定他们都是畜类,连中村太君都说有创意,连连挑大拇哥。”
“我就不明白了,英国、美国干吗要和人日本人过不去呀,弄得现在连西洋电影都看不成了。实话说,日本片儿还就是比不上西洋片儿,连男的女的搂着亲个嘴都遮着挡着,没劲!”
“您圣明,要说还是西洋人放得开。”
“小德子,今儿看没看报纸呀?”金盈儿向着他凑近了一步,“告诉你说,今天的《顺天时报》上可有本小姐的一篇专访,占了多半版呢,还配了好大的一张照片,文章中说我是‘仙姿替月,宝镜争春’,‘凤眼梨涡,俊绝人寰’,听了我的唱儿,就像三伏天吃冰碗那么过瘾,说白了就是一未来的鼓后!你得替我好好宣扬宣扬,听见没?”
“义不容辞,责无旁贷。”德晓峰一连声地答应着,他看准了,面前的这个女人,日后的势力说不定比刘连仲还要大得多。
金盈儿信步朝天桥走去。原本她是为刘连仲帮她上了报纸,要上门犒劳犒劳这位干爹的,没承想干妈高亚萍也在家,且赖在跟前死活不走,无奈,只好暗地里抠抠摸摸作罢。看看天空,日已当顶,她觉得肚子里开始一阵阵鸣叫起来。
“酒旗戏鼓天桥市,多少游人不忆家”,这钟点,正是天桥各类吃食摊、小饭馆相争相竞的当口,只听叫卖声、揽客声拿腔作调、高起低伏,锅铲、面棍的敲击声节奏鲜明、清脆悦耳:
“瞧一瞧了您哪,刚出锅的,外焦里嫩……”
“里边请了您哪,煎炒烹炸,丰俭由人……”
金盈儿匆匆吃了两块热炸糕,又喝了一碗酸凉粉儿,正打算再踅摸点儿其他解馋的东西,忽然,有几句小曲儿飘进了耳朵里,甜脆的女嗓,格外悠扬婉转:
小坠子一响定准音,俺这里请来众先生。
爱听文来爱听武,爱听奸来爱听忠?
俺一人难趁百人意,一嘴难得两下分。
唱得好来别夸好,唱得差来多宽承。
宽俺江湖腿太短,容俺学艺艺不精。
自古君子多养艺,俺江湖跳腿为谋生。
这会儿还没到撂地的杂耍开场的时间,金盈儿断定,这应该是一档唱板凳头儿唱板凳头儿:曲艺行话,指撂地的艺人临时借用他人的场地,在本主儿尚未开始演出之前卖艺,须尽打扫场地卫生的义务。的艺人,遂揣着一份好奇凑了过去。
围观的人并不多,满打满算就十几个,唱曲儿的是个二十出头的瘦小女子,穿一身士林布的灰旗袍,模样难称出众,却也长得细眉细目白白净净,一张嘴便带出了明显的中州口音:
“各位大爷,各位先生,小女子乔七巧,夫妻二人初来乍到,艺业不精,功夫不深,还望各位捧场架势,多多指教。劳您诸位赏下耳音,下面,俺给您挚挚诚诚唱上一段河南坠子《偷石榴》。”
说话间,一把坠琴吱吱扭扭拉响了,伴着木梆和剪板的节奏,小女子开始了演唱,料不到她竟有着一身绝好的手段,嗓音爽朗清脆,腔调俏丽柔美,仿若一只黄鹂在翠柳间鸣啭。
金盈儿转过脸朝拉坠琴的男子看去,一眼掠过,不由得便在心中叫了一声“好样儿”,随即,中国电影皇帝金焰的面容便在她的脑海里浮现出来。平日里她最喜欢看电影,国产片中尤其爱看金焰主演的片子,几乎部部不落,什么《情天血泪》,什么《壮志凌云》,说起来如数家珍,金焰就是她心中最为崇拜的偶像。啊,这个拉坠琴的男人和金焰长得简直太像了,同样的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庞,同样的两道浓眉、一双朗目,甚至连身材和眉宇间闪现出的那一股英气都一般同。不知怎么,一时间,她却无来由地为这个拉坠琴的抱起屈来,如此一个好模好样的俊朗男子,竟然娶了一个相貌平平的小女人为妻,老天爷可真是会捉弄人!
一曲唱罢,伴奏的男子放下坠琴站起来,向着四周作了个罗圈揖,“在下冯雨桐,夫妻二人打天津避难至此,脚踏生地,眼望生人。俗话说得好,一个好汉三个帮,一个篱笆三个桩,城墙高万丈,到处朋友帮,各位,有道是千人上路,一人带头,头难头难,起首不难,哪一位朋友肯先出一个钱,帮在下开一下门?我们小夫妻给您行礼了!”他的乡音不算太重,似是经过了学堂的改造。
噼噼啪啪十几个铜子扔进了人圈,见此,站在后面的金盈儿急忙掏出一张两块的纸钞,穿过缝隙甩到了男子的脚下。
男子不由得向她投来感激的目光,张张嘴想说点儿什么,却终是没开口。他弯下腰去捡那张钞票,不料,这时竟有一只大脚不偏不斜踩在了他的手上。
“经过谁允许了,你们就敢在这儿撂地唱曲儿呀?”德晓峰嘴叼烟卷,眯着眼,一脸霸道地出现在场地中央。
冯雨桐直起腰,嘴角堆了笑,“这位爷,您多包涵,天津让大水给淹了,实在没活路了,我们夫妻只好奔北平来了,不怕您笑话,早起到现在还水米没沾牙呢,瘪着肚子唱个板凳头儿,就为挣俩烧饼钱,您高高手,谢您了!”
“大爷我管不着这一出,行客拜坐客,先到的为君,后到的为臣,这是江湖上的规矩,懂不懂?”
“懂,等我俩挣下钱,一定去拜望您!还请爷留个名号。”
“名号就免了,天桥这一片,打听德大爷,敢说没人不知道的。”德晓峰麻利地把那张纸钞捡在了手里,用手指弹了弹上面的土,“得了,看你媳妇的面儿上今儿就不跟你小子计较了,想着,日后挣了钱,别忘了让你媳妇儿陪大爷喝杯酒。”说完,转身就走。
“小德子!”金盈儿怒不可遏,扒拉开身前的人拦在了他的面前,“手够长的你,本小姐的钱你也敢拿?不怕烫了爪子?老老实实给我放下,要不然今儿跟你没完!”
“哟,金小姐!您怎么蔫不出溜上这儿来了?这是您给的钱?”德晓峰一阵装傻充愣,“嗐,您早言语一声啊,要知道是您舍的钱,打死我我也不敢伸手。”
“听好了,这位冯先生是我朋友,你还少跟这儿起哄,说起来你又算哪路的神仙?赶紧走着,哪儿凉快上哪儿待着去,别叫我再看见你。”
“得,算我多事,吃饱了没事儿撑的,我这就走还不成吗?”德晓峰把钱扔回到地上,从头到脚打量了男子一番,“真还别说,比我强,够样儿!”
乔七巧放下手中的剪板,上前拉住了金盈儿的手,话语中充满了感激之情,“大妹子,今儿可多亏你了,不光从钱财上帮俺,还帮俺解了围,叫俺两口子怎么报答呢。”
金盈儿挣脱了手,猛地想起天津有个被誉为“盖中州”的河南坠子女艺人,生意兴隆,颇负盛名,于是脱口问道:“有个唱坠子的叫‘盖中州’的,你俩认识吗?”
乔七巧不好意思地一笑:“你说的就是俺,啥‘盖中州’啊,都是听客们瞎叫的,俺可没他们说的那么好。天津是个大码头,九河下潲的地界,能混碗饱饭吃就不错了,全都是因为发大水,要不俺俩也不会到北平来。”
金盈儿心中一阵窃喜,“有住的地方了吗?”
“昨晚在山涧口落的脚。”
金盈儿知道,山涧口、南下洼子一带开着不少的小店,一码都是进门就上炕的土坯房,因着便宜,便成为了贫苦艺人的聚居区。
“冯哥,这么着吧,你俩收拾收拾跟我走,凭你俩的本事,还用得着在天桥平地抠饼吗?凡在这儿撂地的全都是一个大子儿的玩艺儿,更何况这破地方‘刮风减半,下雨全无’。我刚才既然说了你是我的朋友,就不能白说,不能干看着你们有难处不伸手,听我的,你们先到我家住下,然后再让我爸帮你们找个书馆,挣多挣少不说,好歹饿不了肚子。”金盈儿的一对眼睛像是拴在了冯雨桐的脸上,一颗心由不得一劲儿猛跳。
冯雨桐看了妻子一眼,见她点了头,这才说道:“金小姐,你我二人素不相识,就让您……实在不好意思,眼下也只好麻烦您了,冯某日后必有报答!”
金盈儿笑了,笑得有几分诡异,笑得令人难以琢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