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难当头出良将，我表一表出乎其类、拔乎其萃、肝胆义气、义气肝胆、人前显贵、鳌里夺尊、能征惯战、文武双全、为国为民的民族英雄叫岳飞，他挺身抗金邦，可称卫国的忠良。
——西河大鼓《八百破十万》
有关“北平抗日杀奸团”的消息似一股强劲的东风，迅速吹遍了四九城，令老老少少的百姓感到了振奋，看到了希望。
二月二，龙抬头，这时候又有一则颇具神秘色彩的新闻四处传扬开来，说是上天派遣一员名叫“小白龙”的神将驾临了北平，其力可上天入地、驱云布雨，披坚执锐、所向无敌，此番下界只为杀鬼子、诛汉奸，拯救北平百姓于水火。啊，庚辰龙年，龙颜大怒，苍天垂怜，让人好不快哉！
当林雪梅把这一连串的好消息一股脑地告诉给师父时，金三省只说了一句话，“这就对了，孩子，记住，谁也不会老是那正午十二点。”
每日一趟的茶馆金三省是不能不去的，否则，谁还承认你是北平的一位爷？林雪梅看到，师父拎着鸟笼子往外走时，脸上挂着多日以来少有的笑容。
“紫竹林”还是原来的老样子，大门两侧那副“南山采得高龙井，北海汲来水底泉”的招牌对子依旧挂着，可现下茶馆里面却只有名曰“高碎”的茶叶末子堪以提供。这阵子，光顾茶馆的人骤然之间多起来，显而易见，茶客之意不在明前、龙井，茶馆成了当下人们交流信息最为理想的所在。金三省进了门，寻个僻静的角落坐了，眼睛盯着茶碗，耳朵却伸向了左右两旁。
“听说没？前儿，东方饭店有俩小鬼子让人给宰了，脑门儿当间，不偏不斜，一人一个枪眼儿！”邻桌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老者压着嗓门说道。
“谁干的，知道吗？”紧挨老者的一个中年汉子追问了一句。
“‘北平抗日杀奸团’！我儿子亲眼所见，不藏不躲，大字标语直接就贴在了现场的墙上！你们说，有种不？‘杀人者，打虎武松也！’还告诉你们，这‘杀奸团’的成员可不一般，一码全都是血气方刚的小青年，而且个个识文断字、学问高深。”老者挑起了大拇指。
“您老这已经不是什么新闻了，我还知道，他们无一不是富家子弟。”一个少掌柜模样的后生插进话来，“嘿，我就想不明白了，放着舒坦日子不过，他们干吗非得干这些个血乎漓啦的悬事？”
老者立时瞪了眼，“屁话！你小子懂吗，这叫爱国，这叫替天行道，这叫民族大义！”
另一桌上一个中年胖子在手舞足蹈侃侃而谈：“诸位，光听说，没见过‘小白龙’吧？本人可是有幸亲眼目睹过一回！您猜怎么着，他老人家现身人间之时，乃是白盔白甲素白罗袍，胯下一匹白龙马，手中一杆亮银枪，亚赛小将罗成，堪比赵云赵子龙！所到之处，日本人是丢盔卸甲、落荒而逃……”
“打住，没人听您跟这儿说书。”一个瘦高个儿截了他的话语，“说真格的，我一个对门街坊倒的确是见过‘小白龙’，说他落脚在怀柔、密云一带，身穿白衣白裤，手使两把驳壳枪，指哪打哪，百步穿杨，后背插一把大片刀，削小鬼子的脑袋如同砍瓜切菜——”
突然，茶馆里变得一片死寂，人人都缩了脖子，自觉地端了盖碗闭了口。金三省心中纳闷，抬头四外一扫，见刘连仲陪着记者孙维本从门外大摇大摆走进来，遂急忙把脸向墙角转了过去。
楼上的雅间里，麻三儿、崇小辫儿、德晓峰在嗑着瓜子闲聊。和楼下不同，他们几个人都自觉地避开了“小白龙”的话题——这三个字会让他们不同程度地感到周身寒凉。
麻三儿在发布新闻：“有一句老话老麻我是深信不疑，叫做‘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就说咱当家的那位太太高亚萍吧，原本是八大胡同的一个窑姐儿，现而今从了良，跟了咱刘爷，吃不愁穿不愁，可归其她还是改变不了她那闹骚的本性。”
“说说，你小子都瞅见什么了？”崇小辫儿显得有些急不可耐。
“别看咱刘爷在北平街面上是个人物，可他只要一出城，前脚接后脚，准有一个小白脸儿迈进他家的门槛。”麻三儿脸上的麻子个个泛着红光。
德晓峰问了一句：“你说的是——”
“新民报的记者孙维本。”麻三儿得意洋洋。
“别胡放屁！”德晓峰隔着桌子踢了他一脚，这一刻，他看到刘连仲和孙维本一前一后迈进门槛，悄然来到了背门而坐的麻三儿的身后。
“骗你是孙子！”麻三儿不明就里，唯恐他俩不信，“我亲眼所见，高亚萍和姓孙的那小子搂在一起亲嘴儿！”
刘连仲发出了一声响亮的咳嗽，德晓峰注意到，他眼底的冷峭已泛出霜来。麻三儿听到身后的响动，瞬间如同死尸一般僵在了椅子上，此时，雅间内静得掉根针到地上都能听见。
“小哥儿几个聊什么呢？”刘连仲手搭在麻三儿的肩膀上，若无其事地问了一句。
麻三儿慌忙站起来，回转身磕磕巴巴说道：“正……正商量，下月，该，该如何给您老人家过五十大寿呢……”
刘连仲淡然一笑，“什么大寿小寿的，左右不过就是个生日，过不过的不吃劲。”
嘿，好个刘爷，真有你的，够着光棍儿！德晓峰不由得在心里赞叹一句，暗自钦佩了刘连仲的城府，此时他若是当场发作起来，反倒恰恰证明此事不虚；如此隐忍了，假装没听见，一切便消于无形。
孙维本自称受中村喜赖太君的委托，来向他们几个分派两项重要任务：第一，眼见春荒将至，必有大批灾民拥进北平，为体现大日本皇军忧思民间疾苦之善良本性，特组织鼓曲界于近日举办为期三天的义演，所得之票款将全部用于开设粥厂。第二，7月7日乃是日军卢沟桥战事三周年，官方准备在社稷坛举行一次大规模的庆典，要求新民会及杂耍协会全力予以配合。
刘连仲感到有些奇怪，素常中村有事情要他办，总是把他叫到宪兵队面授机宜，可今天怎么只派了个假洋鬼子来？
“孙记者，中村太君他——”
孙维本当即截住了刘连仲的发问，“刘爷，这两天没看报纸是不是？3月30日汪精卫汪先生已还都南京，同意与日本人合作，在青天白日旗上加了三角的黄飘带，宣布成立了新的国民政府。中村太君作为北平日方的代表，已前往南京祝贺。怎么，太君他没跟您提前招呼一声？”
“好事，好事啊……”刘连仲未置可否，尴尬地咽了口唾沫。
“为什么要开粥厂呢？日本人也知道怜贫恤寡啊！”孙维本言归正传，摘下金丝眼镜，揉了揉干涩的眼球，“青黄不接的，总得让父老乡亲们弄碗热粥喝吧。”当然，打死他他也不会说出筹划这一场义演的真正动机——这就是那一天在东方饭店他对金盈儿说的那个“好主意”，印制她那本特刊的钱就从这里边出。他了解到，杂耍界历来有着“募台面”一说，有的时候，某些强势人物会打着给自己儿子做生、给爹妈做寿的名目，要求艺人们白尽义务为他演上几场，可这样做，一是自己不够身份，二是到手的钱毕竟有限。
孙维本强调说，开粥厂可不是仨瓜俩枣能对付得了的，必须合全社会之心，举全社会之力。由此，他提出了一个别开生面的设想——搞它一个“群芳会”，演员全部使用坤角儿，一律挑选年轻漂亮的，长得不端不正、老眉喀嚓眼的一个不要，就为了提升人气，另外，还可以把那些擅长唱曲儿的窑姐儿吸收进来，让她们也登台票上一把，试想，到时候园子里还不得乌泱乌泱往里进人？除此，还可以印制一些高价的红票，直接送到那些个大财东、大掌柜的手上，国难当头，此时不从他们身上拔毛又从谁身上拔？
“这主意不错。”刘连仲点点头，“可票款归谁掌握？”这是他最为关心的问题。
“我！”孙维本不容置疑地回答了一句，“结算完了直接送宪兵队。”
刘连仲悻悻地看了看几个手下，“忘了跟各位说了，孙记者现下已经兼职做了宪兵队的翻译，看来，往后这称呼也得变变了。”
“孙翻译官，”崇小辫儿讨好地往前凑了凑，“您给说说，这庆典，为什么一年、两年不搞，偏选在这第三年上呢？”
“吉祥！”孙维本鄙夷地看了他一眼，“小辫儿，说出来你可别不爱听，这里边有学问。道家有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无限，三年庆典，意味着大日本皇军武运长久。”
“别看您年轻，还真有墨水，有道行！”麻三儿挑起了大拇指。
“另外，”孙维本踌躇满志地从皮包里抽出了两张纸，“闲着没事，我写了两段大鼓词，一段《东亚进行曲》，一段《兄弟阋墙之和》，过几天就要在《顺天时报》上发表。中村太君看了之后是大大地赞赏啊，他指示，一定要安排人在这次庆典上演唱，而且指了名道了姓，一段归金盈儿，一段归林雪梅，刘爷，没说的，这件事就得劳烦您了。”
“德子，你去办办吧。”刘连仲接过那两页纸，转手扔给了对面的德晓峰。他觉得好生可笑，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小子，仗着自己会说几句东洋话，竟敢在他们爷们儿面前指东道西。
孙维本拍了拍麻三儿的肩膀，“好好干，皇军不会亏待你们。知道不，北平马上就要成立侦缉队了，中村太君说了，由我负责组建，说起来侦缉队的权力可是大了去了，想跟我干，就得可劲儿表现。”
麻三儿立现一脸谄媚，“您就好吧。孙哥，哪天得空儿，我请您喝酒，借机会跟您好好讨教讨教。”
刘连仲已忍无可忍，况且，刚才一进门时他就清清楚楚听到了孙维本和自己老婆的风流事，不由手拍桌子站起来，“姓孙的，听你这话，想挖我墙角是不是？就凭你？老喽！”
孙维本岂能不知他所怒为何，忙拱拱手说道：“刘会长，您误会了，您身边的人，无论哪一位，打死我我都不敢打他的主意。你我都是为皇军效力的，我这不过是替您勉励勉励他们小哥儿几个而已。”
“甭跟我揣着明白装糊涂，想当初我刘某人往外掏坏的时候，你小子还尿尿和泥呢！”刘连仲不顾手下劝阻，蹦着脚地骂起来。
“怎么了这是？我一会儿没到，这儿怎么就吵成蛤蟆坑了？”话到人到，金盈儿挎着小包扭扭地走了进来。
自从嫁了人，白丫头就再也没回过娘家。她无比痛恨自己的父亲，只为贪图钱财，竟然明目张胆地欺骗她，把亲生的女儿推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新婚之夜，她才真正了解到德晓峰已经不再是个男人，他完全丧失了一个男人应有的功能，残存的那半个物件不仅丑陋不堪，而且徒有其名。每当想起父亲老贵说的那句“抱外孙”的话，她便会泪流满面。她还年轻，才刚满十八岁，她不敢想象今后的日子将会怎样过下去，何年何月是个头。然而，让她痛不欲生的是，动物的本性依旧驱使着德晓峰，越是无法得到的东西，他越是执着，越是贪婪，以至于疯狂，每天晚上他都要不停地折腾她，横摆竖放，手掐牙咬，从床头撵到床尾，任凭她大呼小叫，百般求告，他却麻木不仁，无动于衷，直到气急败坏筋疲力尽昏昏睡去。
白丫头想过死，死了便万事皆休一了百了，但是，这个世界上并非只有她自己，她还有个家，有疼爱她的亲娘，有需要她呵护的弟妹。想到这些，她便没有了死的勇气。她只能乞求德晓峰不要弄伤了自己的手和脸，好让她第二天能够上场去面对观众。德晓峰是个出了名的钱串子，留给她的钱仅够她勉强对付一日三餐，为了那个难以抛舍的家，她必须咬紧牙关坚持活下去，必须强颜欢笑去卖唱。
一大早德晓峰就不见了影。白丫头弄不清这个有名无实的丈夫每日里都在忙些什么，本业早就被他丢弃，挂在墙上的一把大三弦已经落了厚厚的一层土。
她刚刚梳洗利索，就听见有人在敲门，接着，巡警刘豁子便堵着门口嚷嚷起来：“德太太，响应‘献纳’运动，交铁了您哪，今儿可是最后一天了！”
白丫头打开门，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跟你说过，我们这是刚结婚新安的家，锅碗瓢勺全是新买的，哪来的废铜烂铁献给你们呀！”
“这我不管，上峰差遣，要求北平住户每户一个月交二斤铁，有铁的出铁，没铁的出钱！一斤铁折钱一块，没铁您拿钱，连这月带上月您总共欠四块。还跟您说，下月不光要献铁，还要献铜，连剩茶叶、锡箔纸都要献纳。”
“邪行，献铜献铁我能想明白，他们造枪造炮缺这玩意儿，可要些个剩茶叶干吗使？”
“不好说，许是日本人在咱这儿水土不服，没事儿嚼点儿剩茶叶败火。”
她忽地想起德晓峰经常挂在嘴头的一句话，“您许不知道，我们爷们儿是新民会的人，是不是可以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