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应该这样看,”罗华章一脸凝重,“不甘为奴的中国人有千千万万,不管是军人还是普通百姓,只要心存‘国家民族’四个字,团结一致,奋勇抵抗,不怕牺牲,小鬼子就一定会滚出中国!西方有一句民谚,说是‘上帝欲其灭亡,必先令其疯狂’。”
“我懂了。你一个人在外面千万要多加小心,”林雪梅欲言又止,“我好怕……”
罗华章立时觉到有一股暖意流遍全身,终于鼓起了勇气,“钌铞儿,让我……我想看看你的手,行吗……”
“手有什么好看的?打小摸粪叉,拾柴火,这几年又整天握鼓楗,操鼓板,粗粗拉拉的,一点儿不好看。”林雪梅羞红了脸,但还是侧过身子,把一只手伸了过去,“爱看,你就看。”
罗华章一把拽过她,紧握着她的手,把它轻轻地贴在了自己滚烫的脸上……
不远处,一个壮硕的男子站在树后,把这一切全都看在了眼里,此刻,有一包月饼正抱在他的胸前。
白丫头刚迈上“悦芳楼”的台阶,就被德晓峰堵在了门道里,他二话没说,先就从怀里掏出几张宽宽窄窄的纸条来。
不用细看,她也能认出这些都是自己给棺材铺的许老七打的借钱手续,只是不明白怎么会到了小德子的手中,更不明白他打算干什么。
德晓峰叫了声“妹子”,接着跟了一句“不好意思”,他说,这几笔钱原本就是姓许的从他手里拆兑的,前不久许老七的棺材铺倒闭了,便把这些借据转给了他,又说最近他看上了一处宅子,出奇的便宜,只是苦于手头缺少现钱,没法子,只好找她来商量。
“德哥,”白丫头一下慌了神,“我知道这几笔钱已经到了期限,可我这会儿实在是没能力还,再宽限我个把月成不成?到时候就是砸锅卖铁我也……您知道,利钱我可是月月准时送过去的,一分都不少。”
德晓峰微然一笑,“妹子,大节下的,我可不是成心逼你,再分有别的辙,也不会叫你为难,谁让事儿赶在这儿了呢?求你了,帮帮我。”
“我……我实在是拿不出钱来呀……”白丫头几乎要哭出声来。忽然,一阵叽叽嘎嘎的谑笑声传到她的耳朵里,扭脸看去,见是几个窑姐儿在院子里嬉笑打闹,她一狠心脱口而出:“实在不行,我就只能把自己卖给这儿了,反正早晚都是一个死!”
“别,千万别这么想,哥可舍不得!”德晓峰现出了一副怜香惜玉的表情。
“那你让我怎么办啊……”白丫头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听我说,我倒有个主意。”德晓峰忖度着,仔细斟酌着字眼,“这话我以前跟你说过,你呢,已经到了出嫁的年龄,我呢,想娶你,干脆你就嫁给我得了,我娶了媳妇,房子就不买了,一喜换一喜嘛,欠我的钱打这儿也就两清了,我能跟自己的媳妇要钱吗?再者,一个女婿半个儿,我还能帮着你照顾你的父母。”
“可你——”白丫头直截了当朝他下身指了一下,“你都那样了,还能……”
“能,我能,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说不上是一条龙,可也不是一条虫。当然,我自是比不上那全须全尾的人,可怎么着也比你当窑姐儿强不是?千人压万人骑的,你就甘心?”
“你的话当真?”
“骗你是你儿子!”
白丫头犹豫了,行里的人都知道,小德子不是个正经八百过日子的主儿,难道说自己这辈子就让这么个人打发了?况且,残疾不残疾也不能全凭他自己说,那东西剩多剩少又当如何验证,难不成扒下他的裤子亲眼瞧一瞧?她实实在在不甘心。
她知道,印子钱是必须要还的,小德子不是个善茬儿,什么坏都使得出来,今儿这一出亦绝非偶然,准定是思谋已久、有备而来,料想这一关他是不会轻易把她放过去的。唉,低头吧,认命吧,自己天生就是一条贱命,一个被小鬼子糟踏过的贱身子还能再挑拣什么?她打算把这一件耻辱明明白白告诉他,兴许他知晓了真情就会自动打了退堂鼓,天底下有哪一个男人会娶一个破烂货?
她张张嘴,踌躇一阵,到底还是没能说出口,一个钱字压得她茫然不知所措,“德晓峰,容我想想行吗?况且,这婚姻大事怎么着也得和自己的老家儿商量商量啊。”
“成,给你三天,三天之后我听你回话。”
整个晚上白丫头都处在六神无主、心绪不宁之中,唱曲儿的时候总出错,不是打磕巴就是忘了词,惹得听客几次瞪了眼。勉强对付着唱了三两段,她便再也无心在此盘桓,只好提前往回转。
她几乎是拖着身子回到家的。大杂院里坑坑洼洼,满地的碎砖烂瓦,几次欲把她绊倒。她看到,自己家的小屋里还亮着煤油灯,显然,两个老家儿都还没睡。
“饭在锅里焐着呢,今儿回来的倒挺早。”母亲杨氏就着灯光在缝补衣裳。
白丫头放下手里的东西,看看弟弟妹妹都已经睡熟,便顺手解开了月饼包,拿出一块递给了床上的父亲。
“都要睡了,这会儿吃它干吗呀……”父亲老贵嘴上拒绝,手却慌不迭地伸了出来。
锅里放着一个棒子面窝头,一碟卤虾酱,她的肚子已经闹腾了老半天,一边忙着往嘴里填塞,一边说道:“头仨月您就跟我念叨月饼,好不容易有了,也算是没耽误您过节,这年月,过一天算一天,过了今儿就先别想明儿。”
杨氏满怀希望地问了一句:“这么说,今儿晚上挣钱了?”
“唱了三段,拿到手的总共六毛钱,加上下晌天桥撂地挣的八毛,勉强够明儿一家的嚼谷儿嚼谷儿:北京话,又称嚼裹儿,指衣食费用。搁过去日本人没来那会儿,这些钱足够两顿白面饺子了。对了,忘了跟您二老说,月饼是我靳师姑给的。”
老贵贪婪地大口咀嚼着,“不知是因为我有病嘴里没味儿还是怎么的,这月饼怎么一点儿不甜呀?好像还有点儿牙碜。”
“您就凑合吃吧,”白丫头从缸里舀了半瓢凉水灌进肚子里,深深叹了口气,“估计明年这会儿,别说月饼了,就是烙饼,恐怕也见不着了。”
这时候,一阵敲门声响起,令屋里的人一齐睁大了眼。片刻,伴着一声“吱扭”,提着两包月饼两瓶酒的德晓峰推开门走进来。
“你怎么追到这儿来了?”白丫头的脸上挂出了几分厌烦,“不是跟你说了,和我爸妈商量完了,三天之内给你回话吗?”
“哈哈……这不是过八月节了嘛,我来看看老丈杆子和丈母娘。”德晓峰涎着脸,一副十足的无赖相。
“少跟这儿胡叫八叫的,告诉你,我可还没答应嫁给你呢。”白丫头爱搭不理地扭转了脸。
一间屋子半间炕,说句话谁都能听见,老贵登时竖起了耳朵,“小子,你刚才称呼我什么?我没听清楚,你敢再说一遍!”
德晓峰打开自己带来的月饼包,掏出一块凑过去,“您老尝尝我这个,专门给日本人做的,特供品,又香又甜又软和,别提有多地道!”
“问你话呢,小子。”老贵逼问一句,伸手把月饼接了过来。
“大叔儿,是这么回事,老早我就看上您闺女了,打心眼儿里喜欢她,一心一意想娶她,所以,一不留神嘴就冒了场。”
“先问问,你在哪儿高就呀?”
“新民会,偶尔也帮人做点儿生意买卖。”
“能挣钱养家吗?”
“没的说,只要您老人家点个头,连您二老一起养了。”
“爸,您不知道,”白丫头急忙插上一句,“他在给日本人办事!”
“甭管给谁干事,说到底,能挣钱才是本事……”老贵让吃的占着嘴,话说得呜里呜噜。
“这么说,您老同意了?”德晓峰喜出望外。
白丫头强硬地把德晓峰推到一旁,凑在父亲的耳边小声嘀咕着,一面说脸一面红上来。
半晌,老贵抬起了头,强撑着坐直了身体,咄咄问道:“我闺女说的可都是真的?”
德晓峰尴尬地咳了一声,“差不离吧,不过……”
“她要是嫁过去,这几笔印子钱真就免了?”
“老爷们儿说话,吐口唾沫一个钉,借据归您,愿存愿扯您随便。”
“还有,那个事儿也是真的?”老贵毫无顾忌地朝他的下身指了指。
“也不像人说的那样,只是……”此刻,德晓峰竟也红了脸。
“那好,虽说我老贵人穷,可志不短,我不能让闺女跟你受了屈,让人说嫁了个不中用的太监,就为这个,今儿我必须得亲自验看验看。”
德晓峰登时窘在了原地,脸涨得像块猪肝,进不得,也退不得,“老爷子,您不能这样,满屋子大男小女的,让我这张脸往哪儿搁?您要验看,可以,咱另找个日子,换个地方,您想怎么着都成。”
“甭废话小子,真打算娶我闺女,你就乖乖地过来,要不然,就趁早回家做梦去吧。”
“你……”德晓峰想开骂,脑子一转又忍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