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子,有什么好事可别忘了你德哥我呀!”德晓峰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身上还背着一挂大三弦。
黑丫头厌恶地瞟了他一眼,“一边儿呆着去,人说话,狗搭茬儿。”
“出去!你上这儿干吗来了?”金三省用手轰赶着他,像看见了一只绿豆蝇,“这会儿我自己还瘪着肚子呢,没剩骨头打发你!”
“我这不是给林姑娘和弦来了吗,眼见‘七七’没几天了,不得抓紧点儿?”德晓峰见对方人多势众,虽被羞辱也不敢发作,一时却把阴鸷的目光盯向了金三省,“三爷,我就奇了怪了,您这手早不伤晚不伤,怎么裉节上偏偏就不能使了呢,该不是成心吧?”
金三省给了他一对眼白,“怎么着,听你这意思,打算朝我身上下药捻儿?就凭你?老喽!”
见此,林雪梅急忙跑回自己的房间,将床底下的一个瓷碗往尽里头推了一把。
德晓峰讪讪地凑到了金盈儿的面前,“金副会长,您的伴奏落实了没有?离正日子可没几天了,我毛遂自荐您还看不上。”
金盈儿鼻子哼了一声,“你那叫弹弦儿吗?纯粹是狗挠门儿!我好不容易做碗槽子糕,搁你一个臭鸡蛋?”
金家今日犯邪,来访的人竟扎了堆,黑丫头两个还没坐稳,又见杜兰斋手拎着一摞药盒迈上了台阶,“金兄,听盈儿说您伤了手,我不放心,给您送两瓶云南白药来。”
金三省大为感动,紧忙让座,吩咐雪梅沏茶。金盈儿也像蝴蝶一样朝着干爹飞了过来。
“三爷,看您这气色,怎么觉着精神不大老好呢?”杜兰斋关切地问道。
金三省掩饰道:“实不相瞒,昨儿夜里兴之所至,与老妻敦伦敦伦:古语,即敦睦夫妇之伦,泛指夫妻之间行房事。了一场,故而有些倦怠。让老弟见笑了。”
杜兰斋不禁嘿然,“人之常情,倒是老哥雄风不减,令小弟委实佩服。”
林雪梅插问道:“师父,敦伦是怎么个意思啊?您能不能给我讲讲……”
金三省随即打断了她的话,“哪儿都有你,小孩子家家的,不该知道的别问。”说罢,与杜兰斋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哈哈大笑起来。
至此,林雪梅已经明白了个大概,不由得一下羞红了脸。
金三省拿起药盒仔细端详着,半开玩笑地问了一句:“杜老弟,这药不会是假的吧?”
杜兰斋眉毛一挑,“我知道您想说什么,敢情那档子事您也听说了?姓孙的小王八蛋在我面前充蒙事行蒙事行:北京话,即骗子手,他还嫩了点儿,拿一把破香菜根儿就想让我掏钱,纯粹是做梦!您猜怎么着,我一语揭穿,他愣说是上了别人的当,就他,长了毛比猴儿还精的主儿,鬼都不信,说白了,就是他自己想钱想疯了。”
听了这句话,金盈儿仿佛悟到了什么,一时恨得牙根痒痒。忽然,她看到乔七巧端着一盆脏衣服从屋里走出来,冯雨桐紧随其后,先把一个小板凳放到了她的屁股底下,随之又拎出一桶水放在一旁。金盈儿的心不由怦怦乱跳起来,料定这一场热闹即将开始。
“我这件衣裳才穿了半天儿,咋又洗呢?”冯雨桐从瓦盆里抻出一件白粗布小褂,向着妻子责怪道,“穿不坏,洗都洗坏了。”
“甭管穿多长时间,大夏天的,一沾身就满都是汗味了。”乔七巧转身提起水桶把清水倒进盆里,“掏掏衣兜,别有什么东西落在里面。”
金盈儿的一颗心瞬间顶到了嗓子眼。
冯雨桐一手抻了衣领一手在衣兜外面捏了捏,感觉鼓囊囊的,于是一伸手就掏出了一个水红色的小布包,看看不像是自己的东西,神情马上变得紧张起来。
乔七巧查觉到了丈夫的异样,抬眼盯在了他的手上。冯雨桐似有所悟,但是,再想掩藏已然来不及。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乔七巧问了一句,发现丈夫窘在了原地,脸颊微微有些泛红,“给俺看看。”
冯雨桐迟疑着,话说得磕磕绊绊,“这、这不是我的东西,相信我,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不知道它怎么……怎么会在我的衣兜里……”
乔七巧站起身,一把将那布包抢了过来,两只手随即开始颤抖,东西尚未完全打开她便已经看明白,这是一件女人的乳罩,而且绝对不是自己的,她平常只穿自己手工做的肚兜,从来不舍得买这种价钱昂贵的奢侈品。她将乳罩放到板凳上轻轻打开,遂看见有几片弯弯的涂着红色蔻丹的趾甲裹在里面。一瞬间,她的眼睛里冒了火苗,胸口不住地上下起伏,“冯雨桐,俺说你刚才为什么不让洗这件衣裳,敢情里边藏着宝贝!俺可真是小瞧你了,背着俺喜欢上了别的女人不算,还演了一出‘嗑指换袄’的好戏!”
“七巧,不是这么回事,你听我解释……”冯雨桐一时百口莫辩。
“俺什么都不想听,俺就问你一句,她是谁?”乔七巧说过这句,便蹲在地上委屈地哭起来。
金盈儿这才知道敢情坠子书里也有宝玉探晴雯的段子,直乐得心里开了花,只盼着这一对夫妻能立时撕掳起来,打它个皮开肉绽头破血流才好。赶巧今日院子里一下来了这么多人,越是人多才越显得热闹,得让冯雨桐好好领教领教姑奶奶的厉害,看你今后还敢不敢再对我如此冷淡!
此时,冯雨桐已然悟出此事是何人所为,他看到金盈儿这一刻正站在窗玻璃后面向外张望,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
听到乔七巧的哭喊声,南屋、北屋的人全都走了出来,欢喜得金盈儿独自在房里拍开了巴掌。
不料,却见冯雨桐拦腰一把将乔七巧抱了起来,“七巧,大家伙都在看着呢,听话,跟我进屋,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然后,贴近她的耳朵嘟囔了几句,细声细气,像是在哄着一个孩子。
谁也没有估计到,乔七巧还就真像个得到了棒棒糖的小孩儿,立即止住了哭声,于众目睽睽之下,任由丈夫抱在怀里迈开大步回了自己的屋。
金盈儿大惑不解,她想不明白,自己精心策划的这一出好戏,怎么会这么快就散了场?
日本人把“七七”事变三周年的庆典活动安排在中央公园里的社稷坛,可谓煞费苦心、别有深意。
社稷坛建于明朝永乐十八年(1420),是专供明清两代皇帝祭祀土地神——社、五谷神——稷的场所。坛为正方形,垒做三层,坛面铺设着五色土,即中黄、东青、南红、西白、北黑,昭示着“普天之下皆为王土”,坛中央镶嵌着一根方形的“社主石”,象征着“社稷长存,江山永固”。凡是中国人都知道,社稷即国家,金木水火土乃神州万物之本。小鬼子的心肠好阴险,好歹毒,他们之所以要在社稷坛搞庆典,就是想让人们看到,中国的万物已经归大和民族所有,中国的江山已经更换了新主。
这天,坛口上方拉扯上了横幅,四周数百棵古柏也都贴上了标语,无外乎“中日满一体,大东亚共荣”一类陈词滥调。专程从东北赶过来的“满洲映画株式会社”的工作人员更是早早地就支好了摄影机,他们要把今日的庆典活动排成电影纪录片,拿到世界各地去放映。
坛北的拜殿暂且做了艺人化妆、候场的地方。金盈儿提着一包演出用的服装,走向了墙角处用竹竿支起来的临时换衣间,她撩开布帘探头看去,见穿着内衣内裤的胡翠珠正坐在里面,小心翼翼地往身上拴绑着成串的灯泡。
“哟,我说翠珠姐,大白天的您整这个景有嘛用?”金盈儿极尽夸张地用天津话调侃着,“再者说,您也不怕这玩意儿万一跑了电把您电着?”
胡翠珠一边往身上套旗袍,一边冲她翻了白眼,“这事用不着你金大小姐操心,电死我不正好遂了你的愿?”
金盈儿讨个没趣,没话找话:“倒也是,今儿这日子口的确是个露脸的机会,问问你,打算拿哪段活要好儿呀?”
胡翠珠爱答不理,“今儿我不唱大鼓。”
金盈儿不免有些吃惊,“为什么?不唱大鼓你唱什么?”
“反串一把,改唱时代歌曲了!”胡翠珠一步跨了出来,高挺着胸脯得意洋洋,“日本‘国乐’唱片公司专门给我写的歌,还专门为我配备了乐队,今儿这场演出就是我的歌曲攒底!”
金盈儿干咽了口吐沫,一时无语。
德晓峰颠颠地凑了过来,冲着胡翠珠挑起了大拇指,“胡小姐,成,您真成!真有魄力!我欣赏过您的歌,那可真是应了那句话,‘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啊,那嗓儿,那味儿,直追周璇、龚秋霞,远超李丽华、陈云裳,没说的,您就是歌坛上一颗闪亮儿的新星!等您唱片上市的时候,您可得送我一张。”
“行,我给你留着。”胡翠珠感到十分受用,转过身,对了镜子踌躇满志地端详着自己姣好的面容。
德晓峰从衣兜里摸出一个小纸袋,递到了胡翠珠的面前,“翠珠,来几粒不?日本‘无笃’牌仁丹,不仅清凉败火,还润喉。”
胡翠珠张开手心接了几粒,眼瞧着金盈儿扣进自己嘴里。
德晓峰对金盈儿不用自己伴奏仍耿耿于怀,瞧了瞧她脖子上戴着的一根金项链,开口问道:“金副会长,您这副链子可够粗儿,是真的吗?”
金盈儿没好气地回了一句:“废话,你媳妇才戴假的。这是我杜干爹送我的生日礼物。”
“不像,可真不像。”德晓峰一劲儿摇脑袋,“瞅这亮劲儿,也应该是镀金的。”
金盈儿气撞脑门,“你直接说是铜的不就得了?孙子,知道这叫什么吗?你这叫恨人有,笑人无!”
德晓峰眨眨眼,露出一丝坏笑,“有句话您可别不爱听,现而今人都说,真正有钱的主儿全都不戴金项链了,得弄条金腰带围在腰上。”
金盈儿毫不示弱,紧跟一句:“你要是发财有了钱,一准儿得在嘴上镶个金边儿!”
德晓峰顿时败下阵来,他岂能不知道,金盈儿这是在骂他,骂他“夜壶嘴儿镶金边儿”,毫无疑问,这句话正是冲着刚才他奉承胡翠珠的那一番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