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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不远处,林雪梅一直在不露声色地盯着德晓峰,偶尔也会不自主地朝身旁戳着的他那把大三弦瞥上一眼,耐心地在等待着实施计划的时机。她已经打定主意,今日万一没有机会下手,便上台把紫荆树的故事唱完,然后扭身就走,日本鬼子全都是该杀的畜生,什么“我愿东亚中日满,三国和合亿万年”,这种狗屁话决不能由自己的嘴里说出,该豁出去的时候就得豁出去,是死是活随他的便!

此时,林雪梅看到有一个短头发、戴着白边眼镜的年轻女子迈过了拜殿的门槛,向人打听德晓峰先生,自报家门说她是《顺天时报》的记者,要对德先生进行一次采访。目视着德晓峰乐陶陶地跟着女记者走出大殿,林雪梅毫不迟疑地拎起手边的三弦,一头钻进了换衣间……

今日,可谓是孙维本最忙活的一天,也是他神情最为紧张的一天,他清楚,日本人已对自己十分不满,让他来操持这场庆典不过是给他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因此,容不得再出半点纰漏。他殿里殿外地跑,亲自拉横幅、贴标语、调试扩音话筒,挨个儿地叮嘱、检查参加演出的艺人,细致到了该穿什么色的袜子、佩戴什么款式的首饰。正在他擦去脑门上的汗端起一杯茶水时,金盈儿迎面一把揪住了他的脖领。

孙维本看到,金盈儿身上裹着一件缎子睡衣,光脚穿着一双红色的高跟皮鞋,不由扑哧笑出了声,“哟,今儿您就穿这身行头上场?新鲜是新鲜,可人还以为进了澡堂子……”

“甭废话,我跟你有话说。”金盈儿扯着他到了柱子后面。

“怎么,耐不住了,今儿想约我?”孙维本故意打着哈哈,“成,只要把这场庆典满盘子满碗不洒汤不漏水地拿下来,哥就尽心尽意陪你一晚上。”

“做梦!”金盈儿满脸怒气,拿出了北平胡同串子的做派,“我问你,是不是你把上次义演的钱独自密了,还编出一个东北伙计来骗我?不说实话,姑奶奶就把你老二捏下来,让你和小德子一起做伴!”说着就要动手。

“别,你可千万别听人瞎说,千真万确我是让人蒙了,骗你我就是王八大爷、爪儿大爷。”孙维本一边比划一边往后躲,“你放心,下月,头拱地我也得把你那本特刊出了……”

“此话当真?你小子可别狗掀门帘——拿嘴对付。”

“对天发誓,不能够。”

“那好,我就再信你一回,”金盈儿松了手,“别忘了,还有脚戒!”

德晓峰兴高采烈地从外面跑进来,对着林雪梅一通眉飞色舞,“妹子,知道我刚才干什么去了?专访,报纸要发我的专访!知道不,报上为一个弦师发专访可是破天荒头一回,那女记者说我是伴奏的新宠,弹弦儿的新秀,题目都起好了,叫《缓如高天飘彩云,疾如珍珠落玉盏》!金老三算什么?用不了多久,他那‘北弦王’的牌匾就得摘下来挂到我那儿!”

林雪梅悄然一笑,“恭喜您了,我师父那块匾肯定归您。没说的,今儿这场活就瞧您的了。”

“庆典”开始了,首先是一些头面人物的发言,不管是日本人还是中国人,上台讲话的都没离开鼓吹和奉承,唱的都是这几年让人听得耳朵都要起膙子的老调。林雪梅觉得,这些人里最无耻最招骂的还要数刘连仲,竟然声称日本军队侵略中国是“面对世界各国的怀疑而不避讳,触犯亿万民众的怨艾而不推辞,功劳如同替梁上之人解悬,向溺水之人伸出救援之手”。她只盼此时天空能响个炸雷,把这大汉之奸劈死在台上。

刘连仲发言时,主席台上曾出现一阵交头接耳,林雪梅听见有人在小声嘀咕,一个安排重点讲话的什么吴总编直到现在都没到场。

鼓噪一番之后便是杂耍演出。开场的第一个节目是金盈儿的京韵大鼓《东亚进行曲》,伴奏的一上来就让台下的人瞪大了眼,没看到三弦、四胡、琵琶,却见两个身穿和服的日本男人,一个拿着把大正琴,一个怀抱个扁鼓,目中无人地坐到了一侧。少顷,金盈儿咧着大嘴一脸媚笑走到了舞台中间,坐在前排的一伙日本军人立即像一群发了情的鸽子唧唧咕咕欢叫起来:她上身穿着裸露了半个肩膀的针织套头衫,一对乳房高高耸起,顶得胸前隐隐约约透露出两个圆点,下身是一条粉红色的制服短裤,丰腴的大腿在头午阳光的照射下,显得格外白皙惹眼。

“作死!”台边的林雪梅觉到一阵干哕,忍不住蹲到了地上。金盈儿在场上究竟唱的什么,她一句也没听见。

演过一档古彩戏法和一档抖空竹,便轮到了林雪梅的梅花大鼓《兄弟阋墙于和》。往台上走时,她感到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紧张,手心里已经浸满了汗水,两条腿也显得异常僵硬。她拿不准白雪遗教给她的方法到底管不管用,击鼓打板的同时眼角的余光瞥向了坐在她左侧的德晓峰——大三弦叮叮咚咚响起来,听上去和往日没有什么两样。她不免有些发慌,只能硬着头皮先唱起来:“日月星辰光灿烂,照遍了大地山川,日月如梭催人老,转眼青丝换白髯。人间有离便有合,月亮有缺亦有圆,诸位不信听我表演,我唱一回紫荆树复生枝叶,这事儿载在了《今古奇观》。”唱罢这一落儿,她把檀板撂到了鼓面上,扭脸向着德晓峰喊了一句:“劳烦弦师,涨弦儿!”这个段子不长,只有八九十句,她必须得抓紧,能赶早便不赶晚。

所谓涨弦儿,即是要求伴奏的弦师把现有的音调调高,此举在鼓曲演出中虽不多见,但也属于可行之事,个别心高气傲的艺人往往临场发挥,借此来抖机灵、显能耐。

德晓峰一愣,嘴里不由叨咕了一句:“真是乍穿新鞋高抬脚!”他不得不暂时停下,手拧弦轴把三根丝弦调高了一个音节。

“我表的是田氏之家昆仲三位,各有妻室配姻缘……”林雪梅口中唱着,心里却不停地在祈祷:“折弦儿!折,快点儿给我折呀……”她看到,台下有两台摄影机正面对着自己,发出了咔啦咔啦微弱的响声,台前两侧各有一人手举着一张贴满了锡箔纸的三合板,将阳光反射到她的脸上,晃得她几乎睁不开眼。

突然,耳旁传来“叭”的一声响,林雪梅兴奋得几乎要跳起来,她听得十分清楚,是德晓峰的三弦断了弦,而且是那根最粗的老弦!她真真佩服了白大爷,姜还是老的辣,是白大爷给她出的主意,把将要使用的丝弦放进白醋里浸泡,子弦泡半天,中弦泡一天,老弦泡一天半,然后捞出晾干。刚才,她正是趁着德晓峰出去接受采访的机会,偷偷把用醋泡过的三根丝弦换到了他的弦子上。

看看吧,可不是我林雪梅不想唱,而是伴奏的断了弦没法往下唱!她心里在乐,脸上却毫无表情,静观着台下人们的反应。此刻,只见有五六个打扮俏丽的女孩儿迤逦着走进了会场,分散到观众群里往人们手中递送着什么。远远的,罗华章站在人群里正朝她微笑。

没料到,德晓峰极其迅速地在断弦上绾了个扣,定定音再次弹奏起来。

林雪梅继续唱了两句,想都没想,又一次放下了鼓板,“劳烦德师傅,您再涨涨弦儿!”

无可奈何的德晓峰,只能再次把弦轴紧上一扣,心里骂了一句:小丫头片子,真是脾气随着能耐涨!

林雪梅觉得,今天真得要好好谢谢自己的嗓子,顺溜,给劲,两次涨弦儿,声音不劈不哑,高亢嘹亮的歌喉直赢得场下一片喝彩!

须臾,“咔吧咔吧”连续几响,大三弦上的三根丝弦齐刷刷断了,且全都是折成了好几截!德晓峰立时吓麻了腿,脸色煞白地瘫在椅子上,冷汗从脑门直淌下来。袖手旁观的林雪梅,一副事出无奈深表遗憾的表情,她等待了片刻,晃晃脑袋长叹一口气,转身走下了舞台。

台下的中村喜赖怒发冲冠,挥挥手,随即有两个日本兵跑上来,架起德晓峰的两只胳膊把他拖了下去。

就在这时,观众席里突然发生了一阵骚乱,不少人的手里都捏着一张传单,惊惶的议论声此起彼伏,沸沸扬扬。传单上只有两句话:《新民报》总编辑吴菊痴今天上午在南新华街土地寺被击毙!这是一个汉奸应得的下场!

在场的中国人谁也不敢再继续呆下去,纷纷起身,冲破日本兵的防线,潮水般地向公园门口涌去……

林雪梅已经忘了,今天正是她三年学徒期满的日子,回到家里她才发现,饭桌上正然摆上了酒,师父金三省端着满满一碗打卤面笑吟吟地放到了她的面前。纯粹的北平人都好这一口,手擀的面条透着筋道,面卤且更是讲究,须使用煮白肉的原汤,放入切得薄薄的带着皮的五花肉片,此外,黄花、木耳、口蘑一样都不能少,勾芡之后还要撒一把蒜末,淋上一层鸡蛋花。按理,这日子口徒弟是要办谢师酒的,可现下这一种行为举动已经成了难以实现的奢望,北平城里多数的饭馆都因缺粮少菜停灶熄了火。林雪梅知道,看似寻常的这一碗打卤面,显然让师父师娘做了难。

金三省和她对脸坐了,说了一句“鬼丫头”,又站起来似是赞许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林雪梅猜想,师父大概已经知道了上午社稷坛发生的事,“庆典”砸了锅的消息肯定会如同长了翅膀一样传得飞快。

她回身取了一个空碗,将面条给师父拨了一大半,见他一再推让,于是说道:“您忘了您教我的那句话了,‘有美食先生馔,有事弟子服其劳’。”

金三省满意地笑了,“金某此生课徒数人,平心而论,得我真传者,唯林丫头一人也!”

师徒二人就着面卤喝开了小酒,一口酒,一口卤,看上去,像一对久违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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