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雪梅刚站起来就被她拉扯到了门口,“今儿你算是来着了,平常要打算一下子见这么些个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想都甭想。”金盈儿掀开门帘的一角,一边介绍一边指点,“你瞧,主桌当间那戴眼镜的,是华北政务委员会的行政总长王克敏,紧挨着他的那个秃脑门儿是北平新民会会长江朝宗,一边的瘦子是副会长张燕卿。我刘干爹也来了,不过,今儿这个场合可就没他露脸的份儿了。”
林雪梅看到,刘连仲果然一脸失落地坐在一个角落里。
“那留小胡子、斜一只眼的是谁呀?”
“他叫齐燮元,是华北绥靖军的总司令。”
“鱼找鱼,虾找虾,乌龟找王八。”林雪梅低声嘟囔一句,鄙夷地朝地上啐了一口。
“你说什么?”金盈儿追问道。
“我什么也没说呀……”林雪梅紧忙找补了一句,“我是说,这儿怎么跟河滩似的,乱乱哄哄、叽里呱啦的。”
家宅的主人俞晋南搀扶着老娘从后宅的台阶上走下来,引得众人一片喝彩。俞晋南身量不高,五十上下年纪,微笑中透着一种行伍出身的威煞。老太太满头白发,步履蹒跚,尽管衣着华丽,却显得精神萎靡,满脸的倦容。
堂会演出开始了,一挂“八仙庆寿”的台帐支在了小舞台上。开场的节目依照惯例是群唱《发四喜》,随后便是林雪梅的一段梅花大鼓《群仙庆寿》。她无意中发现,自己演唱时,那位老寿星似是听得格外专注,神色仿佛也渐渐疏朗了许多,还时不时赞许地点一点头。
一档古彩戏法接了林雪梅的场,穿着肥大长袍的艺人已经缓步走上来,不料却被老太太出言拦挡了:“这位师傅,你先下去等等,刚才那姑娘唱的挺对我的心思,老身我还没听够呢,叫她再接着来上一段吧。”
见寿星佬如此吩咐,林雪梅只得又唱了一段《今日大喜》。唱罢,她溜向了观众席,默默地游走在桌与桌之间,临时充当起了杂役的角色,为这个倒杯水,为那个递盘瓜子,悉心地观察着每一个客人的身份,从言谈话语中揣摩着他们各自与主人的关系,不大工夫,便把老太太的亲支近脉摸了个一清二楚。堂会上的规矩,凡有来宾单独点唱、另出题目,都要单另付给演唱者一份赏钱。林雪梅的目的非常明确,为了让师父早一天恢复健康,能多挣一块就要多挣一块。她在为晚间的点唱悄悄地做着准备。
艺人的晚饭就摆在化妆间里,八大碗菜,有荤有素,外加馒头米饭,照例没有酒水。说白了,艺人就是艺人,再怎么捧你、夸奖你、欣赏你,你也属于下九流,家宅的主人绝不会允许你和贵客嘉宾坐在一处。
林雪梅注意到,刚才在场上唱奉天大鼓的一个小女孩儿,眼睛盯着一碗白米饭许久没有动筷,喉头却在不自住地蠕动,一口口咽着唾沫。
“你怎么不吃?”她诧异地问了一句。
“我,我不敢……”女孩儿怯怯地回道。
“为什么?吃饭还有什么敢与不敢的?”她越发感到了奇怪。
“我听人说,头些日子有一辆日本军车在街上轧死了一个中国小孩儿,把他的肚子轧破了,发现他肚子里有白米饭,就因为这个,不光人白轧了,还把他的爸妈全抓了起来,说是中国人不准许吃大米,吃了就是犯法,所以,我……”
听到这里,林雪梅的心一阵刺痛,两滴眼泪直接落到了饭碗里,她搂了下女孩儿的肩膀,安慰道:“妹子,别想那么多,有姐在,吃吧,咱不怕……”
金盈儿手捏着半块馒头踱了过来,不屑地拍了拍女孩儿的脑袋,“吃吧,小心别噎着。就这也叫大米?嘁,和我在日本吃的根本没法比,那儿一天三顿全都是一水儿的油乎乎的东北好大米!”
靳大红筷子一拍站起来,“金盈儿,这会儿我正式通知你,从今往后不许你再说是我的徒弟,我靳大红跟你丢不起这个人!”
金盈儿撇撇嘴,想说点什么却没说出来,转过身悻悻地走了。
晚饭后的演出,节目之间将会有点唱穿插。一时间,闲下来的唱手全都不约而同地分散到了宾客当中,去主动寻找“打山阵”的机会。林雪梅看到,金盈儿周游了几处,均无功而返,对方或视而不见,或婉言谢绝,很快,她那甜不唆唆的脸便僵成了一张面板。
“这位爷,您想听点儿什么?”林雪梅朝着老太太的大女婿径直走了过去,不卑不亢地问了一句。
女婿得到一个向自己老婆买好的机会,又岂能放过,紧忙应道:“随便唱吧,只要喜庆唱什么都行。”
林雪梅开口唱了几句《寿歌》:“空中香烟缭绕,上厅瑞彩千条,好似王母赴蟠桃,众位群仙来到。也有骑龙跨风,各乘梅鹿仙鹤,站在堂前走一遭,愿寿星长生不老……”
七八句唱罢即算做一段活,点到为止,见好就收,这也是堂会点唱的惯例。林雪梅拿过赏钱,道一声谢,又奔向了老太太的两个外甥。正如所料,两个外甥也各自点了她一段。
“打山阵”来钱快,来钱容易,可也得看你会打不会打不是?今晚,林雪梅有的放矢,连连被点,寿星佬儿高了兴,她挣到了钱。
内客厅的自鸣钟敲了两响,宾客们纷纷起身告辞,俞晋南吩咐管家放赏。
林雪梅眼睁睁看着众人都拿到了赏钱,唯独把自己闪在了一旁,心中不免一阵疑惑,抬头一望,只见不远处俞晋南的一双肉泡眼正在自己身上打转,不禁暗忖:莫非说,今日刚进坟茔,就偏偏遇见了鬼?
果然,只听主事的管家说道:“诸位可以打道回府了,烦请林雪梅小姐暂缓一步,我家老爷另有安排。”
一直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林雪梅的心怦怦狂跳起来。今日之行令她思谋了很久,也提前做好了各种应对的准备,听靳师姑说,但凡出现留人的情况,男主人往往会要求女孩儿和他一起饮酒,待到把人灌得半醉,便会趁机行那强暴之事。她了解自己的酒量,纵然有一斤烈性白酒下肚也绝不会把她放倒,不过多出点儿汗,多跑几趟茅房而已。另外,她还把纳鞋底用的针锥带在了身上,一旦对方欲行不轨,她就再管不了那许多,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两败俱伤。方才,她已经利用演出的空当摸清了周边的地况,内宅的后墙外是个夹道,里头栽着几棵香椿和大叶杨,只要破窗而出,自己便可以爬到树上翻墙而去。想至此,她的心反倒沉静下来,默默地等待着下文。
靳大红不由慌乱起来,“管家老爷,她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把她留下来干吗?”
管家抿嘴一笑,“说起来你靳老板也算是个老江湖了,还能猜不透我们老爷的心思?不过是陪着喝喝酒、打打牌罢了,除此之外还能干些什么?”
“我了解这孩子,她既不会打牌也不会喝酒,准定会扫了您家老爷的兴。”靳大红一咬牙,“要不然,我替她留下。”
“你?”管家面现鄙夷之色,“挑水的回头——过井(景)喽!这要是二十年前嘛,当不住还可以考虑考虑。”
他一摆手,随即有十几个荷枪实弹的士兵从前院拥进来,蛮横地把一众人等推搡了出去。
后宅的堂屋里只剩下了俞晋南与林雪梅两个人,红木的八仙桌上摆着一壶烫在热水盂里的酒,另外还有几个精致的小菜。
“林小姐,你会喝酒吗?”俞晋南一口的江浙口音,直截了当问道。
“会,能喝几盅。”林雪梅迎着他的目光,毫无惧色。
“好,有性格!”俞晋南呵呵笑起来,“没想到林小姐不光长得漂亮,人也蛮爽快!”
林雪梅主动坐下来,提起酒壶将两个酒杯分别斟满,“说吧,怎么喝?”
“听林小姐你的,我也做一回爽快人!”
“那好,我不喜欢喝慢酒,磨磨唧唧黏黏糊糊没意思,咱俩一对一,一杯见底,成不?”
“好的,就依你。”俞晋南在她对面坐了,举起酒杯与她对撞了一下,一饮而尽。
“你长得好美哟……”几杯酒下肚,俞晋南的眼睛渐渐布上了血丝,变得迷离起来,“林小姐,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要单独把你留下来吗?猜猜吧,你肯定是猜不出来的。”
“不用猜,我知道你的用意。”林雪梅捡着可口的菜肴尽兴吃着,这会儿她已经觉得有点饿了。
“依林小姐的脾气秉性,你本应该是个男人,”俞晋南轻轻叹了口气,“可惜,可惜你不是哟!”
林雪梅愣怔地瞪大了眼睛,她实在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
“不要这个样子看我好不好?你以为我把你留下来干什么?是要借机行那男女之事么?错了,大错特错,实话告诉你,俞某人我不喜欢女人!”俞晋南独自端起酒杯一口喝干,“不相信是吗?你去打听打听,像我这种身份的男人,哪一个不是金屋藏娇、三妻四妾?可我没有,我只有一个糟糠之妻,就因为我平生不喜欢女人,不待见女人,照林小姐这般美貌,如果是个小伙儿,今日我肯定是不会放过你的。”
林雪梅瞬间听明白了,顿时觉得喉咙里一阵干哕,几欲把刚吃下去的酒食呕吐出来,她抚抚胸口,不解地问道:“既这样,那……那你留下我干什么?就只为陪你喝喝酒?”
“所以我刚才说,你根本猜不出来。”俞晋南站起身,缓缓推开隔壁卧室的门,向着林雪梅招了招手。
“晋南,让小姑娘进来吧。”是他母亲虚弱的声音。
俞晋南答应一声,转脸对林雪梅说道:“我家老娘一直神经衰弱,经常是几夜几夜地睡不好觉,她告诉我说,她很喜欢听你林小姐唱的大鼓书,听得心里好舒坦,好放松,所以,我把你留下来,就是让你待在这里,好好陪陪她,为她唱唱曲儿,什么时候把我家老娘唱得睡着了,睡安稳了,你就可以走了。”
“没有弦师,就这么干唱吗?”
俞晋南点点头,掏出一摞银元放到了桌上。
好一场虚惊!至此,林雪梅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德晓峰被释放回了家,据说是“仙岛屋”的崔老板出面做的保,宪兵队的中村才批了“立即开释”的手令。小一年的监狱生涯让德晓峰面无血色,骨瘦如柴,但他那无赖的本性却丝毫未见改变,白天依旧厮混在一帮狐朋狗友中间,吆五喝六充着大爷,夜晚则仍是缠磨着白丫头,折腾起来就没个完。
天未大亮,白丫头夹着个粮食口袋出了门,将近晌午才手提半袋子小米面走回来,为了能买到这点果腹之物,她被挤得浑身仿佛散了架,还踩丢了一只鞋。让她感到奇怪的是,此时却见德晓峰正悠闲地坐在屋里的破椅子上。
“麻溜地,找一身体面点儿的衣裳换了跟我走。”德晓峰一见她便催促。
“上哪儿?”白丫头越发感到了蹊跷,“好不央的换衣服干吗?”
“仙岛屋的崔老板请吃饭——是我请崔老板吃饭。”德晓峰随即改了口,“你也不想想,为救我出来,人老崔搭了多大的人情,咱怎么着也得表示表示不是?”
此话确乎在理,白丫头未及细想,简单梳洗一番跟着他走出来。
跨进“仙岛屋”的客厅,白丫头再一次觉到了诧异,只见一张圆桌设在当央,上面已提前摆满了各色酒食,韩国老板崔洁实安然端坐,一双鹰眼闪现着令人难以琢磨的亮光。
“德子,不是说上饭馆吗?怎么……”白丫头扯着丈夫的衣襟小声嘀咕道,“就是在家里摆酒,也应该是在咱家呀。”
“没那么多讲究,”德晓峰把她强按在椅子上,“我们哥儿俩谁跟谁?好得穿一条裤子的交情!”
白丫头不安地低着头,实在不敢与对面的男人对视,她觉得那人的眼睛里仿佛是有话要说,但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二位,”崔洁实举起了酒杯,“今日德太太能够远劳芳趾光临寒舍,令崔某感到十分荣幸,因此,略备小酌以表谢意。”
白丫头听得明白,德晓峰骗了自己,这顿饭根本就不是为了答谢崔老板,其中肯定另有隐情。想到这里,她的心急促地跳起来。
崔洁实顾自推荐着桌上的菜肴:这个是生拌牛肚,那个是狗肉汤,这个叫打糕,是江米做的粘食,所有的食品全都是地道的韩国风味。白丫头有一搭无一搭地支应着,只捡那不酸不辣的东西吃上几筷子,无论姓崔的如何相劝,硬是坚持着不喝一口酒。
未几,她觉得肚子里已有了八成饱,便主动站起来,“崔老板,再一次感谢您出手相助,把我丈夫从大牢里搭救出来。这会儿我已经吃好了,下午还要去天桥作艺,就不陪您了,你俩慢慢用。”说完转身就走。
德晓峰瞬间慌张起来,一把拽住了她的衣袖,“你可不能走,你走了我找谁去?”
白丫头立时瞪圆了眼睛,“你说什么?”
崔洁实冷然说道:“有件事一直没得着机会和你德太太说,你可能不知道,为了能走出大牢,你家先生可是在我的店里支了钱的!”
白丫头一下子愣在了原地,她想不明白他两个今天到底要唱哪一出。
“你以为怎么着?这世上就没有不花钱能办成的事!”德晓峰虽语气强硬,却遮掩不了他的心虚气短。
“德太太,索性我就把话挑明了吧,”崔洁实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朝着白丫头晃了晃,“这是一张押票,上面清清楚楚摁着你丈夫的手印,明人不说暗话,德先生已经把你抵押给本店了,从今日起押期两个月。按照协议,在此期间你要听凭崔某支配,如过期不赎,将永归崔某所有!”
“姓崔的,打一进来我就知道你没憋好屁!”白丫头破口大骂,“你这叫什么小押儿店?连大活人你都敢押,还有没有王法?”
“你说的那个王法我不懂,我只知道,当下日本人说的话就是王法。明说,凡是具有使用价值或者欣赏价值的东西,大到秦砖汉瓦,小到旧衣旧帽,我都感兴趣,何况德太太你还二者兼而有之。”
德晓峰双手拽住了她的胳膊,现出了一副可怜相,“媳妇儿,就算我求你了,谁让咱穷呢,谁让咱拿不出钱呢?我也是实在没招儿了,才想出这个法子,你总不会甘心让你爷们儿在大牢里呆一辈子吧?请你相信我,咱就在这儿呆两个月,到期我一准儿把你赎出去,一天都不耽误,说了不算,我就是你养的!”
白丫头怒不可遏,迎头把一口唾沫啐到了他的脸上,“小德子,你不得好死!”她挣脱了他的手,转身就跑,不料,却被闯进来的几个壮汉挡住了去路。
崔洁实挥挥手,一帮壮汉便把她按到了墙角,“德先生,你要不要暂且回避一下?”他一脸坏笑问道。
“没事儿,用不着顾忌什么。”德晓峰走到近前对着白丫头一阵淫笑,“好言好语你不听,非让人来硬的。有句老话你知道不?朋友如手足,老婆如衣服,我穿他穿都一样,当然,要说我们俩也有不一样的地方,崔老板比我强,绝委屈不了你,顺便嘱咐你一句,日后可不许得着便宜还卖乖。”
白丫头泪流满面,一张脸扭曲得变了形,“你杀了我吧小德子,老天爷绝不会放过你这个狗杂种……”
崔洁实伸手抬起了她的下巴,“德太太,说实话,从第一次见到你我就喜欢上了你,请你放心,我崔某人是不会强迫你的,你们中国有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对了,叫做‘霸王硬上弓’,我不会这么做。我有我自己的方式,如此,用不了三天五天,你就会主动地跪在我的面前求我,信不信由你。”说罢,他向手下发出了指令。
壮汉们把牢了白丫头的身体,其中一个用手死死地捂住了她的嘴巴。与此同时,另一个拿过来一张锡纸,将一些白色的粉末倒在了上面,手举着凑近到她的鼻子下方,紧接着,划着了一根火柴递到锡纸下面灼烤起来。
白丫头的嘴被人封闭,导致鼻翼大张,本能地急速呼吸着,只见锡纸上冒起了一股袅袅的白烟,直接钻入了她的鼻孔。她一阵心跳加剧,不由得闷哼一声,歪了脑袋昏厥了过去……