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恨你廉耻全无不知羞惭见财起意你是把人欺骗,
你本是人间的败类世上的小人利欲熏心你是禽兽一般……
——单弦牌子曲《杜十娘》
起风了,积攒了一冬的枯枝败叶被刮得如同水流在地上四处乱淌。虽说时下已经立了春,风势却依旧凌厉,冰寒丝毫未减。
清晨,金三省瑟缩着从宪兵队里走了出来。“1129”事件业已找出了元凶,案子审结了,刘连仲开始理直气壮地放人,这也就意味着,他可以理直气壮地收取囚犯家属们送上的钞票,钱就是钥匙,只有它才能打开牢门上的铁锁。
金三省呵了口凉气,向着急急奔跑过来的林雪梅大声喊道:“今儿的天儿好冷啊,冷得伸手不见五指!”
林雪梅一阵懵懂,不明白他说的是怎么句话,接着,又听师父说道:“丫头,日本人都是有珠无眼,关了我这么些日子也不知道我是谁,我是一般人吗?我是‘北弦王’!北平的老少爷们儿还给我专门送了块金匾呢!不是吹的,怎么抓的我,他就得把我怎么放出来!”
师徒二人乘坐洋车回到了杨梅竹斜街,手摸着光溜溜的两扇油漆大门,金三省发了慌,“我说丫头,我这门上原来安的那俩……铜圈圈上哪儿去了?那可全都是新的呀!”他已经忘了,门上的铜环包括木箱子上的铜把手早都被拆下来做了纳献。
至此,林雪梅才知道,师父的脑子八成被打坏了。
望着走进院里的金三省那臃肿变形的面庞、磕磕绊绊的脚步,徐五姑“老头子”三个字没说完,眼泪就像珠串一般扑簌簌落下来。
得知金三省出狱的消息,靳大红、白丫头、黑丫头几个人早早地就赶到了金家。望着师哥那泛着亮光的一张“胖”脸,靳大红不由心内一阵酸楚,“师哥,你受苦了……”话只说了一半,便抽咽起来。
金三省麻木地一笑,“大红,我考考你,知道什么叫‘东洋鬓’吗?”接着自问自答:“就是大嘴巴的干活,左右开弓。”
靳大红不忍再看他,转身拉住了徐五姑的手,今日,她特意带来了一篮子红薯和大枣,还有几个卞萝卜,“嫂子,别嫌弃,虽然东西不起眼儿,可俗话说,‘家有三红,肚里不空’,就这,还是三伏拿旧衣裳偷偷去口外换来的。”
安顿金三省躺好在床上,林雪梅问道:“师父,您想吃点儿什么,跟我说,我给您做去。”
金三省像个撒娇耍赖的孩子,想都没想便开了口:“我想吃都一处的烧麦,月盛斋的酱牛肉,门框胡同老冯家的爆肚儿。”
林雪梅扑哧笑了,“您忘了现在是什么年月了,可真会要短儿。这么着吧,白大爷让我带过来十个鸡子儿,咱家面口袋里还存了一点儿白面底子,我给您做瓠溻子吃。”
她麻利地来到厨房,将面袋里残余的面粉全部抖落到瓦盆里,卞萝卜去皮后用礤子礤成了细丝,又磕进去两个鸡蛋,捏了一撮盐,随后对水搅成了面糊。待饼铛烧热了,很快便摊成了两张又软又香的薄饼。
金三省如同一只饿狼,三五口两张瓠溻子就下了肚,临了还把掉落在被头上的几粒碎渣也捡进嘴里,看得众人皆背身而泣。
“几位,有句话我得嘱咐嘱咐你们,”这一刻金三省显得格外清醒,“今后不管谁,有了孩子可得小心把他照顾好了,得什么病也不能让他得了天花,少条胳膊少条腿都不要紧,唯有一条,千万不能叫他的脸上落下麻子!”
听了这句,黑丫头、白丫头全都哭出了声。
忽然,他似想起了什么,“盈儿呢,我闺女盈儿上哪儿了?怎么至今也没见她露面?”
黑丫头刚想张嘴说话,却被一旁的白丫头扯住了手。
金三省长叹了一声,“你瞧我这记性,她死了,早就死喽,是我自己个儿把她扔到尿盆里淹死的……”说罢,转头昏昏睡去。人们看到,他的眼角上挂着两颗豆粒大的清泪。
这天上午,从东珠市口日本宪兵分队的大门里开出来一辆军用卡车,西行拐过十字路口,由北向南朝先农坛二道门外驶去。车头上架着机枪,车厢里押着一个五花大绑的人犯,一根书写着“抗日分子杀人凶手”的断魂牌插在他的身后。车前方行走着一支作为先导的鼓乐队,两人敲着军鼓,四人吹着铜号。队伍行进得异常缓慢,宛若蜗牛一般朝前蠕动,只为更有效地吸引街面上行人的目光。北平人历来是喜欢扎堆儿凑热闹的,但今天的这一种活动他们却无心参与,他们知道,不管被杀的人犯是个好人还是个恶棍,有一条可以确定无疑,这是日本人在杀中国人,是日本人娶媳妇中国人打幡儿。只有一群半大不小的孩子被几颗日本昭和糖哄骗到了行刑的场地,有心无心地围观着,仿佛即将开始的是一场好看的京昆大戏。
刘连仲独自站在人群的后面,看着不远处跪在瓦砾上的麻三儿,心中不禁掠过一丝悲凉。麻三儿始终低着头,单薄的身子在料峭的风中发出轻微的抖动,如此证明他还活着,一支日本三八大盖贴着他的头皮抵在他的后脑上。
两团湿气渐渐地蒙上了刘连仲的双眼,他并非良心发现,更不是在暗自忏悔,他只是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今日麻三儿的这一场厄运说不定什么时候也会落在自己的头上。他知道,这件事做得有点损,有点屈心,可为了保住自己的前程,为了能获取一笔钱财,他不得不做出这个有些痛苦的选择。
此时,他看到中村喜赖站到一个土丘上,放大嗓门冲着四周的人群发出叽里咕噜的一通喊,孙维本随即把他的话翻译出来,“太君说了,尔等要和大日本皇军一条心,自觉地做一个维护北平治安的新市民,有哪一个胆敢违抗,今日的这个麻子就是他的榜样!”
铜号低垂,只有军鼓再次敲起来,像一阵杂乱的雨声,中村缓缓举起了戴着白手套的一只胳膊,僵持数秒,果断地落了下去。“砰”的一声枪响了,麻三儿的脸上立时腾起一团血雾,瘦小的身体像一捆秫秸栽在了地上。
刘连仲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双眼,骤然觉得一颗心抵在了喉咙口,堵得他连呼吸都困难了,他不想再继续看下去,回身便走,心里不住地念叨着:活一天算一天吧,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有口气,吃点儿喝点儿玩点儿乐点儿就是赚的。金三省说得对,人啊,谁又能知道哪块云彩有雨?
没想到,刘连仲竟然一语成谶,转过天开始的一场所谓“币制改革”,让他已经到手的一摞摞钞票几乎变成了一堆废纸,日本人指令“中国联合准备银行”印制发行了50元、500元和5000元面额的大钞,随即,所有的日用之物全部提升了价格,玉米面上涨了65倍,白面上涨了500倍,仅猪肉一项,一斤就卖到了一万元!一时间,北平城里怨声载道,骂声震天!
看着摆了一桌子的1元、5元和10元的老钞,刘连仲顿足捶胸、悔之莫及,他后悔没能及时地把这些钱花出去,哪怕把它全都吃了,也能臭臭屁股香香嘴。他无奈地拿起两张新钞端详着,50元的票面上印着太庙和不知属于哪朝哪代的皇帝像,500元的印着天坛祈年殿和孔丘老夫子,崭新的钞票飘散着一股浓烈的油墨气味。
窗外有一群孩子在齐声唱着一首新编的歌谣,声音渐行渐近,清晰地飘进他的耳朵里:“孔子拜天坛,五百当一元;皇帝逛太庙,白给没人要……”
刘连仲不由叹了一口气,“响晴白日的,怎么就突然下了雨呢?”
自打从牢里出来,金三省就像变了一个人,整日浑浑噩噩,无精打采,头脑一阵清楚、一阵糊涂,弦子已经弹不了了,书馆和电台也再去不成。林雪梅为他请来了九城闻名的老中医满博良大夫,诊断的结果是——大脑因外力遭受严重损伤。
为了给师父治病,林雪梅毫不犹豫地拿出了自己小半年以来所有的积蓄,为了能多增加一些进项,她开始频繁地赶场。上午8点走进“中国”电台,10点出来,接着又转道奔向了“华生”电台。北平的电影院在放映影片之前,通常都要先搬演两三档的杂耍,她经常是走出了“新新”影院,又登上了“大光明”的舞台。但凡是能两条腿跑着去的地方,她绝不会雇车,只为能节省下几个铜板。她心中抱定了一条信念,人生在世,百善孝为先,人若不孝又何以为人?师父就如同父亲,虽说自己已经出了师,虽说已经过了“效力一年”的期限,但只要能让师父恢复如初,即使让自己再效力三五年她也心甘情愿。
靳大红早已看出事情的端倪,趁着演出的空当,把林雪梅叫到了后台的院子里,“孩子,想挣钱是吗?想挣钱也不能玩儿命啊!也不瞧瞧最近你都瘦成了啥样?再这么下去你可就成了画儿了。”
“您知道,我师父他……”
“什么都甭说了,师姑我心里明明白白的,可话说回来,再怎么着也不能作践自己不是?真打算挣钱,我可以帮你找个活儿。”靳大红一语甫出,又有些犹豫了。
“您说——”林雪梅不由得一阵兴奋。
“去唱……唱堂会。”靳大红思忖再三,到底还是开了口。
所谓堂会,又称家档子,即是富庶之家遇有红白喜事,招延艺人到家宅里演唱娱宾的一种方式,因着赏赐较为丰厚,故此被艺人们认作“上等买卖”。
“孩子,唱堂会倒是能挣着钱,一天混下来怎么着也能挣上个三五十的,可是,对于你们这些个年轻姑娘来说,它又实实在在不是个好活儿啊!”靳大红摇摇头,长长地吐了一口浊气。
“怎么着,它还敢吃人不成?”林雪梅满不在乎。
“这话怎么说呢……”靳大红努力地斟酌着词句,“我一说你就明白,能够请得起堂会的都是些什么主儿?不是达官贵人,就是豪门富户,除了有钱的,就是有势的,其中不少人还有日本人给仗着腰眼子,你想想,凡这种人又有几个不是长着一颗花心?家里头虽然养着三妻四妾,可还总惦记那些更嫩更小的。只要踏进了他的大宅门,一切就由不得你了,看家护院的一大堆,连个鸟儿都别想飞出去……所以,那些年我从来不唱堂会。”
“真有这么邪乎?”
“当然,也并非家家如此,可一旦让你赶巧碰上一回,一辈子就毁了!”
“您曾经遇见过这种事吗?”
靳大红的心情一下子沉重起来,脸上布了阴云,“去年夏天,我应邀去兵马司吴大舌头家唱堂会,一起去的有个唱西河的女孩儿,记得当时才刚满十六岁,不承想就让姓吴的老色鬼一眼瞄上了,临了死活不让走,说是要让她陪着打麻将。那是个大号的汉奸,平日里还有小鬼子在他家门口站岗,如此的势力,咱一伙子作艺的谁敢出面阻拦?无奈,我和她师父只好蹲在高墙外边忍气吞声地等,结果,天快亮了那孩子才被放出来,只见她撇拉着两条腿,连道儿都走不稳了……”
“就不会去告他?告他老王八蛋!”
“孩子,你怎么傻了呢?‘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没钱莫进来’,谁活腻歪了敢惹他?”
“唉,我要是个男的就好了。”林雪梅感叹道。
“男的怎么着?男的也保不齐,一般来说男艺人可以唱完了拿钱就走,除此之外还能混上一顿好吃喝,可若是有年轻小伙让主家的哪个风流的二奶奶、姨太太瞄上了,也足够他喝一壶的。”靳大红停了片刻,追问了她一句:“雪梅,听我说了这么许多,还想去唱堂会吗?”
林雪梅毫不迟疑地回答:“想去,为了师父,我豁出去了!”
靳大红眼望星空喃喃祈祷:“老天爷啊,多保佑保佑这个善良的孩子吧!”
“放心吧,姑儿,我不会有事的。”
靳大红告诉她,唱堂会不同于在杂耍园子演出,其中有着不少的规矩讲究,首先说,绝非艺人自己想唱什么就能唱什么,不是只求个热闹就行,必须要依据主人起堂会的名目和由头选择所唱的曲目,反了不行,乱了也不行。喜事与丧事自然有着本质的区别,其中喜事又分为若干种,得子要唱《九子图》、《周仓送子》,小儿弥月、百岁、周岁要唱《满床笏》、《五子夺魁》,大婚要唱《天河配》、《卖油郎独占花魁》,请客宴宾要唱《孟浩然踏雪寻梅》、《羊角哀舍命全交》,祝寿要唱《白猿偷桃》、《麻姑献寿》。至于丧事,则要奉上《王祥卧冰》、《孟母三迁》、《秦雪梅吊孝》一类言孝颂德的段子。
靳大红说,要想多挣钱,还必须掌握唱堂会的一些门道,于是便把“打山阵”等一类手段对着林雪梅细数了一遍,听得林雪梅连连点头。
没过几天,靳大红就把一笔“上等买卖”推荐给了林雪梅——北平市副市长俞晋南为其八十老母祝寿,要在家宅中举办三天堂会,头一天便是什样杂耍。
这天中午吃罢饭,林雪梅跟着师姑靳大红走进了俞宅。堂会通常都是下午3点正式开始,一直会延续到夜里的一两点钟。
这是一所三进的大院落,地界宽畅,装饰豪华,原为前清一个贝勒爷的府第。林雪梅一路前行,一路细细观察着四周围的环境,只为一旦遇到麻烦能够做到全身而退。她看到,二门外的前客厅里有一伙人正在打麻将、推牌九,一阵吆三喝四,又一阵大呼小叫。二门内的大客厅坐的都是男宾,有几个白衣白裤的杂役穿梭其间,点烟倒茶忙个不停。第三道院里高搭着彩棚,摆满了宴客的圆桌,此时酒席已经撤去,间坐在一起的一群男女,彼此拉扯着闲篇儿,显然,这里才是招待内亲及贵客的主场,也是艺人们献艺的地方。姑侄二人被直接引进了西面的一间厢房——是为临时开辟出来的艺人的化妆间和休息室。
令她俩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的是,金盈儿竟嘴叼着香烟人五人六地坐在屋里!
靳大红压不住心头的火,抢上一步斥问道:“行啊你,从你爸被抓直到放出来,压根儿没见你的影儿,这会儿你又是打哪儿冒出来的?”
金盈儿弹弹烟灰,扬起了脸,“去日本了,昨天晚上才回来,怎么了?”
“还怎么了,你爸差不丁点儿就死在了大牢里,你知不知道?亏你还有脸往外说!”
“得了,哪儿有您说的那么邪乎,我见过他了,哪儿哪儿都和往常一样,连根毫毛都没少。再说了,让我爸蹲几天监狱也有好处,可以去去他的心火,省得整天都跟个教师爷似的走到哪儿训到哪儿。”
“你这叫人话吗?”靳大红忍无可忍,举手便打,“今儿我就替你爸好好教训教训你这个不孝的东西!”
在场的众人见势不妙,纷纷好言相劝,拦住了靳大红。
半晌,守在门边的金盈儿朝着正在化妆的林雪梅招了招手,破天荒第一次没叫她“乡下丫头”,“梅子,过来,我跟你说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