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俩把身子背过去,不许回头!”老贵向妻子、女儿发出了指令,随后朝德晓峰阴阴地笑了笑,“到我跟前来,挨近点儿,别怕小子,你大叔儿不会把你怎么样。”
德晓峰思忖片刻,狠狠心,咬着牙帮向床头走过去。他直挺挺地站在老贵的面前,仰起头,抿着嘴,眼睛死死盯向了污渍斑斑的顶棚。
屋子里变得死一般寂静。好一阵过去,他没有任何的感觉,确切地说并没有手向他伸过来。茫然之际,却听到老贵兴奋地发出了一声喊:“没什么可说的,这下我就彻底放心了!哈哈,我这个老丈杆子算是当上了,说不定,明年这时候我就能抱上外孙子啦!”
刚一进门,三伏便摸着黑直奔自己的小屋,僵尸一般躺倒在了床上。适才后台小院里的那一幕情景,不停地在他眼前浮现,雪梅妹子和那个大学生拥在一起的身影,就像一把火红的烙铁灼烫着他的心,令他感到了一种难以忍受的疼痛。他羡慕,他嫉妒,甚至还有恨。事到如今,又能怨谁呢?他只能怨自己。他好后悔,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雪梅妹子带到北平来,更不该让她离开自己,尤其不该让她去学大鼓。
不知过了多久,啪的一声灯亮了,靳大红嘴叼烟卷出现在他面前。她瞄了一眼桌子上那包尚未启封的月饼,咧着嘴笑了,笑得有些不怀好意,“怎么,没送出去?人家不领情?”
“俺根本就没送!”三伏闭着眼回了一句,鼻孔里仿佛在向外喷火。
“你呀,净跟我耍小聪明,明明是乡亲,偏说是自己的亲妹子,明明喜欢她,却又不敢直接说出口,我没冤枉你吧?”
三伏未置可否,清晰可见他的眼角处滚出了两颗硕大的泪珠。
“瞧你这点儿出息!”靳大红撇撇嘴,坐到了床边上,“我知道,一准儿是看到林雪梅和那个大学生在一起,你心里头不舒坦,吃醋了,对不对?早我就跟你说过,别做不切实际的梦,你不听,她是什么人,你又是什么人?今非昔比了,现而今人家是日渐走红的大鼓妞儿,年轻貌美,你呢,说到底就是个拉车的,上下够不着啊。我明白,你对她好,处处护着她,事事想着她,可这又能怎么着?实话说,雪梅不是个薄情寡义的人,她心里必定也会记着你对她的好,可她是个心高的女孩儿,这辈子只会把你当做她的大哥哥。傻孩子,听姐一句劝,从今往后就断了这个念想吧……”她像个慈爱的母亲,温柔地轻抚着他的额头。
“靳老板,家里有酒吗?”三伏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骤然之间像换了一个人。
“废话,今儿过节,还能少了你的酒?”靳大红不由一阵窃喜,“吃的喝的我全都备下了。记住我的话,甭犯傻,打今儿起,她过她的,咱过咱的,这一篇儿就算翻过去了,这会儿咱姐儿俩好好过个团圆节!”
北屋炕上摆放着红漆炕桌,揭开扣着的纱罩,现出了四样菜肴:月盛斋的烧羊肉,全素斋的素什锦,冒着热气的盒菜盖帽,挂着卤汁的焦熘丸子,配搭的是一碟子白长叶绿的小葱和一碗蘸酱。另外,还有切作了八瓣的两块五仁月饼摆在中间。
“这都是啥时候整出来的?”三伏惊讶地瞪大了双眼,“你该不是俺娘故事里说的那个田螺姑娘吧?”
“要是,也得是田螺她妈。”靳大红满心喜悦地盘腿坐到炕上,打开一瓶衡水老白干,将一对牛眼酒杯斟满,“听着三伏,今儿这酒可不能白喝,有几句话,答应下我,上炕,不答应,就滚一边去。”
三伏茫然地站在她面前,“说。”
“从今往后不准再想那件烦心事,得把它撂在脖子后头。”
“成。”
“二一条,没外人就咱俩的时候,不许你再叫我靳老板。”
“那叫啥?”
“你想想……”
“俺……想不出来。”
“叫姐。”
“靳老板,这……”三伏抓抓脑瓜皮犹豫起来,“俺一个拉车的下人,这恐怕不大合规矩。”
“甭废话,我这儿就这规矩,一句话,成还是不成?”靳大红板了脸,显得有些懊恼。
“俺……俺答应你。”
“行嘞,我的傻兄弟!记好了,打现在起,叫错一句,我罚你三杯!”
三伏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呛得眼泪滚了出来,“靳……姐,这酒真叫霸道,辣心。”说着,紧忙拿起一根小葱蘸了酱塞进嘴里。
靳大红看着好笑,夹了一块烧羊肉递到了他的嘴边,“真傻还是假傻?嫌辣还吃葱,这不辣到一块去了?”她深深抿了一口酒,稳下了心,“这些天我总在琢磨一件事,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个道理来。你说,大凡人的行为举止都听从自己脑子的指派,比如说喝酒,你想喝就喝,不想喝就不喝,比如说上园子作艺,今儿想去就去,不想去就在家歇一天,再比如你拉车,想跑快点儿就快点儿,想跑慢点儿就慢点儿,可唯有一样行为是个例外,你根本指派不了你自己。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吗?”
三伏想想,摇了摇脑袋。
“告诉你三伏,是梦,是做梦。你一心想做梦,兴许一觉到天亮,半个梦也没有;你不想做,兴许就一梦接一梦,梦个没完没了。你想做梦娶媳妇,兴许就梦见一群小鬼子追得你满大街跑。你说,这是怎么个理儿?”
“这个理儿挺简单,俺听一个一起拉车的伙计说过,这叫……叫‘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就是说,人白天总想着某个人某件事,晚上就会梦见那个人那件事。”
“那你说,这一年多,我梦过来梦过去,总是梦见同一个人,这又是怎么个原因?”靳大红放下筷子,隔着饭桌死死盯住了三伏的眸子。
三伏不傻,他岂能不知道对面这个女人的心思,握着筷子的手一下僵在桌面上,接着,缓缓地低下了头,“那是因为你总想着他,心里放不下他……”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我问你,你梦见过我吗……”
“梦见过一次。”
“就一次?说说,梦里边我在干什么?”
“俺看见你在个土坡上站着,手里拉扯着一个小闺女,她五六岁的模样,头上还梳着对小抓髻。”
听到这句,靳大红不由心中一惊,差点儿咬了自己的舌头,好半天才缓过神挤出一丝笑,“人都说,梦里的小丫头是贵人,小小子是小人,这说明你该当走运了。”
三伏把脸转向了她,“不光这,俺还看见你俩身后跟着个男人,胡子拉碴的,干瘦干瘦,像个痨病鬼。”
靳大红的脸立时变得像电光纸一样煞白,一颗心扑通扑通狂跳起来,她不知该说些什么,恍恍惚惚抓起酒杯,把多半杯酒灌进了喉咙里。
“你怎么了,姐?”三伏发现了她的异常,关心地询问道。
“都怪你,这梦说得太瘆人了。”靳大红极力掩饰着,借机转过桌子挪到了三伏的身旁,定定心,伸出胳膊猛地抓住了他的手,“好弟弟,你知道姐的心吗?你知道姐日里夜里想的是谁吗?那就是三伏你呀……”
“姐,俺知道,知道你对俺好,待见俺,疼俺……”三伏的喘息变得粗重起来。
“傻孩子,姐那是喜欢你呀……”靳大红顺势躺到了他的腿上。
灯灭了,皎洁的月光透过窗上的玻璃,笼罩着炕席上一对交缠一处不断翻滚的男女……
“当家的,该醒醒啦,太阳都快照屁股了!”
朦胧中,三伏觉得有个人在捏他的鼻子,强迫自己睁开了眼,于是模模糊糊看到靳大红正手拿一把牛角梳子,披散着满头长发坐在炕沿上。猛地,他发现自己光溜溜赤着身子,遂慌忙地躲进被子里。
“得了,一大男人还知道害臊呢,说说,你身上哪块肉我没见过?”
一句话提醒了他,这才想起昨天夜里发生的事,紧张的神情慢慢松弛下来,“姐,你刚才叫俺什么?”
“当家的呀,怎么,你不愿意?”
“哪能啊,可,俺还没娶你呀。”
“娶不娶的又怎么了,那事儿咱俩都做了,你还怕姐跑了不成?”
“不是。俺寻思,俺必须对姐有个交代,不能黑不提白不提,光想着占姐的便宜。”
“这话我爱听,这说明你小子还算有良心,说吧,你打算怎么给姐一个交代?”
“俺要三媒六证,吹吹打打,用五彩花轿把你光明正大地娶进门。”
“不错,想的挺好。可钱呢?你有钱吗?办喜事是要花不少钱的,就凭你拉洋车挣的那仨瓜俩枣,打不过鬏儿绾不过纂儿的,能娶我吗?”
三伏瘪了,严酷的现实让他无话可说。
“行了,你有这份心姐就知足了。”靳大红再次催促他:“赶紧麻溜儿下地,再晚一会儿让街坊看见就瞎了,还指不定会说出什么来呢。”
“说什么?说什么俺都不在乎。”
“说你一个乡下人上赶着巴结城里人,说我老牛吃了把嫩草。”
三伏打个长长的哈欠坐起来,手扶着腰眼咧了下嘴,“不知怎么了,俺这腰觉得有点儿不得劲儿。”
靳大红扑哧笑了,“谁让你昨晚上使那么大劲儿来着?像头牛!”说着,一只食指点向了他的脑门。
她站起身,从腰带上解下一串钥匙扔给了三伏,随后打开衣柜门,指了指里边的一个木匣子,“这些年我所有的积蓄全都在这里边了,打今儿起,这个家就由你来当了!”
“姐……”三伏大为感动,喉头一紧,眼睛顿时变得湿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