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他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向了南屋。看来,今晚只有这里或许能够让他如愿以偿。他并没忘记此前自己对师妹靳大红的承诺,为信守这份诺言,两年多以来在与林雪梅朝夕相处的日子里,他一直都在努力地克制,可是,这会儿他已经浑身较劲忍无可忍,令他难以为师,难以为人,他只想肆无忌惮痛痛快快地做一回鬼!
让金三省没想到的是,林雪梅此时并没睡下,正坐在椅子上凑着灯光一针针地纳着一只鞋底。
见到师父,林雪梅莞尔一笑,什么话也没说。
“你这鞋是给谁做的呀?”金三省咳嗽一声,没话找话地挨近到她身旁,似乎只是为了瞧得真切,低下头将下巴贴到了她的肩膀上——这是一只男人的鞋底,一针一线密密匝匝。
“您猜。”林雪梅直起了腰。
“你三伏哥?”
“不对。您再猜。”
“要么是……是那个姓罗的大学生?”
“也不对。”林雪梅直截了当地说道:“这鞋是给您做的。”
金三省愣了,他想不明白她这是为了什么。
“再有半年我就要出师了,就不能再像现在这样天天守着您了,我想给您留个念想。”林雪梅将鞋底放置在胸前,麻绳缠上手腕使劲勒着,“知道您喜欢内联升的千层底,它那儿的鞋好是好,可保准比不上我做的耐穿。”
金三省猛地想起来,那天头午他倚在床上给林雪梅遛活,临了她要走时,曾伸出手掌在他的脚底板上比量了一下,当时还让自己好一阵纳罕,原来她竟是为了这!于是,他的心中开始生出些许感动,想不到这丫头小小年纪,却知冷知热,懂得珍惜一份师徒感情。
“眼见您的岁数一天比一天大了,腿脚也自会一天不如一天,出门在外必须得有双合脚的鞋,这双您若是穿着舒坦,告诉我,以后年年我都给您做。”
“看起来,师父我还真是没白疼你……”
“您对我的好儿,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没有您教导我,培养我,哪会有我的今天?说不定早就……”
“快别这么说,雪梅,我看准了,你是个重情重义的好孩子!”
“人都说‘师徒如父子’,‘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应该的。”
金三省顿时感受到了一种为人师以至为人父的庄严,这一刻,他已经忘却了深更半夜到这儿来的目的,徒弟一番温情的话语竟将他的一腔欲火不知不觉浇灭。
“大半夜的,您找我有事?”林雪梅停下了手里的活计。
“是这样……”听了她的问话,金三省有些慌乱,不免一阵支吾,“过年了,师父也没什么好东西送给你……你知道吗,自梅花馆主玉瑞玉大爷于清代中叶创下了这一字九啭的梅花调,流传至今共存留了多少段活?现而今你又学会了多少?”
林雪梅想了想,“这两年多,您总共教了我十九段。”
“告诉你,记住了,大大小小共有三十三段。所以,我打算在这剩下的半年里,把我压箱子底的那十几段活统统过给你。”金三省也没搞懂自己的这一番话究竟是怎么溜出的口。
林雪梅不由一阵惊喜,“您说的可是真的?”
金三省郑重地点点头,“一点儿不错,我不能让这些好东西烂在肚子里。交给你这样的徒弟,值!”
“可我……没什么能回报您的,人都说,要想让人拉一把,还得酒换酒来茶换茶。”
“哪儿那么多废话!”金三省瞬间红了脸,别过身子边向外走边说,“别忘了,明儿早上喊嗓儿回来就去我屋里找我,带着纸笔,一面学腔儿一面记词儿。”
林雪梅放下了手里握的针锥,松了一口气。
午夜的钟声敲响了,中国人由此迈进了龙年。开年大吉、财源广进、万事亨通,是人们心中的热望和企盼,然而,北平一百五十万龙的子孙却无缘于此,反倒陷入了更加深重的磨难之中。春节刚过,粮价便大涨,比之“七七”事变之前涨高了将近十倍,大米、白面成了稀罕物,小米面做了一日三餐的主食。紧接着,煤与肉的价格也翻着跟头暴涨起来,普通百姓的饭桌上再也难见荤腥。饽饽铺没有了饽饽,二荤铺也不见了面条和大饼,大小饭馆一家接一家地关张倒闭,市场一片萧条。
这天晚上,金盈儿好歹强咽了半个小米面窝头,喝了几口萝卜汤,便撂下碗筷直奔了东方饭店——为她出特刊的事,来赴记者孙维本的约会。刚刚走进大堂,就看见有个熟悉的身影与她擦肩而过,想想好像是中国大学的罗华章,遂返回身追了上去。
“华哥——”金盈儿娇昵地唤了一声,从身后拽住了他的胳膊。
男青年停住了脚步,却没回头,“小姐,侬是在叫阿拉吗?”
不知怎么,她觉得今晚的罗华章怪怪的,穿着一身花格子的西装,戴着一副玳瑁框眼镜,一张嘴还是一口浓浓的上海口音。
“你不认识我了?我金盈儿呀!”她转到他的对面,不满地噘着嘴,“才几天没见,你就把小妹我忘了?人家可是总在心里想着你,头些日子还去学校找过你呢。”
“侬认错人了,对不起。”青年男子再无多话,绕过她径直朝大门口走去。
金盈儿好生奇怪,一路嘀咕着上了二楼。突然,从一个房间里蹿出来两个小个子男人,张开手臂迎面拦住了她。
“幺希!花姑娘!”其中一个面露喜色,一把拽住了她的手。
“你的,我们的,新交新交的(交朋友)!”另一个则把双手的拇指并在一起,在她脸前不住地摇晃。
金盈儿看出这是两个日本人,不好生硬地拒绝,只得先笑笑,然后拍拍对方的肩膀,“你们,大大的朋友!只是,我的,现在有事,等我办完了事情,就去找太君新交!”
日本人岂肯听她解释,再也不说什么,一前一后挟裹着她,蛮横地往自己的房间推去。
“听我说哦,你们不能这样,放开我……”金盈儿无助地大声呼喊着,她自然知道这两个小鬼子想干什么。
值此危急时刻,孙维本闻声从隔壁的客房里跑出来,直接挡住了他们的去路,只听他嘴里叽里咕噜了一阵,之后,两个日本人松开了手,双双向着金盈儿鞠了一躬,悻悻地走回了屋。
“成啊孙哥,想不到你还有这两下子,一语退兵!”金盈儿扭搭着身子在房间里转悠着,“跟我学学,你都和这俩色鬼说什么了,就这么管用?”
“我告诉他们,这位小姐是中村太君的干女儿,宪兵队的座上宾,就这么简单。”孙维本一脸的得意。
金盈儿停住了脚步,若有所思,“你还别说,这句话倒提醒了我,我还真应该找机会认个日本干爹。真要这样,看以后谁还敢有事没事找寻姑奶奶。”
“行,够胆儿!”孙维本赞了一句,“不过,你就不怕人说你认贼作父?”
“别说得那么难听好不好?没听过评书吗,胜者王侯败者贼,现下人家日本人可是大赢家!”
“服了!”孙维本打开桌上的皮包,掏出两个造型小巧的玻璃瓶递了过去,“送你的,日本香水,一瓶‘欢乐’,一瓶‘双妹’。”
金盈儿喜不自胜,拿在手里反复欣赏着,又拧开其中一个的瓶盖凑近鼻子闻了闻,话语中却保留了一份矜持,“不年不节的,干吗要送东西给我呀?”
“怎么不是节?今儿才正月初七,没过十五就都算是春节。”孙维本溜到她的身后,双手扳住了她的肩膀。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说吧,想让本小姐干什么?”她乜斜着一对凤眼转过了头。
“这你还能看不出来?”他抓准时机把嘴唇凑了上去。
“看出个屁!”金盈儿扭身摆脱了他的束缚,“打一进门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有事上哪儿说不成,干吗非把我约到饭店来?总归,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看不上我是吗?”孙维本沮丧地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嫌我长得不够男人?”
金盈儿朝着他那副单薄的身板瞥了一眼,“好男人倒也不在身量长相,只看能不能讨女人一份欢心。两瓶破香水就想打发我?做梦去吧。”她脱去身上的裘皮大衣,迎上前,一只手抚上了他的脸颊,“先说正经事,告诉我,本小姐的特刊你运作到哪一步了?”
孙维本紧忙从皮包里拿出一摞照片摊在桌上,“您上眼!看看吧,这角度、这用光、这姿势、这表情,敢说张张都是大摩登!”
金盈儿压抑不住内心的喜悦,一张张拿起又一张张放下,细细端详,爱不释手。
“不是吹的,纯粹的日本相机、日本技术!”孙维本一副邀功请赏的表情。
“狗屁,说到底还是本小姐天生底板儿好!”金盈儿故意不买账。
“还有,配合照片的文字我也写好了,溜溜占用了我三个晚上,绞尽了脑汁儿,保管您满意!”他边说边抽出几张稿纸放在了她面前。
金盈儿甩去脚上的高跟鞋,斜身靠到床头上,翻动稿纸一篇篇地阅读着。
首页写的是:以天仙化人之姿,度白雪阳春之曲。容貌绝佳,丽质天成,虽年仅二九,会曲之多,却令人叹服!《三国》常唱,《西厢》通熟,珠喉婉转,字句清幽,其声洪而不散,高而不爆,低而不靡,细而不断,其腔尽而不滞,速而不追,抑扬得法,顿挫成宜。噫,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第二页又是数行文字:门里出身,色艺双全,且守身如玉,怜贫恤寡,真大鼓界第一流人物也!演崔莺莺,唱杨玉环,其声其情,其身其影,形神兼备,惟妙惟肖,雾里看花,似幻如真,日后北平鼓坛之领袖,无疑必此小女子也!
金盈儿清楚,孙维本真的是下了功夫,有些话她虽然看不大懂,但知道都是些个好词儿,便挪挪屁股让他坐到了自己身边,“想不到,你小子还真有两把刷子,不愧在大日本留过学!”
孙维本受宠若惊,正要往床上爬,却被金盈儿的一只脚抵住了腰。
“先别忙,我问问你,什么时候我能拿到特刊?”
“这我可就说不好了,”孙维本就势握住了她的脚腕,“该我做的我全都做完了,往下就得靠您自己个儿了。”
金盈儿不解地瞪圆了眼睛,“这是句什么话?”
孙维本眨眨眼,“设计费、排版费、纸张费、印刷费、装订费,需要好大一笔钱,这笔钱我可拿不出来。”
“少跟我说这些个三七四六的!玩儿我,是吗?”金盈儿勃然大怒,狠狠地踹了他一脚,“离我远远的,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
“不过……”孙维本非但没恼,反而嘿嘿地笑了,“我这儿却有一个能让你拥有这笔费用的好主意。”
“有屁快放,有话快说。”金盈儿余怒未消,却自动地把脑袋下的半个枕头让了出来。
“这事儿得这么办,不能操之过急。”孙维本用手楼了她的腰,嘴巴贴到了她的耳边,“过不了几天就开春了,一开春,势必会有大批的灾民拥进城来,然后,咱就……说,这法子好不好?”
“好是好,可你就不怕中村知道了说你假传圣旨?”金盈儿不放心地叮问了一句。
“不怕,日本人也知道有粉往脸上搽,绝不会傻到往这儿抹。”他趁机把手掌按在了她的屁股上。
“讨厌!”金盈儿娇嗔地在他脸上轻轻打了一下,“臭小子,我可是守身如玉的,这是你自己说的。”
孙维本一个翻身骑到了她的腰上,“得嘞,就别跟我来这假招子了,那四个字你还是留着日后跟你自己的老爷们儿说去吧……”
此时,隔壁房间里忽然传出“砰砰”两声闷响,惊得金盈儿不由打了个寒战,“孙哥,是在打枪吗?你听见了没有?我好怕……”
孙维本只顾忙着脱衣服,“净瞎说,哪儿来的枪响啊?没瞧见……”
天光大亮,金盈儿于睡梦中被人搅醒,她奋力将孙维本从身上推下来,不耐烦地嘟囔道:“让人踏踏实实睡会儿不行啊?一晚上你都没消停,总跟不够本儿似的。乖乖躺着,听见没有,往后咱俩的日子还长着呢……”
话音未落,楼窗外一阵警笛大作,汽车轰鸣,惊得他二人呆若木鸡直溜溜坐在床上。须臾,隔壁的房间里响起了杂沓的脚步声、尖锐的叫喊声,乱乱糟糟一团。
金盈儿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一贯喜好热闹的她由不得披上睡衣开门来到走廊上。
只见隔壁房门洞开,两个血肉模糊的男人正被几个日本士兵往担架上抬,她看清楚这两具死尸就是昨天晚上在楼道里欲与自己“新交”的那一对日本人,吓得她差一点儿咬了自己的舌头。随后,她又看到了屋内墙上张贴着的白纸黑字的标语:血债必须血来偿!落款是:北平抗日杀奸团。
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像一团软鼻涕似的瘫倒在了冰凉的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